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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回殿下。”陈宝香咽了口唾沫,“实不相瞒,卑职也很想立功,所以才跟过来。”
“你倒是实诚。”李秉圣轻笑,“想立功有什么错,你有那个本事替本宫分忧,本宫自然不会吝啬。”
那方才的人被埋是因为?
陈宝香纳闷地看了看营帐的方向。
李秉圣哼笑:“他说想与本宫相匹,笑话,这世间没有男人能与本宫相匹,更不该有人用着本宫的钱财、依仗着本宫的地位,还妄想与本宫比肩。”
男宠是她养来取乐的,她不喜欢他们显露野心,更不喜欢他们表示出来的那股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要建功立业、要地位、要尊严、要被人看得起,关键自己没本事,还伸手朝她要——凭什么啊,都当男宠了,她还得把他们当祖宗捧着?
“本宫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李秉承感慨,“一定会厚葬他,等明年再来春猎,定会来给他上个香。”
陈宝香:“……”
怪不得人家能当长公主呢,瞧瞧这手段魄力。
她接过碧空递来的统领腰牌,五体投地。
李秉圣懒洋洋地道:“巡防营那些人不好对付,本宫不指望你立多大的功,别再捅篓子就成。”
“谢殿下!”陈宝香一磕到地,拿着腰牌就走。
李秉圣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觉得这人也怪有意思的,什么都想试,什么都想争取,生机勃勃、昂扬向上,像一棵石头都压不住的野草。
机会给这样的人,还真是比给楚晏舒坦多了。

得了机会的陈宝香一斧头劈开了粗壮的树干。
她指着前头的山洞道:“你们看好了,这地方是最好的庇护之所,若有危险,伤患就往这边撤离。”
“还有方才经过的几处高坡,都是极佳的防守之地,若有交战,必须先行占领。”
后头的冯花等人一边听一边乖乖地记,记完了才纳闷地问:“咱看这些地方做什么,又不打仗。”
陈宝香搬开挡路的岩石继续往前走:“有备无患嘛,为什么要巡山,不就是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准备?”
“如果是我多想了,那咱们这一趟就白跑。”她低声喃喃,“但如果不是呢。”
方才在护卫营那边点人巡山的时候,她看见了程槐立。
这人很忌讳被旁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眼下居然肯让人抬着辇在山上行走。
想起这人之前在天凝山犯下的事,陈宝香微微眯眼。
她拿着统领令牌将原先自己麾下的武吏全抽调了过来,这些人够听话,也对她十分忠诚,别的兵卒巡山一个时辰就累得要回营,这些人跟她跑了一整天了也没有抱怨。
“大人。”王五带人跑了过来,与她指了指东南方向,“半山腰那边有许多禁军,不许我们靠近。”
“正常,圣人出行哪能没有禁军。”陈宝香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问王五,“是圣人和柔仪殿下身边的那些禁军?”
王五挠头:“不清楚,反正黑压压的一片,都看不清有多少人。”
陈宝香去巡了一趟营。
她不动声色地算了算柔仪身边的护卫,又借着换班的机会,扫了一眼圣人营帐的方向。
禁军守里,普通巡防守外,层层把关,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那半山腰上出现的禁军就很异常了。
她站在林间抬头,四周枝叶遮天,人立其中渺小至极,似乎什么也改变不了。
张知序冷脸改着文书,谢兰亭突然就从门外闯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凤,凤卿。”
他头也不抬:“又借多少。”
“不是,谁大白天找你借钱啊。”谢兰亭跨步走到他桌前,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堆过去,“我找到陈宝香杀人的动机了。”
张知序笔尖一顿。
他抬眼:“这些东西拿来给我做什么,若是坐实,该拿去大理寺立案。”
“全是口供,查无实证的,立不了案。”谢兰亭摆手,“但我觉得你那么了解她,看了应该能分辨真假。”
陈宝香突然就去天凝山了,连提都没跟他提一声,他还没宁肃知道的多呢,说什么了解。
气闷地拿起一份长卷,他展开。
七年前京州一带天降暴雨,连绵数月,朝廷为解水患,决定炸堤引流,特派驻扎附近的一支军队前往堤坝下游村落疏散百姓。
此事完成得很好,没有引起任何民怨,当时负责疏散百姓的录事甚至得了先皇夸赞。
这事张知序有耳闻,但跟陈宝香有什么关系?
他往下,看见了那个被夸奖的录事的名字。
陆守淮。
眼皮一跳,张知序快速往后翻。
密密麻麻的下游村庄名字里,岳县三乡和岳县桂乡赫然立于其中。
-十二岁那年,三乡村发了一场很大的洪水。
想起陈宝香当时说的话,他问:“你是觉得陆守淮是因此事与她结怨?”
“岂止是结怨。”谢兰亭往后找了找,指着一处口供与他看,“这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张知序跟着扫过去,瞳孔一缩。
——陆守淮为报私仇,瞒下上游炸堤之事,致使桂乡村淹死八十二户,共三百七十人。
陆守淮负责疏散百姓,却独没有知会桂乡村?
他疯了?桂乡村不也是他自己的老家吗。
张知序想起陈宝香说的那一整句话。
-十二岁那年,三乡村发了一场很大的洪水,死了很多人,我侥幸得逃,就跟叶婆婆和剩余的乡亲们一起去边防城塞谋生。
——当时他还奇怪,洪水退去之后一般农户都会返回家乡,她和叶婆婆怎么就非得去边塞那么远的地方,原来竟不是天灾,是人祸。
再往后翻,桂乡死者多是老弱病残,有断腿的老者,也有瘫痪在床的瞎子。
旁人来看只会说一句惨,这么多性命就这么无辜地葬送了。
可张知序记得这些人,陈宝香很早就提起过。
-隔壁刘老头被权贵打断了腿,痛得哀嚎了三天三夜也没得医,很是可怜。
-我们三乡里有一个人,打小就瞎了一只眼睛,去做工没人肯要,原是没活路的,但他很是吃苦耐劳,去城里收潲水、打更、扫街,什么活儿都做,终于在二十来岁时攒了一点小钱,打算回村给母亲治病。
这些人从纸上黑白的笔画,跳起来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老刘头会一瘸一拐地帮她守住叶婆婆开垦的田,王更夫会不厌其烦地把城里的繁华当故事说给她听。
命运对这些人没什么公平可言,原就命苦,身上还落了残疾,但他们没放弃,耕不了田就编些竹筐竹篮,眼睛看不清就用手慢慢地摸索。
也许十天半个月也只能做出一件只卖二十文的竹篮,也许有时候竹篮还卖不出去。
但他们一直努力活着,能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然而陆守淮眼都不眨地就淹了整个村子。
甚至不用举刀,只用在洪水来临的深夜将村口的路堵死,这些人就统统活不成。
张知序眼眸慢慢红了。
他终于明白当时陈宝香提起这些人,为什么会感觉心里像是被人狠捶了一下,愤怒和不甘像烧沸的水一般翻涌上来,却又被她强行镇压下去。
她很恨陆守淮,恨得一定要将他按死在河水里,才能告慰桂乡村的三百七十条亡灵。
陆守淮就该是这个下场。
“怎么样?”谢兰亭问,“你觉得这些口供是否可信?”
张知序回神,轻轻将案卷合上,沉默良久之后才答:“我不确定。”
这些口供是幸存的向县里正提供的,一面之词,不能当作证据。
况且就算这个动机是真的,没有完整的作案过程,也不能给陈宝香定罪。
但他突然有点担心她,这样的东西谢兰亭能拿到,程槐立定然也能。
收拾了笔墨起身,张知序取下了屏风上的外袍。
“你去哪儿?”谢兰亭喊他。
张知序头也不回:“随便走走。”
“又是随便走走。”谢兰亭叉腰,“该不会走到天凝山去吧?咱们是文臣,可不掺和打猎的事。”
声音越来越远,一会儿就被挡在了车帘之外。
张知序吩咐宁肃:“走。”
宁肃捏着缰绳有些为难:“大人,那边怕是不好去。”
“我有加急的折子要呈报陛下,怎么就不好去。”
“倒不是这个,而是……”宁肃神色凝重,“刚接到的消息,天凝山有山贼作乱,附近囤兵的几个重镇都已经调了人马过去,眼下天凝山方圆五十里内车马禁行。”
张知序错愕地掀开车帘:“那地方的山贼早几年不就已经剿干净了?圣人年年都去踏青打猎,怎么会还有山贼?”
宁肃沉默地看着他。
后者慢慢反应过来。
山贼是不可能有的,但要除掉一些人,只能靠山贼。

狂风大作,天凝山顶乌云笼罩。
陈宝香背上背着李柔仪、手上拉着李秉圣,正迅速地朝山洞的方向跑。
几个人都狼狈不堪,柔仪更是失声尖叫:“大胆,你竟敢挟持本宫!”
李秉圣抽出手就用丝带捆住了她的嘴。
李柔仪懵了,怔怔地看着她,眼里蓄起泪水就要哭。
“怪不得他肯舍了你来跟我同归于尽。”李秉圣一边跑一边骂,“没用的蠢货,死到临头了还分不清形势。”
皇室营帐把守得何其森严,居然半夜能被山贼闯入,还砍杀到了长公主的营帐前。
柔仪的营帐是挨着长公主搭的,长公主若是“死于山贼刀下”,那李柔仪也必死无疑,如此才能做成“意外”之局,不被天下人怀疑。
新帝拿自己女儿的性命来跟她玩玉石俱焚,还真是狗急跳墙凶相毕露。
李秉圣看向前头。
当时情况危急,她身边的亲卫一时都慌了神,陈宝香却比谁反应都快,抄起柔仪就说先掩护她们撤退。
她居然能反应过来必须连柔仪一起救,还十分熟悉路线,麻利地就将两人护进了一处山洞。
洞里甚至已经有火堆。
身后的亲卫涌上来,李秉圣慢慢在石头上坐下,后知后觉地看了陈宝香一眼。
陈宝香喘了会气,突然抱拳:“殿下,卑职有事相禀。”
“说。”
“卑职曾在程槐立麾下服过几年徭役。”她坦荡直言,“这天凝山卑职早就来过。”
“哦?”李秉圣想了想,“是当年随程将军剿灭山贼时来过?”
“不是。”陈宝香摇头,“是奉程将军之命,来此处当过两年的山贼。”
李秉圣坐直了身子。
当年李束返京继位,曾在天凝山遭逢山贼劫路,朝臣对此颇有非议,都觉得是她门下谋客所为,毕竟山贼数量极多,攻势又猛,还对皇旗视若无睹。
要不是有程槐立护驾,李束几乎就要死在天凝山。
结果现在这人说,当初那些山贼都是程槐立的人?
“我们那一行共三百二十七人,男女老少,多是从附近村庄里抓来的。上头的人说只要去天凝山守够两年,便能免了我们剩下的徭役。”
陈宝香继续说。
“于是我们便在崇德六年立春时出发,约莫春末时抵达天凝山,为了防止被官兵提前剿灭,还在山上修筑了防御工事和各式各样的陷阱。”
“按照程安所说,只要我们在程将军返京时稍作阻挠再败退投降,就可以回家跟父母亲人团聚。”
“可真到了那一日,他们却将我们统统赶进了西边半山腰的土坑里,由程槐立亲自拉弓,逐一射杀。”
仅仅只是为了向新帝展示他的箭法。
陈宝香抬手,给她看了看自己腕上的一条疤,“卑职当时就躺在那土坑里,被同行的几个姐姐拿身体护着,侥幸只中了这一箭。”
李秉圣抬眼看着,神色凝重。
她经历过很多事,对人的信任十分浅薄,任何讨好的说法都无法打消她的疑虑,尤其陈宝香这般准备充分神兵天降的,很难说是忠心救驾还是早有预谋。
但她说的这番话太诚恳了,比先前的任何一番话都要诚恳。
“殿下。”她近乎哀求地颤声道,“卑职想为她们报仇。”
没有什么比关乎生死的愤怒还更真实的东西。
李秉圣前后听完,思量片刻,点头:“本宫信你,但如今的境况,是本宫落在了下风。”
“山贼”漫山遍野,她的亲卫却只有三百不到,虽然已经向山脚下的亲兵发出了求援信号,但谁知道援兵什么时候能来。
陈宝香抱拳,长眸一抬:“卑职愿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
“本宫手里只这些人,帮不了你太多。”李秉圣拿出一块令牌,“只有这个,你可敢接?”
若在平时,这块长公主的令牌能调动五千禁军。可在眼下,它的作用十分有限,保不齐还会带着令牌的持有者一起送命。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
陈宝香想也不想就双手接过令牌,朝李秉圣抱拳:“定不负殿下所托。”
说着,一个人就跑出了山洞去。
“殿下?”旁边的属官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迟疑。
李秉圣摆手:“她若做不到,本宫也没什么损失。”
但若真能做到,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陈宝香快速地带着令牌去山顶求援。
对面的“山贼”全作了贼人打扮,按理说禁军和九营都应该帮着剿杀。但这些人现在都按兵不动,哪怕陈宝香给出了令牌,他们也只说:“要等上头的命令。”
果然是没法走明路。
陈宝香想了想,去高处吹起了口哨。
长长的哨音回荡在山间,原本一片死寂的九营里突然就有些人躁动起来。
“去哪儿?”营管纷纷呵斥。
那些人跑得头也不回,只道:“上头来命令了,剿贼去!”
呼啦啦一大群人跑出去,连带着好些不明情况的武吏也跟着他们一起跑,营管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冲向陈宝香那边。
程槐立听见动静,远远地从山上望下去,眯眼看着一处岩石上站着的人:“那是谁?”
程安摇头:“不知道,兴许是巡防营哪个愣头青,小的这就带人去教训一番。”
郁郁葱葱的山间,那女子长振双臂,眨眼就聚集了八百余人。聚好了也不急着动,而是先扯着嗓子喊话,喊的什么隔得远了听不清,但她每说一句,其余人就气势十足地应一句。
没一会儿,队伍齐整,她领着头就往西去,背影潇洒利落,朝气蓬勃。
程槐立冷漠地看着,觉得不过如此,可捏了捏自己被截断的腿,眼里又涌上了不甘。
若他没被伤着腿,若他还能提枪上马,哪有这些无名小辈嚣张的机会?
不过料这人也蹦跶不了多欢,“山贼”无穷无尽,折损了还会有人补上,这八百多人完全就是送命去的,他看也懒得多看。
新帝那边也是这么想的。
只要截断山脚下的亲兵,那李秉圣就是翁里的王八缸里的鱼,一伸手就能捏死。
于是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对付四处的援军上头。
结果对付着对付着,传令官突然就来报:“巡防营勇猛非常,斩杀贼寇千余,还活捉了百余,如今双方正在西侧山腰附近对峙,巡防营仍旧占据上风。”
李束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眼微笑:“哦?小小巡防营,竟这般堪用?”
“回陛下,巡防营一共来人两千八百二十七,其中有五百听了调令前往剿贼,另还有三百造业司武吏衙门的人,不知为何也跟着去了。”
也就是说,只八百人就折了他们千人,甚至还捉了活口。
“陛下。”程槐立推着轮椅进来,“微臣请旨让程安带队,他对天凝山较为熟悉。”
“准了。”李束摆手,“速去帮着剿贼。”
“是。”
李束看着外头,突然道:“若是这一场不成……”
“陛下放心,他们是自愿赴死的。”程槐立颔首道,“即便有不自愿的,最后也会自愿。”
“阿弥陀佛。”李束双手合十,慈悲摇头,“真是罪过,罪过。”
山间隐隐有震天的叫喊声传来。
一个时辰后,传令官再报:“武吏衙门有一支三百人的分队被围进了狭窄山道,山贼左右夹攻,已呈关门打狗之势。”
但半个时辰后又补报:“巡防营另一支分队破局而至,反将包围的山贼杀去两百。”
李束睁开了眼。
他不笑了,眉目沉下阴冷之色:“巡防营是谁在带队?”
传令官拱手:“是个叫陈宝香的,双臂似铁,拳如石锁,既会借地势佯攻,又会鼓舞士气,身后只带了两百多人,就将山贼杀得节节败退。”
陈宝香?
李束问:“程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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