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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陈宝香听得略略挑眉,而后一脸哀伤地叹息:“情爱这种东西,得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不是穷困潦倒时救命的包子,有情饮水饱那是放屁,是人就得先活下来再去考虑那些虚无缥缈的事。”
“若我与他都无忧无虑,张知序当然会做些对我好的事,但若危及自身前程性命,我都知道要先保全自己,他那么聪明的人又岂会犯蠢。”
碧空听得愣住,眉头皱紧又松开,再皱紧。
“你我也住一起这么久了,自然看得见我的诚心。”陈宝香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她,“我是真的很想为殿下效力,但有些事,当真是强求不来。”
“殿下既给了差事,再不能强求的事你也必须办得漂亮。”碧空板着脸回,“这世上不缺想为殿下效力之人。”
只有破坏了这桩皇婚,她才能证明自己的忠心和本事。
陈宝香哦了一声,垂下眼眸继续给自己包扎。
长公主不想让新帝与张家联姻,可选的手段其实有很多,她其实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选这么一种最没把握也最拖沓的办法。
图什么呢?
张庭安大步迈过回廊,前摆的盔甲被甩得铿锵作响。
但只走到清风台之下,他就停住了步子,遥遥朝那人半跪行礼:“卑职见过殿下。”
五弦琴散漫地响了一声。
李秉圣抬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来得倒是比谁都快。”
“方才宫里传令,说巡防营统领一职由楚晏暂代。”张庭安沉声道,“卑职以为不妥。”
“这是陛下的旨意,你觉得不妥为何不去找陛下?”她捏扇转头,分外不满,“是觉得本宫好欺负?”
“卑职不敢。”张庭安皱眉看她,“但楚晏是殿下府里的人。”
说得好听是府里的人,再直白些就是男宠。
一个毫无武功、什么都不懂的男宠,凭什么能当从四品的统领,掌管京都安危?这简直是荒谬。
陛下显然也是不该同意的,但双方角力一番,还是长公主占了上风。
满朝文武无人敢再劝,但张庭安敢。
他执拗地抱拳拱手:“巡防关乎上京太平、百姓安危,请殿下三思。”
李秉圣倏地笑了。
她懒洋洋地起身,漫步走下清风台,走到张庭安的面前,躬身与他凑近。
“想让本宫换人?可以。”
香扇抵住他的下颔轻轻抬起,她笑,“你也像楚晏一样伺候本宫,本宫就将那巡防营统领之位拱手相让,如何?”
张庭安沉了脸色,气得拳头都发紧,但碍于身份,最多只能别开头,却做不得别的冒犯之举。
长长的络腮胡在她手心一划而过。
李秉圣突然不高兴了,蹙起眉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胡子留这么多做什么,跟野猴子似的。”
“卑职无心巡防营统领之位。”张庭安不理她,继续一板一眼地道,“卑职所愿,无非是有能者居之,殿下麾下不止楚晏一人,请殿下勿要将江山社稷作儿戏。”
李秉圣的脸色突然阴郁得像深秋傍晚落雨的天。
她摔了香扇,一脚将张庭安踹得跪坐下去,勃然大怒:“是我将江山社稷作儿戏,还是他李束不遵礼法,祸乱天下?”

一片天空里不可能有两个太阳,一个朝廷里也不可能有两个帝王。
而现在的大盛,新帝李束趁火打劫继承大统得了正名,长公主李秉圣却又把持兵权财权不肯相让,朝中势力割裂,局面混沌未定。
张家世代效忠帝王,原是该拥护李秉圣这个正统东宫,却有几个死脑筋的族老,固执地觉得谁坐上了皇位,谁就是他们该效忠的人。
这些人会害死张家,也会害死张庭安。
李秉圣气得来回踱步:“楚晏德不配位,陆守淮就配了?他忝居此位这么多年你一声不吭,本宫换自己的人你却跑来说教,你算什么东西?惹急了本宫,将你也一并拖出去砍了!”
张庭安重新跪正,将头上的铁盔取下,端端正正地放在她跟前。
这是不怕她砍的意思。
“好好好。”李秉圣气得笑了,“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
“是。”
旁边的属官看着张庭安只是被拖走却没有别的惩罚,不由地皱眉拱手:“殿下,此人忤逆犯上,不严惩恐怕会有损您的威严。”
李秉圣余怒未消,冷冷转头:“你想怎么严惩?”
属官一窒,连忙找补:“殿下恕罪,微臣只是觉得此人是新帝一党,又屡次惹怒殿下……”
“谁跟你说他是新帝一党。”李秉圣不认同,“为大盛效力也要划出党派?”
属官为难:“可是殿下,新帝多番赐婚,已是将张家拉入麾下之举。”
程槐立要娶张家女不说,就连张知序也即将被赐与柔仪完婚,如此一来,张家岂不就跟新帝绑死,休戚与共?
李秉圣拂袖转身:“尘埃未定之事,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清风台上凉风习习,华丽的凤袍拂过错落的蒲团,端庄地朝屋内走去。
明珠楼传出消息,武官陈宝香英勇无双,以一敌百,大胜禁内最横行的宝信宫卫,引得柔仪殿下拍手叫好,当场将其举荐去了被称为禁军校场的骁勇坊——这地方只要一进去,就离升任禁军不远了。
陈宝香正给自己换药呢,听见这消息眼尾都笑弯了。
张凤卿是真知道她想做什么,配合得极好,原本她只能破一破那三方都亏的局面,他这么一推波助澜,她善武的名头瞬间就打响了。
在人才济济的大盛朝堂,想出头快,名气比实力还更重要。若不是伤还没好,她现在就想去骁勇坊露露脸。
正乐呢,碧空就买了包子回来了:“给,你要的酱肉馅儿。”
陈宝香接过来咬了一口,难得大方地道:“晚上请你吃一顿好的。”
“发财了?”
“没有,但我高兴。”她笑,“能去骁勇坊了。”
能去骁勇坊就高兴成这样?碧空神色复杂地道:“你若成事,殿下能直接让你去兵部。”
“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来呀。”她半点不往心里去,“离张知序的生辰还早呢。”
只有她会觉得还早,在殿下看来,这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碧空看着她吃掉四个大肉包,突然问:“你今日可去见了张知序?”
“还没。”陈宝香道,“打算晚点再去。”
“也别晚点了,就现在去吧,听闻人家昨儿也伤着了,你现在去,他定然也高兴。”碧空扶起她就往外送。
陈宝香多看了她一眼。
比起碧空了解她,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反而更了解碧空,这人一心虚就会想来扶她,并且与她对视的时候,嘴角会下意识地往下抿。
又在打什么主意?
陈宝香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不见什么异常,才离开小院前往明珠楼。
上京的天越发地凉了,高楼之上风太大不宜养伤,张知序便搬到了下头的院子里住,屋里早早地就烧起了银丝炭。
陈宝香一进屋就觉得有些热,看一眼炭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还没入冬呢。”
若是别人说这话,张知序都懒得搭理,入不入冬跟起不起炭盆有什么关系,房内冷了就是该用的。
但迎着陈宝香的目光,他莫名就有点不好意思,摸着鼻尖吩咐九泉:“撤了吧。”
“哎别,起都起了别浪费。”她从怀里掏出两个地瓜来,就着旁边的炭钳埋进炭火余烬里。
九泉:“……”
张知序斜她一眼:“你随身带这个?”
“昂,习惯了。”她道,“走哪儿身上都得带点吃的。”
他抿唇,想问什么又瞥了瞥旁边。
九泉一拍脑门,当即拉起宁肃:“那什么,嬷嬷说去采买东西,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咱们去看看,别是东西太多搬不动了。”
“你说得对。”宁肃点头,跟着他一起唰地就消失在了门外,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屋子里清静下来,张知序这才慢悠悠地问:“宁肃拿过去的药用了没。”
“没用上,之前的都还没用完。”陈宝香也不跟他见外,起身到床边,扯了自己的衣襟就给他看,“喏,就肩上这块伤得严重些,其余的都是皮外伤。”
张知序眼皮一跳。
这什么举止。
两人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经历,所以他对她的身体很了解,但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也太不合规矩了。
他忍不住教训她:“在外人跟前不能这样。”
“你又不是外人。”她坦荡地回。
看得出来,陈宝香一点歪心思也没有,这话不是暗示也不是剖白,她那眼眸清澈得堪比泉水。
但话落到耳朵里,张知序还是很不争气地红了耳根。
“你的伤如何了?”她手撑着床沿就凑近去看他的背。
“不碍事。”
“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别……”他躲闪,奈何动作没她快,须臾间就被她按住了手腕。
炙热的手心捂在他的肌肤上,火一般的烫。
张知序一愣,反过来捏住她的手:“你发高热了?”
“没有吧?”陈宝香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又吧砸了一下嘴,“是你这屋里太热了,我一进来就口干舌燥的,浑身都不舒服。”
张知序看看自己身上的四件衣裳,再看看她穿的两件单衣。
陈宝香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
“好奇怪的感觉。”她直起腰,眼神有些恍惚,“怎么像极了之前在摘星楼试衣裳,酥酥的,麻麻的,还有些痒。”

橙红的暗火在银丝般的灰烬里闪烁,屋内温暖如春。
张知序扶着快要跌在他怀里的陈宝香,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说的感觉是什么。
他飞快地掐了她的脉,神色凝重,跟着就将抽屉里的药翻出几瓶给她灌下。
“如何?”他有些急地问。
面前这人双颊潮红,身体软得像滩泥,难得脑子还清醒,趴在他膝上想了一会儿就道:“是那几个酱肉包,碧空给的。”
她喘了两口气,又皱眉:“这是等不及了,想让你我有夫妻之实,然后再用我拿捏你,逼你放弃皇婚甚至主动抗旨——好欺负人的手段。”
眼见药丸无效,他又拿出银针,努力分散她的注意:“这手段不该叫厉害么,怎么叫欺负人。”
银针扎入肌肤,她皱眉:“随便换谁来,这法子都不会行得通。如你所说,高门大户,不想娶的养在外头也就是了。但你是张知序,你不会那样,她这是比着你的性子下的套,这不叫欺负人叫什么。”
针落了十几根,她脸上潮红不见褪,身上竟也跟着红了一片。
“居然是无悔。”张知序咬牙。
“什么无悔?”
“一种极烈的情药,没有解。”他收回银针,“若是硬扛,很容易损伤肺腑、破坏经络。”
陈宝香眼神一沉:“这是压根没打算给我留退路。”
她还要靠着武艺和力气往上爬呢,哪能把身体折在这上头。
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她往外跨了一步。
张知序原还有些不自在,看见她这动作直接气笑了:“去哪儿?”
“大人,你甘心被人算计摆布吗?”她咬着自己的虎口努力保持清醒,“已然看清四周是棋盘的模样,你还会愿意照着格子走吗?”
“你有破局之法?”
“当然,只要我找别人——”
话音未落,陈宝香突然觉得眼前一晕,跟着天地颠倒重心失衡,她被人恼怒地按在了软枕上:“陈宝香,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
不是,被下药的是她,失去理智的怎么是他,当下这境况,想破局当然得找别人解决了,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
陈宝香迷茫地仰头看着他的脸,见这人真气得狠了,倒是咧嘴一笑,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就将他扯下来,吧唧一口亲上去。
张知序脸上的怒意凝固住了。
他垂眼看她,像是想继续发火,但嘴角又抿着。
陈宝香便又搂着他的脖颈摩挲他的唇瓣,燥热的身体微微上拱:“凤卿。”
张知序脑子里紧绷弦倏地就断掉了。
他扣住她的后颈回吻,将她压进绵软的枕头里相拥,仔细避开她肩上的伤,生涩地抚挲她的腰身。
熟悉的线条,熟悉的触感,却有完全没有体会过的激烈情愫。
屋子里更热了些,敞开的窗户似乎吹不进风来。
“我原也没打算接受皇婚。”他蹭着她的耳侧,执拗地解释,“所以这于我而言不是棋局。”
不是棋局,是顺水推舟,是心甘情愿。
药效上来了,陈宝香急切又躁动地翻身将他压在下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就将他的衣带胡乱扒拉开了。
冰肌玉肤,很是凉爽。
她贪婪地贴近,鼻尖蹭着他的脖颈,又难耐地亲他一口,小声喃喃:“凤卿,凤卿。”
张知序一一回应,扶稳她的腰,有些生涩又熟稔地动手替她纾解。
陈宝香抖了一下,像只湿漉漉的小兽,无措地偎在他身上,腰肢扭动,哼哼唧唧。
纱帘被风吹得起伏缠绕,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打芭蕉,花色更艳,池塘里涟漪搅动,久不停歇。
春色最浓之时,陈宝香看着身下的人,突然说了一句:“这回从脑海里跑出来了。”
张知序一怔。
之前她脑海里跑的人不是裴如珩吗。
难不成先前是故意来气他的?
恼恨地掐住她的胳膊,张知序将人拉下来,想重咬她一口,牙齿抵上她的肩,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放轻了力道。
陈宝香顾不上痛,只觉得自己像是要飘起来了,连忙回抱住他,低低哀鸣。
绵长的春雨下了许久才渐渐停歇,骄阳破云,又渐渐西沉。
张知序看着旁边熟睡过去的人,长长地吐了口气,自己却还难受。
这世上确实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但她显然还不了解他的。
无妨,来日方长。
替她掖好被角,又将煨得已经快焦了的地瓜拿出来放在桌上,他拢衣去隔壁沐浴。
门一合拢,熟睡的陈宝香就睁开了眼。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被子捂了把脸,又做贼似的踮脚下床,披上外袍拎起绣鞋就翻窗往外溜。
碧空在小院里等着,一见她脸上的艳色,当即拍手:“还真成了。”
陈宝香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怒意,绕过她没有接话。
碧空有些心虚,连忙道:“殿下说了,你不必再去骁勇坊,可以直接去公主府麾下的前庭禁军那边报到。”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她垂眼,还是没有吭声。
一直乖顺的人难得地露了抵抗的情绪,碧空显然招架不住,连连往暗处看。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有暗卫从角落里出来,朝陈宝香拱手:“殿下有请。”
收敛了神情,陈宝香换了身衣裳,跟着暗卫便往外走。
原以为会直奔公主府,没想到这人居然左绕右绕地将她引到了一处普通茶坊。
“来了?”李秉圣倚在二楼的窗台边,优雅地朝她招手。
陈宝香按规矩一板一眼地给她行礼,又僵硬地杵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情绪浮于表面,叫人一眼就能看见她的不满。
虽然是为人差使的下官,但受了委屈就得表现出来,不然还会继续受委屈——陈宝香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喜欢长公主对张知序用的这手段,也不喜欢她把自己当用完就能扔的工具。
李秉圣打量着她的神色,有些稀奇:“你这人,初见时急功近利,瞧着对张凤卿没几分真心,像是只想踩着他往上爬,如今瞧来,怎么又变了。”
“与张凤卿无关。”陈宝香冷声开口。
“那便是觉得本宫不择手段,不堪为主了。”
“卑职不敢。”
李秉圣乐了:“都敢打伤宝信宫卫,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百多禁卫,那可不是常人能敌的,陈宝香不但胜了,居然还名声大噪,真是挺有本事的。
敞开的窗户外隐隐传来些读书声。
陈宝香瞥了一眼,有些纳闷。
“你来。”李秉圣回神,朝她招手,示意她往下看。

从这座普通茶坊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十几处连成片的民居。
这些民居似乎被用来做了私塾,即便夜色已深,都仍有人围坐夫子身边听课。
再看仔细些,陈宝香瞳孔微缩。
大大小小的孩子,一眼望过去几百个,或衣着整洁,或衣衫褴褛,皆是女孩儿模样,每人手里都捧着书,正借着各处的烛火围读。
“从前那位女帝在时,女子可以跟男子一样去书院,可惜那光景持续只不到五十年。”李秉圣垂眼,“后来书院里的女子就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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