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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她们白天要干许多活儿,从早到晚,没什么歇头,只有晚上能得空。但晚上念书多费火烛啊,没几户人家念得起。”
“你现在能看见的这些孩子,都是不服输不认命的,本宫给她们一点火烛,她们就愿意走几十里路赶过来学。”
“可本宫也并非大权稳握,前路坎坷,吉凶难卜,若有朝一日本宫败了,她们就要连这点火烛也没有了。”
陈宝香听得愣住。
大权在握的长公主,最担心的居然是这件事吗?
的确,自先帝登基时起,到现在新帝治国,女子读书的机会就是越来越少,就连她的师姐们,也是叶婆婆挨家挨户去劝才有书读。
可这并不意味着长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你恼本宫那药会毁了你的身体、没顾及你的前途,是吗?”李秉圣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她的念头,不由地失笑,“可陈宝香,本宫赌的就是你的前途。”
她只要足够看重自己的前途,她就会给她敞亮的前程。
“他们说你不识字,只听人授过些兵法。”李秉圣有些可惜地道,“兵法育将才,不授帝王之术,所以你不知道上位之人,手段和本心一样也不能缺。”
别说是下药算计,就是人命她手上也不知过了多少,哪能桩桩件件都来解释忏悔。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她要的是赢,不是她一个人的赢,是她这个立场的所有人一起赢。
成大事者,不能拘小节。
陈宝香听明白了。
是自己以前太无足轻重,所以不被当回事是理所应当,她得努力往上爬,才不会第二次遇见这样的事。
至于长公主,她仍旧不觉得她全对,但再看窗外两眼,她问:“这些烛火,都是殿下从私库里给的?”
“自然。”
“几两银子一根?”
李秉圣有些嫌弃地看她一眼:“什么冤大头买蜡烛要几两,本宫拿身份一压,东市的掌柜每根只敢赚本宫一文钱,六文钱一根,够把这黑夜照亮堂的了。”
陈宝香终于缓和了神色。
不全对,但对的地方总也是真的。
她重新对长公主行了个礼,又咧嘴一笑:“卑职蠢笨,往后还请殿下多指教。”
李秉圣还准备了一堆话要用来开解她,没想到一眨眼,这人就自己想通了。
她有些迟疑:“不生本宫的气了?”
“得蒙殿下宽厚,还容我使这些小性子。”陈宝香大方地拱手,“卑职也没什么想再问的了,这便告辞回去,免得那边那位回来不见人,又瞎想。”
“卑职告退。”
茶坊里的光亮随着她的步伐逐渐消退,陈宝香大步往下走,心里倒是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她不了解皇城里的恩怨纠葛,也不知道长公主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她只知道东市的蜡烛市价是十文,长公主能六文买来用在这里,是花了心思的。
若她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那就行了。
张知序沐浴回来不见人,已经开始瞎想了。
屋子里还有烤地瓜的香气,四周却空空荡荡,连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格外的冷。
板着脸捏了捏凉透的地瓜,他问宁肃:“人呢?”
宁肃老实回答:“说是有事,先回去一趟。”
得,她一个录事,比他这个造业司主官的公务还繁忙。
张知序气闷地拂袖,越想越不明白:“她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骗人时云淡风轻,杀人时云淡风轻,就连行这等事之后再离开,也是云淡风轻的。”
“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她。”
“下次,下次我绝不再搭理她了。”
越说越恼,怒意几乎都要从眼里汹涌出来了。
宁肃刚想劝,就听得外头九泉道:“主人,陈大人来了。”
房门被推开,陈宝香从隔断处探出半个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欣喜地道:“你收拾好啦?”
张知序:“……”
宁肃挑眉看着,就见方才还气得像要炸了的人,眼下突然就松开了眉头。
但脸色还是很黑,极为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陈大人不明所以地走近,刚想说话,脚下一个没注意踩着了什么,身形跟着就是一歪。
张知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扶稳了又骂:“路都不会走了?”
陈宝香怔怔地看着他,嘴巴突然瘪了瘪:“怎么这么凶啊。”
尾音颤巍巍的,听着像要哭。
张知序一懵,跟着就放缓语气:“我不是凶,我是……你走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不能不高兴了?……也没多不高兴,就一点,你跟我好好解释解释不就成了,去哪儿了?”
陈宝香很为难地张了张嘴,眼里泪花冒得更快。
“……行了行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点,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在我跟前来哭。”他恼怒地捏了袖口给她擦,“差不多得了啊,我是被扔下的那个人,你自个儿先走的自个儿怎么还委屈。”
“行了,不追究你了。”
“宁肃,去让厨房做点好吃的,最好是肉。”
宁肃:“……”
不是,人家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自个儿把自个儿哄好了?
方才气得要死的是谁啊?
生平头一回,宁肃觉得自家主子也真是太没出息了。

张知序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男人就应该有担当,都跟人这么亲密了,再生人家的气那不是欺负人么,况且陈宝香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处境艰难有事要忙。
可以理解,可以体谅,还可以想想该怎么负责。
——他和陈宝香的事本就在上京里传得沸沸扬扬,顺势成婚也挺合理的吧?
就是张家的长辈和大哥那边不好应付,他得多花点心思。
话说回来,都进门这么久了,陈宝香怎么一直在低头吃饭,都不跟他说话?
张知序抬眼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你在回避我?”
“什么?”陈宝香抬头,嘴角还沾着饭粒。
嫌弃地伸手替她捻了,他没好气地道:“就没话要跟我说?”
眼神左瞟右看,陈宝香干笑两声:“是哈,还没跟你说谢谢。”
张知序:“……”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亮色一点点沉下去。
“别这个反应呀。”她戳着碗里的饭,一脸无辜,“我早说了,你又不是外人,先前那事由你来帮我当然是最好的了,我说句谢谢不过分吧。”
“再说,大人你也该看明白了,长公主不但想毁皇婚,还想让你得罪新帝,最好你被重罚,张家与新帝之间水火不容,她才能坐收渔利。”
她皱了皱鼻尖,“这法子只利她不利你,你可以不接受这桩婚事,但也不能直接愤起抗旨吧,万一圣上雷霆之怒,那后果不全让你担了么。”
尤其还是因为她去抗旨,那更是万万不可,她还没有自保之力,哪能就成了贵人斗争之间被无辜牺牲的更夫。
有些心虚地放下筷子,她试探地伸着脑袋看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张知序没有说话。
长长的墨睫半垂着,像寂寥月色之下的竹影,四周更漏声声,空响无人应。
陈宝香有点急,想伸手碰他又有点顾忌,只能提起筷子又给他夹两块肉:“凤卿,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好熟悉的话语,似乎也常听谢兰亭对人说。
张知序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情绪在心口冲撞交缠,怒意在复杂的潮汐里连连冒头却又上不了岸。
他最后笑了出来,声音低低哑哑。
“好。”他道,“你决定就好。”
不是情到深处顺水推舟,只是一次意外的构陷罢了,陈宝香没有放在心上。
她甚至在劝他,要审时度势。
冷静客观,丝毫不被情潮所误。
没什么不对,这才是她。
他试图让理智压下自己的情绪,跟她往一块儿想。但挣扎许久之后,呼吸还是越来越重,脸色还是越来越黑。
“你慢吃,我去忙公务。”他起身。
“哦好。”陈宝香一脸轻松地继续夹菜。
房门打开又关上,上好的肉片在盘子里夹了五六下,还是没能夹起来。
一场春雨过后,九泉稀奇地发现自家主子和陈大人之间好像不太对劲。
原本该你侬我侬十分黏腻的两个人,居然像以前一样正常来往,陈大人甚至因为忙碌,没有再每日都过来,两人只得空见一面,正常吃一顿饭,然后就各忙各的。
主人忙着去各处村落私访,再回老宅去应付一些长辈,偶尔望着窗外出一会儿神,却也很快收敛心思继续做事。
陈大人则是忙着习武。
虽然被提拔进了前庭禁军营,但她品阶是最低的,偏名气挺大,不少人找上门来跟她过招。
陈宝香抓住一切机会,铆足了劲地训练提升。
马上入夏,圣人要前往天凝山狩最后一场春猎。
陈宝香厚着脸皮问碧空要了个随驾护卫的位置,换上发下来的铠甲,束紧手腕上的皮革,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踏向了天凝山。
“大人!”正在行军途中呢,旁边突然蹿上来个人激动地道,“您也来了?”
先前感觉自己下场不妙,陈宝香将这些人安顿去了一些缺人的镖局或者小衙门里,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
她欣慰地拍了拍冯花的肩:“你们也来报效大盛趁机露脸?”
“不是。”冯花摆手,“衙门不发俸钱,我们没饭吃,听说来天凝山当一趟外围护卫能给一两银子,我们就全都来了。”
“除了我们,其余的人分布各个营,大家都在。”
陈宝香愕然,跟着就有点惭愧:“是我没有安顿好你们。”
“哪能呢,赵怀珠和王五都跟我们说了,大人你已经尽力了。”冯花道,“大人放心,等大人东山再起,只需一声令下,我等就会再次效忠。”
这话说得,跟她要造反似的。
陈宝香连忙捂住了冯花的嘴:“你们先保全自己,等再回上京,我给你们买肉吃。”
大人从来说到做到,说买肉就一定会买。
冯花等人兴奋得连连点头,跟陈宝香一阵寒暄,直到各营敲锣了,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归位。
随驾护卫虽然离大人物近,但干的活儿跟打杂的没什么两样,不是帮这个搭帐篷就是替那个打泉水。
陈宝香才不会干耗着等,她四处转悠打听,发现巡防营那边要派人巡山,人手还不太够。
于是立马就自告奋勇地被抽调过去。
陆守淮一死,巡防营的统领之位好像落到了个不顶事的人手里,丝毫没换旧血,现在出来带队的都还是陆守淮留下的人。
他们一边走一边朝后头的人吆喝:“都知道天凝山这地界吧?曾经山贼盘踞,足有五千余之众,幸亏程大将军勇武无匹,只带五百人就将这五千山贼剿灭,不然你们现在巡山,就是在送命。”
巡防的兵将纷纷应和夸赞。
陈宝香走在队伍最末尾,心说还真让程槐立吹上牛了,当时山上哪有五千山贼啊,顶天了三百。
“后头的跟上啊。”录事还在吆喝,“这山里地势复杂,不熟悉的怕是会困死在野林里,又或踩中陷阱,神仙也难救。”
话刚落音,陈宝香前面走着的兵卒就踩空了一处天沟。
陈宝香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就将人拽了上来。草木石块齐齐落进那半丈宽的缝隙里,许久也没听见回音。
兵卒吓坏了,坐在地上半晌也没起来。
录事不耐烦,劈头便骂:“做什么吃的,连路都走不好,喂头猪都比你有用。”
陈宝香善意地提醒:“这一片天沟很多。”
“你懂什么,跟我在这儿叫板?”那录事抬脚就踹,“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守淮麾下的人大多没读过什么书,脾气也拗,喜欢通过打骂来确立自己的威信,陈宝香很明白其中的路数。
她往旁边躲了一下,不想吃这个闷亏。
谁料这录事一脚伸得太远没刹住,竟踩跨了旁边的枝叶,哗地就滚落进了另一条天沟。
丈宽的沟壑乍现,像吞人的兽口。
录事猝不及防地坠落进去,惨叫声响彻整个深不见底的暗渊,慢慢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旁边的兵卒吓得脸色发白,想伸手救都来不及,左右四顾,眼里都涌上了恐惧。
“都说了这一片天沟很多。”陈宝香倒是不怕,只嘟囔,“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说完,一个大跨步就接着往前走。

第120章 给机会,要中用
她好像很熟悉这地界,随意地踩过去全是结实的地面,一连走出去十丈,都没有再踩中天沟。
后头的兵卒见状连忙大喊:“等等,兄弟,给我们带带路。”
陈宝香头也不回:“叫姐。”
“姐!”洪亮的齐喊带着恐惧的尾颤。
她满意地回头,伸手比划出一条道:“从这里过来。”
一群人试探着照做,发现她指的地方没有一处失误,便像找到救星似的牢牢跟着她的路线走。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天沟?”他们问。
“原先的山贼为了对付朝廷兵马,便在这天然形成的深渊上铺了路,形成绝佳的天沟陷阱。”陈宝香漫不经心地答,“天凝山山贼能在上京的眼皮子底下盘踞那么久,多是这些天沟的功劳。”
“姐,你好像很熟悉这里。”
能不熟悉吗,这些路指不定哪条就是她当年铺的。
陈宝香没再说话,带着这些人巡了一圈,便回去交差。
结果回到营地才发现,出去巡逻的二十支队伍只回来了十二支,这十二支里也有重伤或者直接缺位的,众人神色都很惊惶。
楚晏跪在长公主面前,已经是冷汗涔涔:“殿下,他们给的路线图有问题,这是不满我接位,故意为难我,也是想下您的脸面。”
李秉圣哪能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但还是很嫌弃楚晏:“没用的东西,明知他们不安好心,你还这般大意?”
“殿下明鉴,路线图有问题小的哪能知道啊,小的麾下没有谁来过天凝山。”
李秉圣厌恶地别开头,闭了闭眼。
她何尝不知道不能让这种没用的人坐统领之位,但朝中武将本就稀缺,堪用的还被程槐立拉拢了一半,她身边能临时拉上来用的也就他了。
原是想用楚晏羞辱陆守淮程槐立一番,没想到也恶心到了自个儿。
正生气呢,碧空就进来与她耳语。
“哦?”李秉圣挑眉,“她不是应该在上京跟着张知序么,怎么也来天凝山了。”
话没落音,就听见营帐外长长一声:“卑职恭请殿下金安,殿下凤驾所到之处山花尽开瑞鸟盘鸣,真是令卑职望而生敬仰慕万分——”
李秉圣让人把她拎了进来,好笑地道:“都哪儿学的奉承话。”
陈宝香抬头抱拳:“回殿下的话,卑职没学,这些都是一见殿下就发自肺腑的心声,卑职唯恐才疏学浅,不能将胸中之崇敬表达万一。”
李秉圣扶额。
她有时候真的很怀疑张凤卿的眼光,上京里那么多好人家他看不上,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奴颜屈膝阿谀奉承的。
但你别说,这些话听着还怪舒坦。
李秉圣摇着香扇斜睨下头的人:“你对天凝山挺熟悉?”
“是。”陈宝香老实地道,“卑职曾在此地待过两年,闭着眼都能穿过那些野林和陷阱。”
“好。”李秉圣指了指旁边的人,“那你就去给他做副官。”
楚晏看她一眼,鼻尖皱了皱,爬跪到李秉圣座边道:“这小丫头哪能做什么副官,万一做错事,少不得要连累我,不如就给个听用录事的位置,让她只管探路。”
陈宝香嘴角抽了抽。
这人还挺会贪功,让她当听用,有过是她的,有功却只会给他这个大统领。
长公主显然也听出了他的意思。
她十分温柔地俯身勾起楚晏的下巴:“很想立功?”
楚晏赔笑,眼睛左看右看:“臣着急啊,只有多立些功,才堪与殿下相匹。臣也不愿一直窝囊,让殿下也被臣所累,为人诟病。”
李秉圣感动地点头:“你有心了。”
楚晏一喜,以为能成。
结果座上的人突然收回手,冷漠地道:“来人,拖下去,找个地方埋了。”
“殿下?!”楚晏大惊,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旁边的暗卫塞住嘴囫囵捆了带离营帐。
他原先跪的地方很快有人上来洒扫一番,点了清新的香料。
陈宝香跪在下头,额角默默冒出冷汗,背脊也跟着一抖。
李秉圣睨她一眼:“我埋他又没埋你,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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