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香在后头闷笑,觉得大仙也挺可爱的,虽然娇气又吃不了苦,但很倔,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狸奴。
一行人走到阳林村的时候,鞋都快磨破了。歇脚的地方还是一间草屋,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还漏着一个洞。
洞里漏下来的光正好照在张知序抹着灰的鼻梁上。
他闭了闭眼,表情很难看。
主人家很紧张,一边使劲擦凳子上的灰,一边拿木桶:“各位且等一等,我去打水。”
“我来吧。”宁肃接过木桶,“你去找几个碗。”
“这个好说。”主人家熟练地从墙角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陶碗。
张知序定睛一看,好么,每一个都缺了口,碗底还沉积着一圈洗不干净的泥。
“我也不是很渴。”他别开脸,“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先四处看看吧。”
含笑立马给他指路:“从那边田埂上过去,顺着往西就能走到村里的收粮口。”
张知序撑着膝盖站起身,蹙眉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脏污,鼻尖皱了皱。
陈宝香伸过脑袋来瞧他:“想更衣?”
“没有。”他拂开衣袖,“出门在外,哪能诸多要求。走吧。”
陈宝香跟在他身后,刚走上田埂,就见这人一脚踩进旁边的软泥,身子跟着一沉。
“小心。”她拉住他的胳膊。
张知序错愕地看着脚下,麂皮软靴被臭气熏天的泥埋了一半,使劲拔出来也带着厚厚的一层,四瓣雪白的衣摆不但脏,还沉,很是妨碍行走。
他回到路边,沉默地垂下眼皮。
含笑脸都白了:“宝香姐,大人好像很生气。”
陈宝香解下背后的包袱,笑眯眯地道:“他没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吗。”含笑小心翼翼地打量。
前头那人半坐在石头上,手紧握成拳,嘴角也往下抿着,俊俏的脸上一片阴翳。
——怎么看都是在生气吧。
“你先带宁肃去探路,我和大人随后再过去。”陈宝香拍了拍她的背。
含笑如获大赦,立马带着宁肃走了。
张知序正犹豫要不要把这靴子弃了,就见面前蹲下来一个人。
“喏。”她笑着问他,“要不要试试?”
包袱皮展开,露出两套麻衣、两双草鞋,衣裳是短襟短摆的,下身宽肥但要绑上裤腿。
好难看。
他抬起视线:“你也换?”
“是呀。”她指了指自己的官靴,“这玩意儿好看不中用,走泥地还是得光脚,到了地方拿水冲一冲,再换这样的草鞋。”
张知序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拿了一套。
两人回屋更衣。
门扉闭了又开,先前威风凛凛的女官变回了乡野村姑,很好地与当地人融为一体。
但她抬眼一看对面,小脸当即一垮:“凭什么?”
同样是换了衣裳,她被打回了原形,张知序却依旧气质出尘,棕褐色的麻衣衬得他皮肤更为白皙,高大的个头和长长的墨发简直是立在鸡群里的仙鹤。
鼓起腮帮,陈宝香左看右看,抹了一把墙上的泥灰就想往他脸上抹。
张知序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用不着,待会儿下了田都一样。”
陈宝香刚想说就他这张脸,下了田也不会一样,余光却瞥见他抬起来的手臂。
红肿起疹,有些被抓挠的痕迹。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她皱眉反手掀开他的衣袖,“宁肃还真没撒谎,你这人穿不得差的衣料。”
“无妨。”他拢下衣袖,“我也不是来享福的。”
陈宝香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这里的乡野人家是不是跟你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太一样,简直就是两码事。
张知序回想起四伯带他看过的庄户,他们说自己很穷,只有三间很穷的瓦房、三头很穷的驴、还有三百亩很穷的土地和三个很穷的仆人。
他当时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觉得很有说服力,当年还减了他们的上缴粮。
如今再看眼前的景象,张知序恨不得回去踹那庄户一脚。
他在别的事上一向不好骗,怎么老在这种事情上被人一骗一个准儿!
陈宝香看出了他的沮丧,摆手安慰:“没关系,大家都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像我想不出明珠楼的盛景,你不知道穷人能穷成什么样不也是情理之中么。”
这话说得他更沮丧了。
张知序叹了口气,看着前头女子的背影:“你也是从这种地方长出来的。”
“是呀。”
“那你看见明珠楼的时候,不会觉得恨吗。”他抿唇,“你们活得这么苦,我却活得那么好。”
“羡慕是有的,但为什么会恨呢。”陈宝香避开一个水坑,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你张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了?”
“没有。”
“那就是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了?”
“也没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想活得那么好,只要你来得正当,那我就没有理由恨你。”
她走在贫瘠的田间,突然回头看他。
“这世道间该恨的是压榨,是不公,是本可以过好日子却被人剥削得食不果腹,是本应该升官发财却被不良风气排挤得壮志不展。”
张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风夹杂着一丝酝酿中的热气,拂过空旷的田野,拂过干枯的树梢,拂过她稍显愠怒的眉眼。
张知序突然发现,以前的陈宝香在自己的脑海里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熟悉她的声音和身体,也熟悉她的行事和感受,独不清楚以旁观者的眼睛来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而现在,这抹影子在五月春风吹拂的田埂上,突然飞快开始生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慢慢清晰地露出她全部的模样。
鲜活生动,明媚张扬,有他了然于心的习惯,也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想法。
单纯的贪财好色贪生怕死不是陈宝香,单纯的心地善良为天下计之也不是陈宝香,她有最普通的底色,最世俗的欲望,也有隐隐闪烁的抱负和理想。
怔愣地看了她许久,他道:“回去让人将你这话写下来贴在造业司衙门。”
“可以。”陈宝香点头,继续往前走,“但记得写小张大人的落款。”
“嗯?”
“这话是他之前说的,我听了一耳朵,在这里背出来正合适。”
张知序:“……”
差点忘记了,永远都不会让人高看一眼也是她一贯的本事。
无奈摇头,他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光脚踩在泥地里的感觉让张二公子很不适应,污泥很快沾上了裤腿,偶尔还会踩着石块树枝,硌得他眉心紧皱。
原以为这样已经算辛苦,但到了收粮口上,张知序被震撼得滞在了原地。
荒芜的地面自他所立之处向四周扩大,堆积的夏粮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山。而山脚之下,灰扑扑脏兮兮的农人如行尸般萎靡行走,只一眼就能看得见那些人瘦弱得像在骨架上绷了一块皮。
两肋的形状根根分明,肚子瘪下去,常年弯曲的腿几近畸形,肩膀也被扁担压出了消不了的凹陷。
他有些不敢置信,快走两步拉住一个人:“敢问,你们是这村里的农户还是农奴?”
老人家迷茫地看他一眼,呕哑的嗓音像破损的风箱:“农户,自然是农户。”
张知序瞳孔紧缩。
农户是良民,是被各个官员甚至陛下反复提及的苍生百姓,在上书和御折里他们安居乐业,在恩旨和述职里他们多被心系。
可眼前这些人,与敌国抵质来的最受罪的农奴又有什么区别。
良民过得不如农奴,那农奴过的又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张知序又问那老人家:“造业司让你们交的可是三成粮食?”
“三成?”老人家盯着他,扭曲地笑开了,“若只是三成,我愿意朝东磕头磕到死,以谢皇恩浩荡。”
他回头指了指:“瞧见那是什么了吗?”
张知序顺着看过去:“两个收粮用的称重箩筐?”
“是官字两张口,一张吃你的血肉,一张吐一副骨头!血肉尽数刮去,骨头还留着明年继续耕种,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老人家推开他,蹒跚地继续往前走。
张知序呆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奏折上的字迹飞散出来,恍惚与那些骷髅一样的农夫映作一处。
大盛繁华,五谷丰登。天子厚德,万古流芳。朝堂雅正,开创先河。
三句二十四字,无一字讲眼前这些人,却统统都压在眼前这些人身上。
张知序急喘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
陈宝香站在后头安静地看着。
她看着大仙一个又一个地拉着人询问,看着他跑去称重的秤台,又看着他抓过一个收粮的小吏。
“酿造署的人?”
“你做什么?放肆!”
四周的人围了过来,陈宝香终于动了。
她上前掀开围上来的小吏,翻手掏出腰牌:“自己人,别乱来。”
小吏认真一看,火气更盛:“你这武吏衙门的不来帮忙,怎么还捣乱呐!没看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今日若是收不满一千斗的粮食,你我都得挨罚。”
“你眼里就只看得见收粮,看不见这些人是什么模样?”张知序指着远处问。
那小吏无可奈何地哼笑一声:“我看他们,谁来看我呢,我上有老下有小,短一个月的月俸就要全家饿一个月的肚子。”
“可上头分明说了只收每家三成粮。”
“是啊,你看咱们这册子上写的,不就是每家三成么?”小吏不耐烦地翻开册子给他看,“喏,看清楚没,斗大的字,每家三成。”
不看还好,一看张知序眼睛都红了:“阳林村平均每家田地约莫十七亩,每亩产粮不足六斗,你收一百斗一家,还敢说是三成?!”
小吏恼了,眯眼盯着他,面带威胁:“你说这话,有证据吗?”
“长了眼睛就能看得见的事,你还问我要证据?”张知序气个够呛,但话说出口,自己又先愣住了。
可不得要证据么,他长了眼睛能来看,但不能把上头所有的人都拉来亲自看,中间若没有任何证据支撑,那就算提告也极容易中断没入废弃文卷之中。
得先拿到县里的鱼鳞册,再让酿造署将春日以来收粮的数目与账册核对出来。
冷静些许,张知序转身往回走。
叶含笑和宁肃找到了他们,快步跟了过来。宁肃一看自家主人这衣裳就眉头直皱,刚想说话,主人却先开了口:“你替我去县衙走一趟。”
“需不需要把方才那些小吏的录事头子也带过来?”
“不必。”张知序盯着前头的路冷声道,“他们也只是领命办事。”
得顺着往上抓,才能抓着症结所在。
前后安排了一通,张知序回过神来想找陈宝香。
结果扭头一看,身边空荡荡的,那人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割破,有些疼,身上也痒痛难耐,还一身的泥污。
张知序深吸一口气,移开心思先问含笑:“他们收粮给的钱呢,按照造业司的文书,每斗粮应该会给四百余钱。”
含笑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四百余钱?圣人恩旨不是以一百二十文一斗收粮吗?”
“什么?”
“是一百二十文呀。”含笑回忆了一番,肯定地点头,“去年我们家收粮六十斗,给了七千多钱,连种子钱都不够,家里又没得吃喝,这才借了小惠钱庄的银子度日。”
去年收粮时民怨沸腾,官老爷为了安抚他们,特说今年的越冬麦不再全收,只会收其中的三成,家里人盘算一番,觉得剩余的粮食能卖去外头赚钱填补借款,这才打定主意在借条上画押。
谁料去年说那话的官老爷今年调任了,新来的官老爷还是要全收他们的粮食,借款还不上,口粮也没剩多少,偏钱庄还雪上加霜,改了契约要抵卖田地。
奶奶气得一病不起,叔伯也饿死的饿死,被打死的被打死。
含笑想哭,但畏惧地看了张知序一眼,咬着嘴唇忍住了:“安县十二个村,不止我们一家,所有的农户都没有活路。”
应着她的话,远处那个骨瘦嶙峋的农夫突然倒了地,旁边有人哭嚎,有人惊呼,灰蒙蒙的画面却全被高高的粮山掩盖遮挡。
远远看来,正是丰收盛况。
傍晚,陈宝香回到了含笑家的草屋。
她坐在矮凳上看着对面灰头土脸的大仙,忍不住凑过去问他:“在想什么?”
张知序垂着眼,眼睫颤动:“先前在摘星楼也好,后来办乔迁宴的时候也好,你总是不会让桌上有剩菜,一开始我以为是你抠门想卖钱。”
陈宝香托着下巴看他:“那现在呢?”
现在明白了,在田地里长大的孩子,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浪费粮食。
他甚至有些厌恶奢靡的自己,那些他瞧不上的、不肯吃的菜肴,在别人嘴里会是能救命的东西。
世间苦难之人的确很多,他就算散尽家财也未必能救得过来,这道理他是一早就知道的。
但高居庙堂之上和眼下坐在其间,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我让酿造署停止了收粮,也让人拿了粮食挨户分发,可这些只能管几日。”他喃喃,“小惠钱庄的账册和田地抵卖之事要查清楚,起码得三个月。”
那么长的时间,这些农户可能都等不到公道就已经家破人亡。
“有人查总比没人管好。”陈宝香道,“你已经是个顶好的官了。”
说着,递给他一个牛皮囊:“给。”
“什么?”
“泉水。”
张知序一早就渴了,但忍着没说。连宁肃都没看出来,怎么被她发现了。
就着牛皮囊喝了一口,他紧皱着的眉终于松开,刚想说谢谢,扭头就看见了这人摊开的手掌。
“承惠,二两银子。”
张知序好悬没一口水喷她脸上。
“方才我让九泉回上京逮贪官,看来是走错方向了。”他咬牙,“该先把你抓了才是。”
陈宝香哈哈笑开,看起来心情很好:“逗你的,我跟谁要银子也不能跟大仙你要。来,伸手。”
他将信将疑地伸出双手。
陈宝香摸出一个药瓶,掀开他的衣袖就涂抹起来:“方才运气好,遇见个卖药郎,都是些乡下土药,没你的那些贵重,但也能用。”
黑褐色的药膏在他红肿起疹的地方抹开,一直疼痒热胀的手臂终于迎来了一丝清凉。
张知序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没话找话:“这是用的什么药材,味道有些奇特。”
陈宝香头也不抬:“黄连、薄荷、牛粪。”
他面露疑惑:“前头两种药材我都听过,最后这种是什么药材的别称?”
“不是别称,就是牛粪,黄牛拉的粪。”
“……”
飞快地抽回手,张二公子起身就想跑。
陈宝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拉扯了好一番,才将这人按回原处。
她哭笑不得地看向宁肃:“你来找我的时候不是说他疲惫不堪,萎靡不振?”
宁肃神色复杂地抱拳:“一开始是这样的。”
但也不知道是陈姑娘的力量还是牛粪的力量,主子现在看起来很激动:“我好了,不难受了。”
“真的?”她挑眉,“明儿还要跟我一起去巡访各家,很是奔波呢。”
“我受得住。”张知序咬牙,“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一向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眼下鼻尖上沾了灰,浑身也没一块好料子,只剩脖颈依旧还白生生的,被粗劣的麻布交襟压着。
他伸手去拿宁肃带回来的鱼鳞册,借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细细比对账册,袖口落下露出一截手臂和泛红的关节。
陈宝香托腮看着,觉得大仙可真好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好看。
此处没有琼楼玉宇,也没有美酒佳肴,只有田野间略显粗犷的风和漫天闪烁的星辰。
这人就这么坐在将她养大的土地间,无比焦急地为跟她一样的农户谋出路,低垂的眼眸里仿若有冰,近看里头却又是灼灼烈火。
她看得轻轻笑了一声。
“主人。”小厮来报,“九泉大人那边说,上京里查到些端倪。”
张知序抬起头:“说。”
“关于阳林村那些抵卖田地的去处。”小厮道,“虽说田地抵卖向来是价高者得,但这些田很巧合地全都被一个叫陆喜的人买了。”
“全都?”他很诧异,“这陆喜什么来头?”
“陆家的表亲,陆守淮的亲侄儿。”
“……”张知序冷笑。
大盛律有规定,官员不能收买百姓的田,违者革职查办。但下头的官员总有自己的办法,要么挂在亲戚的名下,要么让钱庄代管。如此就算御史台想查,也抓不住任何明面上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