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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丫鬟跪去地上,连连认错。
“还不快滚出去,等回家了我再收拾你。”
说完,她又连忙掏出一大叠银票放在桌上:“这事是我手下的人不对,扰了张公子的雅兴,今日这输赢全算我的,我来给。”
白花花的银票,每张一百两的面值,那一叠少说也过千了。
张知序没再吭声,陈宝香却像丰收了的鼹鼠,美滋滋地拿过来分:“岑姑娘一张我一张,如玫一张我一张,李姑娘一……不对你没赢,那我再给自己分一张。”
屋子里这么多人看着呢,陆清容咬着牙想,她不嫌丢脸张公子也嫌吧。
可转头一看,张知序不但没有喝止她,反而就抱着手在旁边等着。
“大人。”裴四海隔着宁肃小心翼翼地对他道,“事情也解决了,您看?”
九泉拿上来一个礼盒,双手奉到了他跟前。张知序接着开口:“令郎寿辰,自当恭贺,张某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张大人礼重了,礼重了。”裴四海擦着汗接下,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殷勤地道,“楼上坐着许多贵客呢,您要不赏个脸……”
声音越说越远,已经是出了门。
裴如玫不由地提醒陈宝香:“张大人要走远了。”
“等会,我钱还没核完呢。”她头也不转地对着银票上的水印看。
裴如玫先是震惊,片刻之后倒是有些释然:“先前他们说你另有了心上人,我还想不通,姐姐当初为我哥连命都能不要,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可今日我倒是看明白了,姐姐选得对,那张家公子比我哥好多了。”
张知序肯定比裴如珩好多了呀,这谁都知道,也就是大仙附体,不然她这样的,一辈子也不可能跟张知序这样的贵人沾边。
陈宝香应和地笑着,还一心看着银票。
裴如玫却又多说了一句:“不比家财地位,单说这份情意,我哥就赶不上。”
捏着银票的手一僵,陈宝香不解地抬眼看了看如玫,又扭头看了看门外:“情意?”
“是呀。”孙馥郁也伸了个脑袋过来,挤眉弄眼地道,“若非心里有你,他今日哪会纡尊降贵地来这里。”
“他说他饿了呀。”陈宝香不解,“你们饿了不往酒楼走?”
“是,饿了是该来酒楼。”裴如玫点头,“但姐姐看,他从进门到现在,可吃过一口东西没有?”
陈宝香愣住。
丑时已经过半,夜空上星辰璀璨。
她抓着银票跑出大门的时候,就见张知序倚在宝车边等着,眉目冷淡,俊逸如仙。
她咚咚咚地跑去人家跟前,睁大双眼问:“大仙,你饿不饿?”
“你又饿了?”张知序拂袖上车,“回去吃,厨房里有宵夜。”
“不是……”她跟着上车,结结巴巴地道,“厨房里有宵夜你还出来吃?”
张知序一顿,又自然地坐好:“你也知道,我用饭有饭时规矩。”
“那方才在摘星楼,你吃了什么没有?”
斜眼看过去,对面的小姑娘似乎很是紧张,脸颊涨红,眼神也慌乱。
他哼笑一声:“塔子酥、香鱼饼。”
陈宝香立马凑近去闻他身上。
这人养得精细,衣裳都是用特制的香料烘过的,味道像山间清晨的露水,夹着些沉香木的气息,十分好闻。
但是等等,她不是来闻这个的。
鼻子往上,她凑到他唇边,仔细嗅了嗅。
张知序靠着车壁没动,目光落在两人离得极近的唇瓣间,轻声问她:“想干什么?”

陈宝香原是什么都不想干的,她就想闻闻他身上有没有香鱼饼的味道。
但好死不死的,马车就在这个时候动了,她半躬着身子凑在他面前,一个始料未及,就直接朝人压了上去。
香软的唇瓣覆压一瞬又快速地分开,有人瞳孔一缩,心都漏跳了一拍。
陈宝香后退,扶着车壁也不道歉,只愣了好一会儿。
然后愤愤地握拳:“可便宜死我了!”
张知序:“……”
他有些失神地擦了擦嘴角,而后垂眼:“想吃香鱼饼我可以让九泉调头回去。”
“我不是想吃那个。”
“那就是故意想轻薄我?”
“不不不,方才只是没站稳,我对你可没有别的想法。”
张知序好看的眉头拢了起来:“不但轻薄,轻薄完还对我没想法。”
侮辱谁呢?
“不是,我……你……”陈宝香连连摆手,想解释又突然发现,大仙嘴边真的没有香鱼饼的味道!
她不由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被她们说中了吧。”
以前在她的身体里,大仙就总爱挤兑她,一会儿骂她不如东市里的猪,一会儿又说她眼光差。
可现在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好像又体贴起来了,举动间莫名多了丝丝缕缕的暧昧。
这可怎么是好!
张知序好一会儿才拉回自己的神思。
睨向对面,却见陈宝香一会儿开朗一会儿皱眉,像是快要纠结死了。
他想了片刻,突然朝她伸出手。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
张知序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张开手掌:“还能做什么,银票啊,我辛辛苦苦替你撑场子,你拿那么多银票不分我两张?”
哪有英雄救了美之后会管人要银票的!
陈宝香瞪眼,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荷包:“你又不缺钱。”
“不缺是一回事,你该不该给我是另一回事。”他强硬地抢过荷包抽出两张,“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你我只是朋友。”
陈宝香紧皱的眉头松开了。
什么嘛,大仙原来只把她当朋友,害她已经从仙人能不能相恋想到了以后生出来的孩子算人还是算仙。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大仙对她太好了,所以才会让旁人误会。
这么好的大仙,除了做佛像,她也得对人家再好点才是。
暗暗点头,陈宝香放松身子靠回了车壁上。
张知序斜眼看着她的反应,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世上很难再有比她还笨的人了。
偏这人笨不自知,还来担心他:“你身上的伤不难受了?”
“难受。”他没好气地道,“你少往裴如珩身边跑,我也少难受些。”
话说出口,自己先觉得别扭,勉强找补,“他身边那些人都是等着看你笑话的,白惹些麻烦要我收拾。”
“大仙是说陆清容?”陈宝香歪了歪脑袋,笑得天真,“她看我笑话,我也看她笑话呗,今日她输这么多银子,回去想是不好交代的。”
“能买下万宝楼的人,会因着这点银子不好交代?”张知序说着,自己也疑惑起来。
先前他就不明白陆守淮一个统领怎么会有这么厚的家财,如今再看陆清容行事,除了有钱之外更是有恃无恐。
想起陆守淮和程槐立之间的关系,张知序微微皱眉。
陈宝香什么也没意识到,还兴致勃勃地在说:“裴如珩和岑姑娘都来造业司做官了,明日去报到,说不定还能跟他们碰到一处。”
岑悬月考入了制药署的事他知道,但裴如珩什么时候进的造业司?
张知序掀开车帘看了宁肃一眼。
宁肃一凛,连忙拱手:“小的也是刚收到消息,不是小张大人办的差,是酿造署那边走的章程。”
造业司治下四署二十六部,人多关系杂,塞进来一两个人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只要有官衔,都理应走一遭主官这边的章程。
他也是病得太久了,居然让旁人把手伸得这么长。
“大仙,怎么了?”陈宝香打量他的神情,“你不想让裴如珩进造业司?”
“不是我不想,是他不够格。”张知序垂眼,“凡酿造署官吏,必先外放乡野三年,知农事、懂五谷、晓民生,方可为之计也。裴如珩别说外放,恐怕都没见过稻谷长什么样子。”
“况且,他当初科考是以刑事见长,刑部那边早有打算,为何突然就将人送来了造业司。”
话问出来,自己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了答案。
程槐立是对他不罚陈宝香反而升她官的挑衅行为十分不满,想以裴如珩违例入造业司之事作为敲打。
可这点意气之争,居然要搭上他最偏爱的侄儿的仕途前程?
轻轻摇头,张知序严肃地看向陈宝香:“你明日千万小心行事。”
他怕这些人还留着什么后手,依旧要挑陈宝香这个软柿子来捏。
“大仙你放心,我一定给你长脸!”
“长脸做什么,你不惹事就行。”
“好的大仙,没问题的大仙!”
她答得轻松,像是没当回事。
张知序不放心,想再多说几句,这人却又拉着他说起席上别的见闻来,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叫他不忍心打断。
张知序撑着下巴边听边想,反正有他在,陈宝香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他也能在下头接住。

陈宝香第二日一大早就去衙门报到了。
造业司总署的武吏衙门与巡防营平级,是网罗着天下武才的上等衙门,这里头的人自然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才上任的。
平白空降一个关系户来做录事,看起来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谁心里能服气?
于是陈宝香刚进门,就被安排了最悠闲的差事。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花草:“你是说,我每日负责把这些浇一浇水,一个月就能拿十四两的俸禄?”
“是的。”副官恭敬地答。
陈宝香震惊了。
她虽然爱钱,但这么让她白拿钱,良心也是会痛的。
左看右看,她企图去帮苏录事平乱,亦或者替赵录事去镇场子。
但对方都恭敬地与她道:“大人只管守在衙里,这些粗活让我们去做便是。”
陈宝香这叫一个难受啊,别的录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只用对着那两排花草发呆。
晌午,副官宗黎匆匆进门来,对刚歇口气的苏录事道:“安县那边的粮收不上来,得增派些人手。”
苏录事一听就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我这边人手也短缺,叫赵录事去吧。”
“可赵录事那边还没忙完……”
“那就等他忙完!”
副官噤声了,看起来有些为难。
陈宝香连忙凑过去问:“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苏录事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摆手:“这不是你能揽的差事。”
“同是录事,你们做得,我为何做不得?”陈宝香不解,“我拿的俸禄比你们少吗?”
苏录事一噎,气乐了:“竟是个为好不识好的睁眼瞎,也罢也罢,你爱去便去,但得先禀明你的主官大人,这是你自己要去的。”
听他这语气,这差事不算什么好的,但陈宝香很来劲。
她立马接过令牌和任命书去调人。
今日上京下了雨,到处都泥泞难行,武吏衙门里的人都懒洋洋的,见着令牌也不情不愿。
“这位大人,安县离上京有五十里地,少不得要骑马。这天气,马儿都在厩里安稳吃草呢,谁愿意动弹。”
“就是啊,我等也才刚出了工回来,累得一身是汗的,您不能为着自个儿的功绩就不把我们当人吧。”
瞥一眼她空空的双手,几个武吏撇嘴,阴阳怪气地道:“跟着您做事,一点差补也没有,还不如去码头上扛麻袋,人家一日还挣个二三十文呢。”
这些人显然没把她这个空降的录事当回事,明目张胆地管她要钱。
若放在别的新录事身上,这钱说不定就给了,毕竟想成大事,哪能拘这点小节。
可陈宝香是谁?一个铜板掉海里了都会跳下去捞的人,你跟她说钱?
她当即就皱紧了小脸:“还要额外自己给差补?那我不用你们了,我自己有人。”
“大人。”副官宗黎连忙来劝,“收粮可不是小事,零散十几个人手那是万万不够的,这钱该花就得花。”
陈宝香大步往外走:“零散十几个人不够,那两百个够不够?”
宗黎愣住,又赶忙跟上去。
收粮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宗黎以为这小女娃是着急想立功才这般大包大揽,还打算在路上详细给她说一说情况。
结果陈宝香召集好了人手,十分熟稔地道:“先查一遍秤砣和箩筐,再点齐了运送的牛马,甭管路过什么庄什么府都不许少一头漏一匹。”
“下户去催收的人也机灵着点,不许吃喝拿要,更不许强征暴敛,若有人家交不出粮食,便各自记好缘由,我一一回访核对,不得有误。”
“另,若遇见插着木牌封禁了的田产,亦或者遇见什么富户钱庄里来的人,都先给我围了再来禀告。”
“是!”
同样是花了钱的,她养的这一批武吏就靠谱多了,半个字也不与她顶撞,跟在她后头就往城外跑。
宗黎看得目瞪口呆。
他仓皇策马追到陈宝香身侧,赔笑问:“大人之前做过这样的差事?”
“没做过呀。”她又恢复一派天真的神情,笑眯眯地看着副官道,“还得宗大人多指教。”
没做过居然就知道那乡野收粮的大致境况,甚至连钱庄封田的事都能料到?
宗黎满心不解,又不好直接问,只能暗暗揣度。
收粮是个苦差事,要昧着良心打杀农户,又容易因为收粮不足而无法交差,是以其他录事都不愿意来。
宗黎也不知道陈宝香哪里来的劲头,不但亲自去田间跑动、去农户家挨个了解情况,甚至还让人写了一本厚厚的田间小记。
他看着那小记有些心惊,想试着阻止。
但陈大人身边的赵怀珠十分凶恶,上来就横刀:“干什么?不许碰我家大人的东西。”
“可这,这不妥呀。”宗黎苦着脸,“哪能听这些田间蛮野之人的信口胡诌,还记录在册?”
“宗大人连看也没看,如何能说这上头都是胡诌呢?”陈宝香笑问。
宗黎摆手:“这些人连书也没读过,不晓孔孟之道,不通礼仪之事,说的话岂能值墨?”
此话一出,陈宝香脸垮了。
她扭头愤愤地给赵怀珠告状:“他骂我。”
赵怀珠配合地拔剑:“我这就宰了他。”
“不妥吧,这儿这么多人证呢。”
“都是些连书都没读过的人,想来做的证词也不算数。”
话落音,剑出鞘。
宗黎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圆了,觉得面前这几个女人荒唐至极。
但周围全是陈宝香的人,人在屋檐下,他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拱手:“属下错了,属下错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不服气的,毕竟宗黎年年都办这差事,哪能由一个新来的关系户任意妄为。
陈宝香也知道这一点。
不过酷吏压榨乡里是她打小就见惯了的场面,即使光凭她一个人不可能立马就肃清弊端,但她也不想只是来走个过场。
她是大仙举荐上来的人,身上担着大仙的眼光名声,无论什么差事,都得尽力而为才行。

晚饭时分,九泉送来了食盒。
张知序从案卷里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陈宝香还没下工?”
“回大人,陈大人说是被派了外差,要晚些才得归。”
“外差?”张知序皱眉,“不是说了先不调动她?”
“衙门那边说是陈大人自己要求的。”
张知序心提了起来。
这是陈宝香第一回 离了他自己出去办事。
原先在她身体里时他就觉得这人多灾多难,动不动就要受伤,偏她痛感还比旁人敏锐,稍有不慎就要遭一场大罪。
他在时还能帮她一二,他现在不在,万一又遇见了祸事该如何是好?
想起外头那些各怀鬼胎的人,张知序坐不住了,起身拿了外袍出门上车。
刚坐进车厢,却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声:“大仙!”
张知序怔然抬眼。
有人累得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他的车厢,乍看很像女鬼,仔细一看确实也跟女鬼也没什么差别。
汗水把背脊上的衣裳都打湿透了,发髻也乱糟糟的夹杂着些脏东西,衣袖上全是灰黄色的泥,下巴上还沾着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污垢。
陈宝香就这么仰起脸,咧着嘴对他笑:“你下工啦?”
以张二公子的洁癖来说,若是旁人敢这么爬上他的马车,他一定会抬脚将人踹下去。
但看看陈宝香,他只皱了眉问:“被欺负了?”
“没有没有。”陈宝香爬起来坐好,眼眸晶亮地道,“我做差事去了。”
“你的差事是去泥地里捞猴子?”
“哪有这样的差事。”她嘟囔撇嘴,又兴冲冲地将一个册子放进他怀里,“全在这上头啦。”
厚厚的册子,带着些泥土和墨香。
张知序随手翻看两页,微微挑眉:“你跟酿造署的人一起去收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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