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身侧的素手缓缓握紧成拳。
“知晓您已离府后,孟小娘子肯定会找机会出来,说不准还会在酒舍又或是其他地方给您留暗号。”辛锦呼出一口气。
之前她觉得夫人跟着霍幽州很好,但经历这事后,辛锦改变了想法。
且不说霍幽州周边的都是一些权贵,权贵间彼此赠妾很寻常,夫人貌美,却非正妻,难保有朝一日被送出去。
退一步说,就算夫人没被赠予其他权贵,最后被霍幽州带回了幽州。但夫人有那般容色,霍幽州的正室怕是愁得夜不能寐,夫人又并非精明强势的性子,如何能斗得赢,到时一朝阴沟里翻船,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就凭方才夫人毫不犹豫拿了银钱给她看诊,辛锦觉得她也得为夫人多盘算盘算。
于是思索了许久后,辛锦方才重提了“离开”这一话题。
裴莺颔首:“你说得是。囡囡机敏,她会明白的,如今我们且先等着,见机行事。”
今夜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旭日初升,东方既白。
沉寂的郡县被晨光唤醒,幽州军破城后的第二日,广平郡的百姓们见一切如常,也照旧过自己的生活。
小贩开始一日的营生,财大气粗有自己铺位的,直接开门迎客,那些没门店的,则挑着担子前往自己的义铺。
“哒哒哒——”
马蹄破碎祥和气氛,有些百姓如惊弓之鸟抄起东西就想跑。
“大壮别跑,好像是冀州军!”
“哎呦,真是冀州军进城了。”
秦洋骑于马上,他在外面奔走一宿,面上略有疲惫,但策马行在他身旁的几个男人皆是精神抖擞。
那是亢奋击发出来的活力。
骑枣马的男人正是赵天子亲封的护国大将军,黄木勇。而骑灰马的,则是冀州牧袁丁的得力副将,陈广陵陈校尉。
余下的是几十卫兵。
可以说冀州的新旧势力代表都在这里了。
一路策马至郡守府,陈广陵和黄木勇刚下马入门,还未行过前院,便见一个伟岸的英俊男人迎面而来。
陈广陵早年见过霍霆山几面,如今认出人来了:“霍幽州一别多年,更胜从前威武了。”
黄木勇一听,忙道:“原来是霍幽州,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当初霍幽州与鲜卑一战,仅以二万人之力便斩其挛鞮大单于。消息传回朝中,百官狂喜,皆道霍幽州乃真英雄。闻名不如见面,霍幽州天人之姿,真真是武曲星转世。”
霍霆山心里冷嘲。
百官狂喜?
依他看分明是忌惮才对,那一役后不久,朝廷给幽州的军饷里慢慢掺和了发霉的粮食,十之有六不能用,后面索性装都不装了,直接停了给幽州的军饷。
心中所想分毫不泄露,霍霆山笑着和他们二人寒暄,而后引两人到前厅。
陈广陵和黄木勇见前厅无旁人,齐齐皱眉,心里颇为不悦。
早闻兖州和司州的人马昨日都到了,如今为何不出来迎接?
别说什么时间尚早起不来,人家霍幽州还不是早早恭候了,幽州军最先破了广平郡都没摆谱,那两位倒是先摆起了架子。
一个多时辰后,刘百泉才现身,他也知道自己来迟,一进来便道:“真是对不住,今早吃坏了肚子,所以来迟少许,两位莫怪。陈校尉,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啊!这位是……”
刘百泉看向黄木勇。
“某姓黄,名木勇,字乐清,本贯长安。”黄木勇扬声道。
刘百泉拱手:“原来护国大将军,失敬失敬。”
刘百泉这时才发现,正厅里缺了一人,他眼珠子转了转,故意道:“怎的不见谭都督,莫不是谭都督还在榻上歇息?”
霍霆山扬声唤来卫兵,“去请谭都督来,就说护国大将军和冀州陈校尉已至。”
卫兵去了,很快回来,那速度更像是他在路上碰到了谭进。
谭进入正厅后发现只缺他一个,脸色微变:“实在对不住,昨日晚宴饮酒颇多,今日起晚了。”
而后是一番自我介绍。
陈广陵说不打紧,同样和他寒暄。
黄木勇却觉得谭进是故意摆架子,晚宴饮酒颇多?且不说怎的霍幽州就起的来,他就起不来。单是他一武将竟不胜酒力,三岁小儿怕是都不信。
他早有听闻如今有些州人心异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他可是皇帝亲封的护国大将军,谭进此人不过是个都督,就敢如此怠慢。
当即黄木勇嘲讽道:“既然谭都督不胜酒力,今日的宴会还是早些离场吧,免得醉倒在宴中失了态。”
谭进脸色骤变:“你……”
黄木勇冷哼了声,移开眼,似不屑于他多说。
黄木勇与陈广陵初至,少不了再次摆宴,考虑到两人舟车劳顿,这顿洗尘宴设在了傍晚。
依旧是美味珍馐,陈年美酒,菜色和昨日晚宴的大抵相同。
但有一点很差异很大,座位变了。
今日坐于上首的成了黄木勇,他的右下首是霍霆山,接着是冀州校尉陈广陵。左下首依旧是司州的刘百泉,然后接着才是是谭进。
可以说,谭进从除去霍霆山的第一待遇,一下子变成了他们几人中的最末等。
谭进面色有些难看,这顿晚膳他吃得也不得劲。
霍霆山屡屡向黄木勇示好,刘百泉是个墙头草,也跟着说恭维的话,那冀州的陈广陵大概见黄木勇暂时代表冀州,竟也偶尔附和两句。
黄木勇被捧得高高的,对于在座的唯一不捧着他的谭进愈发不喜,频频劝他酒。
谭进一樽接着一樽地喝,只觉气氛不似昨日那般畅快,待着没意思,又喝完一樽酒后,他放下酒樽说要如厕,且先离席了。
无多少人在意他。
谭进离开后不久,霍霆山也放下酒樽,起身道要去解手。
刘百泉闻言笑道:“霍幽州早去早回,护国大将军海量,少了你,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霍霆山笑着颔首。
谭进解手完,在茅房门口遇到了霍霆山。
霍霆山笑道:“谭都督,可否借步说话,关于昨夜之事,可能确有误会。”
谭进本来还不想去的,但听到霍霆山说误会,心头一喜,心道霍霆山果真不欲为了个女人和他闹崩。
同时隐隐得意,对方特地来解释,想来是忌惮兖州的,甚好甚好。
谭进难得贴心一回,主动说:“那边亭子来人甚少,去那处吧。”
霍霆山应了。
等到了凉亭,谭进咧嘴笑,这时一抹亮白忽然射入他眼瞳,下个瞬息他心口剧痛。
谭进瞳仁猛地收紧,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你、你是要和兊州宣战……”
霍霆山忽地笑了下,狭长的眼透出野心勃勃的幽光:“确实要和兊州宣战,不过那不是幽州。”
谭进吐出一口血来,他张大嘴巴想要吼叫,然而这时一只大掌伸过,精准掐住他的喉咙。
那只手掌手背上青筋微微浮现,谭进像只破败的风箱,只呼呼地发出气声。
片刻后,“轰——”
重物砸在地上,血色很快漫了出来。
霍霆山扔掉手中那把让人从司州军那处顺来的短刀:“你谭进算个什东西,我与她日夜相对,她都未说钟情于我,难道我比你还差不成?”
之后又留下了另外两把分别属于幽州和兖州的兵器,霍霆山才转身离开。
第25章
霍霆山回到正厅, 众人仍在把酒言欢,看到他回来,黄木勇执起酒樽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霍幽州, 来, 再喝!”
霍霆山痛快接了酒樽。
时间缓缓过去, 有人道:“怎的谭都督还不回来, 他莫不是躲在哪儿逍遥快活了吧?”
有武将大笑:“没处逍遥,他那些姬妾如今都不在郡守府。”
司州这边的武将笑道:“可能是不胜酒力, 出去躲酒去了。”
此话一出, 哄堂大笑。
霍霆山嘴角也挂着笑, 指尖在案几上慢慢地点着, 有一搭没一搭附和着众人的话,直到看见一个卫兵进来,俯身贴耳对刘百泉说了几句, 点在桌上的指尖才骤然停住。
霍霆山拿起酒樽, 吆喝着要和众人同饮。黄木勇等人开怀大笑, 无有不应。
听了心腹的低语后, 刘百泉面色剧变, 起身道要去如厕,和心腹一同到外面去了。
不用霍霆山递眼神,坐在后面的沙英不久后也起身。
那边,刘百泉匆忙出了前厅, 顾不上走太远, 便呵斥心腹:“快细细道来,东西是如何丢的?”
幽州军攻破广平郡、霍霆山占了郡守府后, 大方的分了一批珍宝给兖、司二州。他从分给司州的宝贝里挑了一批自己最喜欢的,命心腹偷偷运回他在司州的府邸。
然而没想到, 这批珍宝被劫了!
那些个黄金鼎,玉马车,各种白玉制的捧式小摆件……
通通没了。
刘百泉捂住胸口,心如交割:“究竟是何人所为?”
心腹讷讷道:“逃回来的弟兄说,那批劫匪头绑蓝巾,瞧着多半是蓝巾余孽。”
广平郡本来就是蓝巾军的驻点,被幽州军攻破后,有一部分蓝巾军逃了也正常。昨日才破的城,他当然知晓逃亡的蓝巾军跑不了多远,只是没想到竟碰上了。
刘百泉大怒:“那蓝巾逆贼不过是残兵败将罢了,这点都摆不平,平时本都督给你们开的小灶难不成是白开的?”
那心腹被骂弯了腰:“都督,困兽犹斗,蜂虿有毒。”
“行了,别和我说这些。”刘百泉甩袖。
就在这时,另一个司州兵从廊下匆忙拐过来,来人一脸喜色,容光焕发不过如此。刘百泉认出,这是他心腹队中的另一人。
刘百泉正心痛难耐着,见对方眉开眼笑,顿时气打不打一处来,待那人快步到他面前时,抬脚就踹:“马修,有什好笑的,丢了东西还好意思笑?”
马修被踹得往后退两步,又迅速凑上来:“都督,宝贝找回来了!”
刘百泉一怔,转怒为喜:“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马修连连点头:“亏得兄弟们运道不错,回来时遇到在外巡逻的幽州军,这等好机会哪能放过啊,当即和幽州那边说了城外有蓝巾余孽,还提了被劫之事。那些幽州兵也是够仗义,立马策马去追。都督您知道的,幽州良驹出了名的优异,这可不就追上蓝巾余孽了么!”
刘百泉忙问:“东西全在吧?”
“听幽州那边说确实看到有箱子,数量也对得上,想来宝贝还在的,我这不是怕都督您担心,先快马回来和您说声。”马修道。
刘百泉呼出一口浊气,悬着的心彻底落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甚好甚好。
“呦,刘都督在这作甚,不是说去茅房吗?”身后有人说话。
刘百泉回头,见是沙英。
幽州军刚为他寻回了宝贝,他如今看幽州的人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立马笑容满面:“是要去的,但不巧有卫兵来报,就耽搁了会儿。沙屯长也出来如厕?”
沙英颔首:“一起?”
刘百泉欣然应许。
待进了茅房,见茅房多中了一处以木板围起来的隔间,而此时隔间门关着,刘百泉不住疑惑轻咦:“何故弄成这般?”
他记得昨日是没有隔板的。
沙英笑着压低了声音:“是我家将军命人弄的,昨日宴中谭都督不是离席甚久么,他在茅房中出恭不畅,因此耗时颇多,后来为此羞赧,宴后特地找到了我家将军,欲在茅房中加个小隔间。此等小事,举手之劳而已,我家将军连夜命人去办了。”
“原来如此。”刘百泉恍然大悟。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木门紧闭的小隔间,故意大声道:“谭都督可在此?”
果然有人应,刘百泉听其声音,正是谭进。
刘百泉不由笑道:“谭都督速速出来,莫要再藏在此处躲酒,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且先回。”里面的人说。
沙英这时解了裤带。
刘百泉今夜饮了不少酒,加之刚才情绪跌宕起伏,如今也尿意起,遂扯了裤带解手,又见隔间的人还没要出来的意思,且沙英又在候着他,便和隔间里的“谭进”说了声,然后和沙英一并回了正厅。
正厅里。
坐在右下首的霍霆山和陈广陵说完话,转头见沙英和刘百泉一同进来,又见沙英回到自己位置上,毫不犹豫拿起酒樽一饮而尽,心知事已成。
霍霆山隐晦地看了眼侧方的卫兵,后者接到指令,静等片刻后才退了出去。
两刻钟后。
两个卫兵匆匆入内,一把跪在地上:“众位大人,大事不妙!”
正厅中饮酒做乐的众人纷纷停住。
“何事喧闹?”上首的黄木勇面露不悦。
那卫兵将脑袋垂得低低的,不敢抬头:“回护国大将军的话,属下方才在巡逻时,于庭院的凉亭中发现了谭都督的尸首。”
正厅静了,举杯和旁人对饮的人僵住,也有已将酒樽送至嘴边的武将不慎手一抖,清酒瞬间浸湿了衣襟。
众人齐刷刷转头,皆是看着那两卫兵。
仿佛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正厅里针落可闻。
许久后,黄木勇仿佛才醒了酒:“哪……哪个谭都督?”
卫兵答:“兖州谭进,谭都督。”
兖州这派的武将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黄木勇脸色变了几变,从坐上起身:“多说无益,过去看看。”
这可是大事,众人顾不上饮酒了,纷纷朝外走去。
快行至凉亭时,老远便见亭子被围了起来,兖州派的武将一马当先,扑倒尸首旁边哭嚎,黄木勇等人后至。
尸首未被挪动,还维持着案发现场之貌。兖州的武将很快发现了凶器,一把齐根没入谭进心口的匕首。
谭进的副将牧任将短刀抽出,看清短刀的款式后,猛地将刀摔到刘百泉脚下:“刘都督,杀死我家都督的凶器乃司州兵器,你做何解释?”
那把沾了血的短刀被掷到地上,微微弹起再落下,有几滴血溅到刘百泉的靴子上。
刘百泉脸色骤变:“一把短刀能说明什么,就不许有旁人故意用司州刀杀人,嫁祸于我司州?”
说这话时,刘百泉不由分出几许目光打量霍霆山。
兖州的都督死了,人绝对不可能是他司州的人杀的,冀州人马今早才到,数量不多,作案几率不大。
那就剩下幽州。
但刘百泉才这么想,又听有人说:“这里还有两把刀,这是……”
“是幽州和兖州的刀。”兖州的牧任错愕。
众人皆是惊骇。
竟有三种兵器,其中还包括兖州自己的?
刘百泉愣了下,上前拿过兵器仔细打量,确实是幽州和兖州的短刀。兖、司、幽三州的刀都有,唯独少了冀州的。
刘百泉将目光移到黄木勇身上,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审视。
黄木勇眉心跳了跳:“巡逻的卫兵何在?”
有几队人忙出来,刘百泉定睛一瞧,心里直呼稳妥,此番一定能抓到凶徒了。
郡守府内,巡逻工作由三州共同完成,不过不似守门般穿插组合,内部巡逻都是自己州的士兵一队。
庭院这一带的位置较为特殊,是几个州的巡逻交界地带,因此出列的几队巡逻兵,兖、司、幽三州的士兵皆有之。
众人满怀期待,然而这一问,竟是所有巡逻兵都摇头称,未发现凉亭这方有异样。
黄木勇皱眉,有人撒谎?还是真的没发现,若是前者,此事要复杂许多。他又问:“谭都督是几时离的席?”
众武将回忆:“好像是半个时辰前。”
黄木勇又道:“最近半个时辰,哪队负责巡逻,可有见过谭都督?”
“最近半个时辰,幽州和司州的巡逻队皆有经过此处。”有武将答。
黄木勇欲要细问,忽然发现一个司州的卫兵欲言又止,他点那个卫兵出列:“你可有话要讲?”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司州的卫兵却低下头:“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的,说便是。若不说,汝等同于凶徒,以极刑处之。”黄木勇斥责道。
司州卫兵,皆是刘百泉的人。
刘百泉也呵斥:“有话就讲,何故做扭捏之态。”
那卫兵垂着头,低声说:“属下自幼目力远超常人,之前看见霍幽州和谭都督一同往庭院那边去了,后来只有霍幽州一人回来。”
众人大惊。
“霍幽州,你……”
“不会是霍幽州!”第一个反驳的,竟是刘百泉。
黄木勇错愕,“刘都督,为何这般说?”
刘百泉认真道:“我记得霍幽州在谭都督之后确实离开过正厅,但后面他回来了,我再他之后也出去了一趟,那时还在茅房中碰到谭都督在出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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