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车前她想好该如何落地才能缓冲,但实际上真正到了这一刻,脑子会了,但手脚不会。
裴莺落地时右脚腕剧痛,疼得她连呼吸都微微颤抖。
不幸中的万幸,可能因为今日幽州军刚破城,如今老百姓都龟缩在家中,不敢随便外出,街道上行人非常稀少。
有一二行人看见她们从车中跳出来,却也不敢声张,生怕招来无妄之灾,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你方才可曾听到有什么动静?”前面驾车的一个卫兵忽然说。
“什么动静?”
那卫兵说:“车厢好似动了动。”
此话一出,立马招来同伴的嘲笑:“如今在行车中,若是车厢不动,那才是坏事。”
另一人挠挠脸颊,想了想,到底还是回过头去,他看见后面街道上有两个女郎跌坐在地上。
她们背对着马车的方向,看不见正脸。
卫兵回过头,心道后面只有两个女郎罢了,没什么特别的,方才可能真是他听岔了吧。
郡守府中的这场晚宴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黑夜铺满苍穹后的一个时辰,晚宴才落下帷幕。
醉醺醺的武将们打着酒嗝回自己的住处,有的喝高了的嚷嚷着要和蓝巾逆贼大战三百回合,还有的不回房间,言道要去瞧瞧郡守府珍藏的宝贝。
霍霆山从座上起身,今晚他也喝了不少,不过无多少醉意。
广平郡已破,待冀州的兵马至,便该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些了。
霍霆山回了后院。
他的屋子一如既往在裴莺旁边,回来时他往旁边看了眼。
旁边那间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点灯。
夫人睡了?
今日歇息得有些早,看来是前些日行军累的不轻。
霍霆山回到房中,沐浴更衣。
而与此同时,孟灵儿休息够了,总算彻底摆脱了晕车的状态,她打算去找裴莺。
她及笄了,还爱黏着母亲一事说出去有些丢人,但孟灵儿自觉她都“家破人亡”了,怎就不能向母亲寻求安慰?
且这段时日她们母女同住在营帐中,她都养成睡前听故事的小习惯了,如今去找母亲是出师有名。
孟灵儿脚步欢快,先去裴莺房中,却看到了一片漆黑。
她怔住,不由喃喃道:“娘亲向来没这般早歇息,难不成还在花园里?水苏,走,咱们去花园瞧瞧。”
两人在后花园转了一圈,把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一轮,但依旧没找到人。
孟灵儿疑惑:“娘亲不在花园里?莫不是在房中……”
一主一仆原路返回,回到房间里。房中依旧一片漆黑,里面的暗色映在窗牗上,有种诡谲的可怖。
孟灵儿无端的心跳加速,说不出的心慌。在门口站定两息,她到底抬起手。
“咯滋——!”房门发出一声轻响,竟是开了。
门,不曾上锁。
孟灵儿眉心一跳。
母亲的房间与那蛮子相邻,当初换房的第一日她便和母亲说晚上歇息要锁门。
可如今门没锁。
难道母亲没歇息?
孟灵儿脚步不由加快,待行至床榻时,她心里咯噔了下。
榻上的锦被叠得好好的,平坦得很,房中根本无人。
孟灵儿脑中震了下,有根弦“呯”的断了。当下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出了门直接往旁边走,对着那处有亮光的房间啪啪的拍门。
霍霆山刚沐浴完,便听到有人拍门,随便寻了件长袍披上,男人长腿迈开去开门。
门外之人让霍霆山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小丫头,本将对豆芽菜没什兴趣,你回吧,让你娘亲来寻我。”
女郎晚上不歇息来敲男人的房门,以霍霆山过往的经验,都是来自荐枕席的。
孟灵儿先愣了下,反应过后脸红欲滴血,羞赧吼道:“你把我娘亲还给我!”
孟灵儿觉得一定是这蛮子下手了。不然她娘亲既不在房中,也不在屋外各处,能去何处?
“我若不还,你待如何?”霍霆山慢悠悠道。
他这副神态,令孟灵儿愈发肯定裴莺被他藏在房中,当即猛地朝里面冲:“娘亲!”
霍霆山在死人堆里来去,利箭都躲过无数回,更何况一个小丫头,当即伸手勾住孟灵儿的后衣领,将人提拎住,男人语气有几分冷意:“男子的寝居不是你能随便闯的地方。看来明日我得和夫人说说,让她教你些规矩。”
孟灵儿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一阵瑟缩,但想到里面的母亲,还是梗着脖子道:“你把我娘亲还给我!”
霍霆山眯了眯狭长的眼,侧开身让她进来自己看:“夫人不在我房中。”
孟灵儿半点不信,大步入内,边走边说:“如何可能?我四处都找过了,花园里、我娘亲的房中,甚至连庖房都去过了,但都没找到娘亲,若她不在你这里,能在何处?”
霍霆山忽然想起谭进手背上的抓痕,脸色变了变,不顾还在他房中四处晃悠的孟灵儿,快步便外走去。
“唉唉,你去哪儿?”
“呯——!”
霍霆山一脚踹开谭进的房门,力道之大直接令木门的转轴蹦出一块小木片来。
房中之人吓了一跳:“霍、霍幽州?”
霍霆山面无表情:“谭都督,本将的人呢?”
谭进看着气势汹汹来的霍霆山,心中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扯出一抹笑:“请恕某愚钝,不知霍幽州在说什么。”
霍霆山目光扫过房中,最后在某处停住,眼瞳微微收缩了下,眸中似有可怖的利光划过。
他几步上前,俯身在床榻下沿的边角拾起一条墨绿色的发带。
“谭都督,我最后问一遍,夫人在何处?你别敬酒不吃,专爱吃阎王的罚酒。”
霍霆山语气冷冽, 最后一句仿佛成了冰雪淬成的细刃,刀刀直入血肉,叫人不寒而栗。
谭进打过几场胜仗, 自认为也是个人物, 但这刻竟是肌肉紧张, 浑身僵硬。
他甚至清晰听到了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咚咚咚”的震耳欲聋,在那双锐利眸子的注视下, 仿佛要跳出来。
谭进笑容愈发僵硬:“霍幽州, 某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区区一条女子所用的发带罢了, 某后院多的是这类发带。”
他是打定主意不承认。
将手伸到对方后院这事毕竟不光鲜,当然,更重要的是, 人证没有了。
明明他将人关在自己房中, 只等宴罢后好生享用, 结果待他回来, 房中空空如也, 夫人连同那位小婢竟是不翼而飞。
他后面询问了守门的卫兵,知晓这中途有辆运送珍宝的马车来过。
一定是趁着那个空档,夫人逃了。
之前是懊悔到嘴边的肉飞了,如今谭进倒是庆幸裴莺不在。
没有人证, 这事说破天也是他有理。
谭进想的很好, 但霍霆山却道:“既然‘多的是这类发带’,那便拿出来让我看看。对了, 晚间那个抓伤谭都督的侍妾,谭都督也一并喊出来吧, 此女蓄意谋害朝廷命官,不可饶恕,命她出来受罚。”
谭进轻咳了声:“区区一点风月代价,何足挂齿,罢了罢了。”
虽然他的侍妾不少,但现在身边还真没有。
他和幽州军一同进城,兖州的部队落于后方,后面兖州兵马到是到了,却由于府中房舍有限,只能优先让高级将领入住,武将们姑且排不过来,哪有房间给宠姬之流。
至于和宠姬一个房间,那更是天荒夜谈,有资格和他同住的只有正妻。若是此时收个姬妾在房中过夜,说出去会笑掉旁人大齿。
霍霆山面无表情道:“既然伤了朝廷命官,就断没有将此事作罢的道理。熊茂、陈渊,你二人领兵帮谭都督搜一搜,搜仔细了,务必寻出那位侍妾。”
“唯。”
“唯。”
熊茂和陈渊作揖。
“霍幽州!”谭都督大怒:“我是兖州的都督,你凭什么搜我兖州的地盘?!”
霍霆山嗤笑了声,“谭进,你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你兖州的地盘?若不是我幽州军攻下了广平郡,还大发善心,不忍看到同为皇帝臣下的你们在外头喝西北风,你以为你现在能在郡守府吗?”
谭进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着隔壁乒乒砰砰的动静,眼角余光瞥见在他房中肆无忌惮翻箱倒柜的熊茂,谭进憋屈得几近呕血:“霍幽州,你适可而止!”
兖州兵听从谭进的命令,幽州这边要搜,他们自然是不肯的,奈何人数不够对方多,根本拦不住。
至于武器,那是不敢动的。
说到底是幽州占来的郡守府,没看见他们都督都只是咆哮,但死活没拔剑吗?
“真遗憾,我天生不会写‘适可而止’这四字。”霍幽州冷笑。
谭进怒极甩袖:“好好好,你搜,你尽管搜,若是搜得出来,我这颗项上人头就归你霍霆山。”
霍霆山眯了眯眼睛。
“哎呦,这大晚上的,二位这是做什么呢?”刘百泉闻讯而来。
他听到卫兵汇报,说霍霆山领了人往兖州院子去,午时立马点了人随去。这等看热闹的好事,如何能少的了他?
霍霆山看到撩袍进门的刘百泉,眼底飞快划过一缕精光。
看见刘百泉,谭进如获救兵:“刘都督,你来得正好。”
刘百泉迅速换上一副“愿洗耳恭听,为其解忧”的神情:“谭都督,方才发生了何事,你和霍幽州之间可是有矛盾?”
谭进眸光微闪,忽然想到一个下霍霆山面子的主意:“霍幽州有个宠姬,午时对我一见倾心,晚宴中途我去如厕,未料那位夫人专门在侧厅候着我,拉着我述说爱慕之意。”
刘百泉一听瞪圆了眼睛。
居然是霍幽州的宠姬有了二心,勾搭上了谭都督?所以如今霍幽州是为抓奸而来?
刘百泉心里兴致勃勃,恨不得再长出对耳朵才好。
再听谭进继续说那宠姬如何貌美,又如何为他神魂颠倒、自荐枕席,而谭进却顾及此女为霍幽州之妾,义正言辞地拒了她,宠姬伤心离去,而后霍幽州领人寻到他房中。
后面谭进对霍霆山的描述,倒没有添油加醋,确实只将他所作所为如实说出来。
但结合前面,分明在说霍霆山恼羞成怒,因此才要给他难看。
刘百泉听完,了解了来龙去脉,这热闹是看的明明白白,不由身心舒畅。
啧,没想到啊,他堂堂霍幽州,居然连个小妇人都拢不住,还让其在这个节骨眼儿闹出这种丢分儿的事情来。
“大将军,院里院外都搜过了,未见夫人。”陈渊这时来报。
谭进当然知道找不到人,听了陈渊的话后继续和刘百泉叫苦:“刘都督,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啊,我本不想霍幽州难堪,才好心拒绝了他的宠姬,未曾想还是发生了如今这一幕,若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唉!”
这一声“唉”当真是幽怨至极,未说完的话也尽数藏在其中。
刘百泉偷偷打量霍霆山,却看不出多少他情绪。
这是不在意,还是强作镇定?
不过不管如何,他得打个圆场,遂道:“霍幽州,此事多半是误会一场,咱们为了区区一介妇人闹了矛盾不值当,不值当。”
霍霆山看了谭进片刻,把对方看得浑身僵硬,才带着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直到幽州这方的人马全部撤出谭进的房间,谭进才狠狠松了口气,竟有几分劫后余生。
但转而谭进不屑地笑了笑。
劫后余生?
他霍霆山再有能耐,那也是在幽州的能耐,出了幽州地盘,是条龙也得盘的严严实实。
“今日下午分发了一批珍宝,以谭进和刘百泉的性子,定是会急忙运出去,落袋为安。陈渊,你带人去排查郡中所有的厩置、女闾,具体查申时以后的入住和发卖情况。再命人去打听兖州军驻扎处可有外来的女郎。”霍幽州面无表情道。
陈渊领命。
霍霆山吩咐道:“熊茂,你带人在郡守府中仔细搜索,若仍一无所获,将后花园的小池塘亦打捞一番。”
熊茂一顿,拱手领命。
霍幽州看向秦洋,继续道:“冀州估计快到了,秦洋,你今夜出城,明日到他们军中,大部队可以后至,先将黄木勇和袁丁……袁丁大概伤势未愈,多半不会动身,那便先请黄木勇和他副将来,尽快接到广平郡中。”
至于用的托词,顺手捏来即可,比如幽、兖、司三州都到了,而广平郡毕竟是冀州的郡县,冀州人长久缺席不妥当。
不过这些不用霍霆山明说教,秦洋知晓该怎么处理。
霍霆山:“沙英,你派人通知守城的卫兵,让其对出城的女郎严加排查,最后让人看紧府中的孟小娘子。若孟小娘子也不见了,你往后不必上战场了,回老家找块地种吧。”
沙英心头一凛,忙拱手应声。
大将军是怀疑裴夫人可能会借此机会再次逃走?
好像也并非毫无可能,她如今可是已在府外了,若能舍弃孟小娘子,还真有那么几分离开这里的胜算。
沙英欲要离去,霍霆山却喊住他:“沙英,我还有一要事得交于你,附耳过来。”
沙英依言行事。
“我记得军中有一擅口技者……”
待听清楚霍霆山的吩咐后,他先是错愕,随即亮光大盛:“唯!”
沙英很快离开了。
霍霆山抬头看着苍穹上高悬的明月,月似圆盘莹莹生辉,而男人眼中却黑如浩海。
他本打算五更再送某些人去见阎王,却不曾想竟有人急着要投胎。
同一时间,医馆。
裴莺从小荷包里拿出一块小银子递过去,然而她对面的老杏林却面露难色:“夫人,老朽这找不开啊!”
裴莺温声道:“无妨,坐堂医收着便是,我的扭足之症和她的内伤这两日都需麻烦坐堂医。她还年幼,内伤之事不可小觑,烦请坐堂医用最好的药材。”
她因跳车崴了脚,说来也巧,她和辛锦摔落的那位置是一处小巷口,她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有间医馆。
她腿脚不适,辛锦搀扶着她去寻了医,而待去到医馆,她才发现辛锦嘴唇发白,似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可怜这小姑娘咬着牙,一路不吱一声。
当即裴莺把人打包送到坐堂医面前,先后看诊。
也亏得她之前买了两个小荷包,自己一个,女儿一个,皆是用来装小银子,贴身佩戴,这才不至于落个身无旁物。
老杏林见裴莺温和,摸了摸长胡子笑道:“那老朽暂且收下,待治疗结束后,有多的一并退还给夫人。”
裴莺与他道谢。
看诊结束,按理说是该离开。但是裴莺脚上有伤,而辛锦处于脱力状态,无力搀扶,竟一时半会走不了。
老杏林欲言又止。
平时这个点他该归家了,再不走,到了宵禁时间便走不了,过往那些磨蹭的病患都叫他给赶了出去。
他的医馆并非善堂的,哪那么多开恩。
但捏着手上实实在在的银钱,老杏林不好开口赶人,思索片刻,甚至还想出了个赚钱的小点子:“如今两位不良于行,若不嫌弃,不如在老朽这小医馆将就一晚,内里有个小房间,虽是简陋些,但到底能凑合歇息一宿。”
裴莺眼露迟疑。
老杏林又道:“夫人宽心,这医馆平时只有老朽和老朽的一个小孙儿,我老小归家后,医馆内无其他人。”
这不是行善,是一笔生意,因此老杏林还有一句:“当然,既然此处暂且成了夫人的住处,还望夫人以厩置的一半标准支付房费。”
听老杏林讨要房费后,裴莺反而安下心来,遂同意了。
一笔小买卖很快达成,离开医馆时,老杏林将医馆的门如常锁上。
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锁门正合裴莺心意,她还担心门不锁,夜半有宵小摸进店里。
老杏林没有说谎,里面的小房间确实很简陋,只一榻一案和数个装药材的柜子,想来是午后用来小憩的。
裴莺坐在榻上,彻底松懈下来后人是愣的,目光落在虚空一点,并不聚焦。
“夫人……”
裴莺好半晌才转头,见辛锦欲言又止。
“辛锦?”裴莺疑惑。
辛锦咬牙开口:“夫人,您如今还想离开吗?”
裴莺微微一震。
离开,她自然是想离开霍霆山的。如今她是离了郡守府,但囡囡还在里面。
“想啊,但是灵儿她还在里面。”裴莺低眸:“如果她也出来了就好了。”
外貌性格都和现代女儿一模一样的孟灵儿,是支撑着她在这个陌生时代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只要灵儿一日还未脱困,她便一日不能离开。
辛锦:“夫人,请听奴一言。孟小娘子聪慧至极,只要一直未听闻夫人的死讯,且府中又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奴相信孟小娘子很快会反应过来,您是出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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