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没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双手便撑下来,一左一右挡在她身体两侧。
央仪用眼睛瞪他。
山里野大的青年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这点眼神攻击,不用说话,光从眼睛,就能看懂他想说的话。
——站不动了,姐姐见谅。
致完歉,他抬起一只手,去开水龙头。
水流哗啦啦倾泻而下,终于填充了室内安静的空白。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这方空间里的时间流动没那么慢了。不过门外的脚步声依旧。
先是穿过餐厅,再是停留在某个定点。
“他人呢?”
央仪相信,孟鹤鸣口中的“他”绝对是指路周。
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管家显然没从他平静的声线中听出危机感,同样疑惑地哦一声:“奇怪,小少爷刚才还在。没见他出去。”
黎敏文的声音从茶室传来:“这件事我们也能谈,你非找他做什么?”
男人很罕见地没作周旋,冷漠打断:“谈不了。”
声音静了几息。
央仪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然回头,男生柔软的嘴唇擦过她额头。他眼神微暗,这么美好的氛围,却被不停打在小臂上的巴掌给拍散了。
她急得用眼神疯狂示意:手机,手机手机手机!
男生无奈地掏出手机,当着她的面点开,关机。
随后又用口型问她:好了?
外边果然在给他打电话。
黎敏文问:“怎么了?”
“关机。”男人隐隐透露出不快。
他向这边走来,脚步声随着读秒逐渐逼近。
双眼泛红的漂亮女人,和一眼就能被识破心思的男人,这样的场景出现在密闭空间,很难不让人联想。
甚至有一瞬间,路周倒是希望洗手间的门被推开。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被怀里的急促呼吸弄得心烦意乱,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扫过流动的水柱,模拟出正在用水的声音。
也靠着这点凉意,来缓解胸口烦闷。
他看到她的眼神焦急流转,最终停留在墙上那扇用于换气的法式拱窗上。要不是窗户太小,他甚至疑心这个狠心的女人会叫他从窗户里爬出去。
每次出现在她和哥哥之间,他都是要被舍弃的那个。
路周漫无目的地想着。
比起她的紧张,他其实没那么在乎。
在听到脚步声逼近的那刻,浑身居然松泛起来。
他弯起唇,看到门上黄铜色的把手被压下了很小的弧度,男人身影透过磨砂玻璃依旧压迫感十足。
“央仪?”他问,“是你在里面?”
怀里的人在这声之后明显抖了一下,路周安慰性地捏捏她露在外面那截后颈,暖玉手感,此刻汗湿如冰。
他埋头,在她耳边说:“你好像没锁门。”
颤栗的感觉更甚了,连带他的胸腔都震颤。
她显然忘了让自己陷入这么糟糕地步的罪魁祸首就是身后的人,这种情境下,多出的那个人反倒能提供一点慰藉。因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有人陪伴总好过自己。
她颤着手拉大闸门,让水流声变得更大,好遮掩声音里的不自然。
“……对,我,在洗脸。”
“怎么了吗?”她又问。
门外沉默一瞬:“有见到路周吗?”
他找的那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后,用那双毫无杂质的黑色眼睛看着他,似乎对她接下来的回答展露了极大的兴趣。伸手,很轻地勾了勾她的小指,像恳求,又像鼓励。
他摇头,口型缓慢地变化:姐姐,说,没有。
“……没,有。”央仪干涩地朝门外答。
“是吗。”很轻的一声。
盛夏的天,双手在水柱下瑟瑟发抖。
她脑子里装不下其他。
只剩弧度越来越低的黄铜把手,和即将破开缝隙的玻璃门。
过往所有的紧张时刻加起来, 比不过这一刻带来的冲击。
坦白说,孟鹤鸣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她不应该这么害怕的。
他是个温柔的情人。
就像偶有不快,也只不过比常人更多一点掌控欲。他只是看起来权势滔天, 所以让人觉得威压过剩。
其实……其实没那么可怕。
对她最大的惩罚也不过就是在她哭着说受不了的时候再深一点更深一点,问她要不要乖一些。
可那是情人之间的情趣,不是吗?
央仪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
一句又一句。
仍然阻止不了身体阵阵颤栗, 血流像是要逆行, 耳内嗡嗡作响。她完全失去了对呼吸的掌控能力。
黄铜色的把手被压到最低,停顿的那几秒,连带着她的心脏也骤停了。
空气凝固在当下, 只剩连绵不断的水柱还在兀自流淌。
孟鹤鸣, 别进来。
心中的祈祷似乎产生了作用。
嗒一声, 门把反弹回原位。落在上面的大手无声垂至身侧。
隔着磨砂玻璃,男人身形未动。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表情。
片刻后, 黎敏文的声音从他身后越过:“怎么了?在洗手间?周周, 你——”
“不是他。”男人低冷的声音透着冰凉, “回去等。”
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茶室尽头。
移门再度被推拉而上。
确认外面的确没有人, 央仪才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口绵长的气。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她抬眼望向镜子。
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汗湿的长发贴在颈侧,表情仍有劫后余生般的颤栗。
管不了身后那人, 她弯腰鞠了一把清水扑在脸上。
冰凉的水珠让她的精神稍稍振作,像被拉得发白的皮筋, 即便卸了力气,内里还是软绵绵的。
果真是劫后余生。
等力气回到酸软的四肢里,她才重新直起腰。
路周站在那, 没走。
她没好气道:“……看什么好戏?”
男生眯了下眼:“他对你不好?”
“很好。”她抽过一张纸巾,面无表情地擦干脸上水珠。
“好你还怕成这样?”他不解, “难不成我真是什么洪水猛兽?”
“是我怕麻烦,胆小。”
咚一声,纸巾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央仪抬脸:“你先出去,还是我先?”
“我——”
“算了,还是我吧。”她再度吸气,换气,胸口很深地起伏了一遍,“刚才是我应的声。”
脚踩在地上还是酸软的,没什么实感,像踏入绵软的云朵。两步过后,她手腕被拉住。
“路周。”央仪没回头,低声念他的名字。
男生若有似无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别人吗?”
“别人?”
“明明跟他在一起没那么开心。”路周不想放手,“凭什么吊死在一棵树上。天底下总不至于就他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你大可以……”
他顿住,而后低垂眉眼,“等等我。”
花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大勇气,才终于走到这,说出这句话。路周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比她还要快。
他满怀一腔热血和无畏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她面前,所谓真心,也剖析在了这。
接不接受,仅凭她的一句话。
终于,那双漂亮的眼睛定格在他身上。
路周忽得想起最开始认识时,他身兼数职仍然还不清身上的债务时。
生活将他磨得没了脾气,他会察言观色,会伪装无辜,会夹缝中生存。同时也紧紧拖拽着骨子里所剩不多的倔强。
他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印象的不超过五个数——央仪是其中之一。
她的眼睛特别漂亮,过目不忘。
她不曾展露出施舍的态度,一支祛疤膏,一笔钱,润物细无声。
他很渴望一直这样被她注视。
如同此刻,眼底那么认真,仿佛所有的关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他是这一刻的唯一。
他哀求道:“我不可以吗?”
回答他的是复杂又难以理解的眼神。
“你是他弟弟。”她一板一眼地说。
很奇怪,谁规定兄弟俩不能喜欢同一个女人。
又谁规定了哥哥的女朋友必然不能与弟弟在一起。
路周不太明白她担忧的点,不过他却能从他哥性格上看出他是彻头彻尾的独享主义。
玻璃门在他面前缓缓闭合,属于女人的脚步也在思索中变得遥远。
他等了数分钟,推开门。
走出几步后,与刚打开茶室移门的男人对上了眼。
路周想,就算自己在这一秒瞎了,也必然能感受到男人身上冰冻般的沉冷气息。他只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就让面对他的人如临深渊。
路周当然发憷,因为回孟家后再怎么样,他这位长兄都没有对他有过太过严苛的一面。
不像现在,他第一次正面承受兄长如有实质的审判。
收拾好面部表情,他走过去:“哥,在等我吗?”
明明看着他从洗手间出来,男人依然问:“去哪了?”
“上个洗手间。”
孟鹤鸣冷笑:“一个人?”
勇气忽然造访,他反问:“上洗手间需要几个人?”
他的兄长深深凝视着他,半晌,手掌落在他肩头,力道大得几乎想把他肩胛捏碎。
“你好得很。”
男生脸色白了几分,笑:“哥,很痛。”
若不是黎敏文,这场无声的较量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自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奇怪的气场来自哪里,只一味地催促两人去大洋彼岸,探望难得有片刻清醒的父亲。
兄弟之间确实需要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相处机会。
“就今晚。”孟鹤鸣道。
黎敏文倒是被吓了一跳:“今晚?现在申请航线能来得及吗?我只是提醒你们早去,你这也太……”
近些年,她这位长子的决定越来越容不下质疑。
黎敏文说着声音轻下去。
“……好吧,随你。”
甚至没有和央仪说一声,孟鹤鸣只通知了助理去打点行程上的道道关卡。
等央仪得知这件事时,人已经到了机场。
她打电话过去。
“你怎么突然走了?”
“去美国。”孟鹤鸣言简意赅。
声音通过电波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失真,在这通电话里像淬了冰,沉冷得让人心悸。
她小声地问:“要去很久吗?”
“不确定。”
他怎么听起来心情不好?
那接下来的话……还要说吗?
央仪在心里犹豫,手指卷着丝被的一角蹂躏来蹂躏去。
“还有事?”那边冷不丁出声。
“有是有。”
今晚离开前,他们之间的相处还算不错,应该可以用融洽来形容。所以这会儿电话里的冷淡是错觉吧?
一定就是错觉。
男人从贵宾通道经过安检,手微微抬高,任由仪器扫过全身。片刻后,他取回手机,语气里多了一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他可以假装今天的事不存在。
前提是她全盘告知。
“孟鹤鸣,我想……”央仪同往常那样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回一趟杭城。爸妈有段时间没见,在念我了。”
男人掌住电话的手微微收紧:“只是这一件?”
“嗯!”那头毫不犹豫。
情绪淡了几分,他没什么表情地说:“随你,这种事不用和我申请。”
以往央仪也是这么申请的,像员工给老板递交假条那样。孟鹤鸣给出的回答也千篇一律——知道了、可以——从未像今天这样明明同意,听起来却暗含讥讽。
总不会是傍晚的事……
不会的。
央仪很确信,因为事后路周什么都没说。
依他的个性,要有什么不对,总会第一时间与她通气。他们之间就是这样清清白白却又难以解释的关系。
她费力地想,要不等这次孟鹤鸣回来,跟他提出搬回半山吧,总是这样住在孟宅夜长梦多。
毕竟再怎么不去回应,她也无法掌控别人的感情。
什么离开他,什么等我,路周显然年轻气盛了。
现实中怎么可能有人跟哥哥分手,还能心无芥蒂地跟同样血缘的弟弟在一起。
就算当事人接受得了,家人呢?
不疯吗?
央仪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她点开订票软件,很快给自己买好一张回杭城的票。
杭城是她永远的港湾。
一想到能马上回到爸妈的怀抱,她很快忘了其他。
也如她所愿,一落地杭城,爸妈亲自来接的机。
照顾她长时间待在榕城,中午他们特意订了一家本帮菜。要说杭城的本帮菜,比起榕城的花样,这里真是乏善可陈。
不过央仪过去二十年吃惯了这样的口味,倒没什么意见。
这一路上,是央仪开的车。
期间手机响了几声,她没法看手机,便被坐在副驾的李茹嘲笑好几次:“鹤鸣吧?你下机就没跟人家报平安?”
“他人在美国呢,应该不是他。”
“忙生意?”
“不是。”央仪手里打着方向盘,“去看他爸。”
李茹由衷赞叹:“真孝顺。”
央仪心想你对孝顺的标准还真低,嘴上却随口应承:“还好。”
“我看报纸上说,孟家那个小儿子找回来了?”李茹问,“真有这事?”
央仪嗔怪道:“你怎么什么八卦都看。”
李茹清清嗓子:“和你有关的我都看。”
这句话本身是没什么问题,奈何央仪这会儿听到有人将她和路周摆在一起就觉得微妙。
路周的事,和她才没有关系。
静了半晌,她才道:
“是找回来了,所以这不是带着弟弟去探望他爸吗。”
“他父亲还好?”这次是央宗扬褪下老花镜,从后视镜里看过来问她。
央仪知道两位父亲是旧识,挑了她知道的回答。
“应该还行。听说这几天挺清醒的,所以就趁此机会去看看。”
央宗扬颔首:“那就好,晚点我拨通电话过去。”
“这还有联系呢啊?”央仪诧异。
央宗扬笑了笑:“有些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淡了的。”
饭后回家,央宗扬果然去了书房打国际长途。
央仪则被李茹拉着说榕城的事。
再次提到结婚,央仪没上次那么反应激烈。
毕竟孟鹤鸣也提过。
这么想来,她已经是身经百战,丝毫不惧了。
“他倒是有这个想法。”央仪如实相告,“可是我觉得还太早了点。哪有人这么年纪轻轻就结婚的。”
李茹狠狠瞪她:“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早什么早!再说,你早,对鹤鸣来说还早吗?”
央仪无辜地眨眨眼:“我小时候还会打酱油呢?”
对着这个装傻充楞的女儿李茹气不打一处来,拍她脑袋:“就会跟我打岔!”
央仪扯着李茹的手耍赖:“妈,你能不能聊点快乐的。”
“结婚怎么不快乐了?”
“我要是真嫁去榕城,那——么远。你快乐?”她摆出少女姿态,“快乐的话不是亲妈。”
“……”
这个话题真被她这么扯了过去。
李茹果然不提。
榕城的日子过得奢侈,精神却紧绷。回了杭城就是主场,脑袋什么都不用装。
舒舒服服睡过午觉,央仪趿着拖鞋去楼下帮李茹照看小苗圃。小小一方苗圃长了长豆和茄子,还有一茬小葱。种花家的基因在体内觉醒,她蹲着浇水时不可避免地幻想,孟宅那一大片绿茵地用来种菜该多好。
她的白日梦被连续门铃声打断。
央仪是很受长辈喜欢的类型,长相温柔漂亮,说话柔声细语,看起来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剪影。
从小来家里做客的客人都要围绕她夸一箩筐的话。
央仪深觉受之有愧。
毕竟在她眼里的自己,是上学时候会跟好友讨论哪个班的谁特别帅,谁喜欢装,放学后偷偷遛到小吃街吃点家长眼中绝对杜绝的“垃圾食品”再心满意足回家的普通学生妹。
啊还有,她还逃过一节无聊的补习班。
只不过逃完以后没想好上哪玩,嫌游乐场热嫌网吧脏嫌商场人多,课到一半又灰溜溜回去了,无辜地报到:“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只要来央家拜访的客人都会说一句不愧是央老师家的千金,书香门第,知书达理。
这句话很通用,适用于几岁到二十几。
央仪这晚上听了不下八遍。
等最后一拨客人离开,她两腮肌肉都僵硬了。
扭头问李茹:“我们家什么时候这么门庭若市了?”
“还能因为什么。”李茹道,“你爸要升官了。”
央宗扬从书房出来,正好听到这句,立马斥责回去:“别瞎说。什么升官,我就是个形象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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