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海域深处的山脉,人们只能看见水面上的一隅,水面之下,无人声处,才能触摸到他灼如烈焰的血肉和心跳。
他真的很好很好。
可是,他要走的路好像长得看不见尽头,又那样的黑,那样的难。
我多希望他是你,又多希望他……
不是你。
第二天是6月四号。
一大早,程菲就准时回了单位打卡。
徐霞曼京城那边的会还没开完,顶头BOSS不在,程菲只能给打去一个视频,汇报目前的工作进度。
这次的兰贵考察,程菲独挑大梁圆满完成任务,徐霞曼对她很满意。视频电话里,徐霞曼先是公事公办给她布置了一些新工作,之后便笑着说,“你去了兰贵七天也辛苦了,有一个周末的时间可以用来调休,不然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得到了上司的认可,还平白捡到了三四天假期,程菲低落了一整晚的心境终于阴转晴。
当天中午,她就约了温舒唯吃火锅。
两个姑娘吃的火锅是一家老字号,老板是重庆人,锅底味道地道得很,动筷没几分钟,程菲就辣得满脸通红,眼泪直流。
温舒唯比程菲能吃辣,被程菲这模样引得发笑,顺手递过去一罐冰可乐。
程菲接过,咬着吸管咕噜咕噜,瞬间喝完大半。
温舒唯又从冒着泡的牛油锅底里捞出一个火箭鱿鱼,放进程菲的油碟碗里,想起什么,随口又问:“对了,你出差这几天,没跟那个黑老大再牵扯不清吧?”
程菲闻声,吃鱿鱼的动作明显一滞,垂着眼帘闷头喝可乐,没有搭腔。
温舒唯见状,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蹙紧眉头道:“不是吧。姐妹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在一周里不仅没有成功斩断情丝,还跟那个黑老大把革命友谊升华了?!”
“……不是。”程菲看了温舒唯一眼,脸微热,有点不自在,“你别瞎说,我还没告白呢。”
温舒唯是个记者,对文字敏锐得很,听完眉心瞬间皱得更紧:“什么叫‘还’没告白?你还打算跟他告白?”
程菲再次沉默。
“我的天。”温舒唯脑子都要炸了,目瞪口呆,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那可是个黒社会!保不齐哪天就会横尸街头或者进监狱!居然真打算去当大哥的女人?”
程菲闻声静了静,须臾,抬眸正视好友,道:“唯唯,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舒唯简直哭笑不得,认定这丫头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鬼迷了心窍,懊恼地说:“我管他是怎么样,我只知道古惑仔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人渣!剩下那百分之一你猜是什么?是脑残!”
程菲也皱起眉,耐着性子:“你先别激动,我有我的理由。”
“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你绝对不能跟这种人动真格,更别说和他在一起。”说着,温舒唯抿唇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手机就准备打电话。
程菲一愣:“你干什么?”
温舒唯面无表情地说:“给沈寂打电话,让他今晚就从他们单位给你找个对象。我就不信了,蛟龙突击队一个个的全是公狗腰人鱼线大帅比,还比不上一个□□古惑仔?”
程菲:“……”
程菲被温舒唯呛得汗颜,静默半秒,沉声回道:“那如果我告诉你,他是个警察呢?”
那头,温舒唯电话拨出去,已经被对面秒接。
低沉微哑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听起来像刚睡醒,拖腔带调,透着股懒洋洋的骚气:“怎么了宝贝儿。”
“……没事。”温舒唯被这声音一撩,脸蛋瞬间脸就红了,“按错了。”
说完,也不等对面的沈寂出声,温舒唯便哒声将电话挂断。
温舒唯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程菲:“你说什么?那个坏男人是警察?他这么跟你说的?”
“不是。”程菲摇摇头,又吃了一块毛肚,语气如常,“我自己猜的。”
温舒唯气结:“你要是猜错了呢?他万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呢?”
程菲表情平静,抬眸看向温舒唯:“那我也认。”
温舒唯:“……”
温舒唯愣住了。
温舒唯和程菲相识多年,关系亲如手足,这是第一次,她从程菲眸中看见如此坚毅、沉静,而又义无反顾的眼神。
“唯唯,你最了解我。应该知道,我这人就是一根筋,认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程菲很轻地笑了下,说,“我试过让自己清醒,让自己不要再喜欢他,可是我做不到。”
温舒唯摇头,心疼不已,轻声:“即使那个男人真有隐藏身份,你们也不一定有未来,你懂吗?”
“我懂。”程菲回答。
温舒唯语塞。
程菲很淡地笑了下,说:“未来的事交给未来,现在,我只知道我喜欢他。就已经够了。”
乌川市火车站。
正值午后,火车站里人头攒动,人群挤得像一大团混乱不堪的棉絮,在高温的炙烤下发酵,人人都浑身的汗,空气质量堪忧。
火车站的旅客大多都是外来务工的农民工,人手一个硕大的蛇皮口袋,杯子牙刷洗脸盆拿绳子一绑,直接挂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哐啷作响。
忽然,一个驮着大背囊的老大爷被挤得踉跄两步,没留神,一下就踩到了后面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哎哟了一声,一把揪住老大爷背上的口袋就把人掰过来,气急败坏道:“臭老头!不长眼睛啊!”
那大爷也是个暴脾气,加上天气又热人潮拥挤,他情绪也一下被点燃,反手就推了中年人一把,“说话就说话,你扯我包做啥!想打人啊?”
“你给脸不要脸是吧!”
“怎么,要干架啊!以为我年纪大好欺负!”
争执双方都是工地上的民工,而且都有同行的老乡和工友,眼瞧着战火愈演愈烈,亲友团也纷纷加入战场,指着对面的鼻子破口大骂,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场面越发混乱。
距离争执现场约莫五十米处,是火车站室外餐饮区的饺子馆。
靠门口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色运动服套装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个大书包,正在吃饺子。
这人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瘦弱体态佝偻,浑身上下瘦得没剩几两肉,就一层皮包着骨头,头发油得像十天没洗过。他一边吃饺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眼神里透着几分病态的兴奋劲。
这时,邻桌一个大妈随口跟同伴说:“天气热,大家火气都旺,踩了下脚而已嘛,多大个事情。至于闹成这样吗,吵架有什么意思。”
同伴阿姨也赞同地点头。
“就是,吵架有什么意思,就应该直接动手,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捅死几个往地上一摆,就都消停了。”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在两个阿姨背后响起。
阿姨们狐疑,回头看了眼。
油头男已经吃完饺子,脸上多出一副黑色口罩,挡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尾耷拉没什么精神的眼睛,整个人阴森森的。
两个阿姨觉得这人看着不太正常,有点害怕,匆匆将目光收回,付完钱走了。
油头男掏出手机扫码付款,背起包,也慢悠悠地晃出了饺子馆。
头顶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油头男掂了掂背上的大书包,打开手机看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分。
离老板交代的引爆时间,还有最后十分钟。
油头男仰起脖子,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最后一次认真感受世界的晴好阳光。
就在这时,一道精锐视线从数米远外投射过来,瞬间便锁定住那道身着灰色套装的身影。
便衣特警凛目,对着颈侧的微型通讯仪低声道:“三号目标人物‘游蛇’出现,一身灰,背个黑色耐克书包。张记饺子馆两点钟方向,准备抓捕。”
短短零点一秒,隐藏在人群中的特警们便都收到了指令,不动声色地朝游蛇靠近过去。
最先接近游蛇的是一名短发女警。她个子高挑神情淡漠,一边举着手机假装打电话,一边继续朝游蛇走近。
然而,就在只差几步远时,游蛇的目光突然和女警的视线对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
游蛇年纪虽然不大,却实打实和警方打了多年交道,他几乎一眼就认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个条子。
察觉到情况不对,游蛇转身就朝反方向快步疾行。
不料脚下步子刚迈出几米,竟直接和一个中年男子撞个面碰面。
中年男子穿件寻常不过的中老年夹克衫,其貌不扬,目光却灼灼如炬,一把钳住游蛇的肩膀将人擒住。游蛇意识到这也是个特警,当即咬牙,飞起一脚将穿夹克的中年人踹开,拔腿就跑。
火车站广场到处都是人,热浪滚滚。
游蛇身形瘦弱,当真就像是一条灵活的水蛇游进了人潮,半分钟不到,居然很快就把背后的几名警察甩开数十米。
游蛇往后看了眼,心下冷笑,正得意,却猛然被一只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脚给绊了下。
他始料不及,往前扑了个狗啃泥,瞬间被一名身形壮硕的便衣给狠狠制住。
“操!放开老子!”游蛇直接爆出一句粗口,又气又恼,拼命地挣扎,两边腕子却已戴上冷冰冰的手铐。
便衣特警神色沉肃而冷漠,拎起那个黑色书包,打开一看,里头赫然是数枚最新型的化学炸弹,全部都定了时。
滴滴滴。
计时器上数字鲜红,一跳一变化,正在倒计时。
还剩下最后的七分钟。
高个儿特警脸色冷峻,把书包递给后面赶来的一个中年男子,问:“还剩七分钟,抓紧时间。”
“嗯!”拆弹专家小心翼翼将书包接过,在众人护送下去了空旷地带。
游蛇被押上了警车。
高个儿特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席,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须臾,对听筒那边道:“高局,国安局的同事情报无误,火车站的这个恐袭分子已经落网。”
滨港西郊,梅氏庄园。
一声巨响从书房内传出,窗外树枝上的几只鸟受了惊吓,纷纷扑闪着翅膀嘶鸣逃窜,一众佣人也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明所以地看向楼上。
“操他妈的!这帮死条子。”梅凤年勃然大怒,掀翻一个博古架还不够,又直接拿起两个古董茶杯狠狠砸地上,“又让老子白干一场!”
周小蝶在旁边皱眉,过去扶住梅凤年的胳膊,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最多也就是损失了五个人和一点炸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消息不小心走漏了出去。”
“之前几次我都是提前布局把计划搞出来,可是这次,我行动开始前四个钟头才开的视频会!”梅凤年气得咬牙切齿,百思不得其解,沉声道,“谨慎再谨慎,提防再提防,还派了阿南坐镇,居然还是被国安局的抢先一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周小蝶也感到蹊跷。
她低眸思索了会儿,没想出什么结果,只能轻叹一声,劝梅凤年道:“这种事只能慢慢查,你急也不急来。好在这回周清南没让条子抓住,要是把他赔了出去,咱们才真是没地儿哭呢。”
两人正说着,一个声音却从门口方向传来,声线温雅而柔和,笑着道:“爸爸派了六个人去炸乌川,五个人都被抓了,就剩下周清南一个。这反而才奇怪吧。”
闻声,周小蝶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口。
梅景逍踏着步子悠哉哉地走进来,眉眼清俊,如珠似玉。
周小蝶眯了下眼睛,心中隐约猜到什么,低声:“四少是怀疑阿南?”
梅凤年脸色如冰,沉吟几秒钟后,摇摇头:“不可能。江博士不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信得过。周清南每年至少都要用两次药,测谎仪的数据也一目了然,他不会有问题。”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唯一一个,再不可能也有可能。”梅景逍举目看向梅凤年,温雅道,“爸爸,这次恐袭行动,南哥是负责人,现在行动失败,他怎么都得拿一个说法出来交差,是吧?”
梅凤年拄着拐杖缓慢踱出几步,低着眸,眼底阴霾遍布,似乎在思索什么。
周小蝶担心梅凤年的身体,紧紧跟在他身边。
梅凤年转眸看向身旁的女孩,嗓音出口,字字阴沉,拼凑成森冷而沙哑的一句命令:“给阿南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见我。”
这道眼神阴鸷入骨,就连周小蝶都有些被吓到。
她定定神,点头应了声好,随后便拿出手机,拨出了周清南的电话。
没说两句,电话便挂断。
梅凤年回身坐到了办公桌后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半眯着眼睛神色莫名,没有出声。
“南哥怎么说?”梅景逍凉声问周小蝶。
周小蝶没有语气地回答:“更早的航班卖光了。周清南说他已经定了晚上的票,凌晨三点能到滨港。”
今夜格外黑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黑色巨手笼住了天空,月色星光全都在浓云背后,透不出半点微光。
整座梅氏庄园安静到极点,庭院中风吹叶动,树影凄凉。
忽然,两束车灯将林荫道尽头的路照亮。
值守的佣兵注意到那些光线,纷纷站直了身体,不多时,便瞧见一辆纯黑色的加长宾利缓缓朝铁艺大门的方向驶来。
体魄彪悍的外籍佣兵看见车牌号,认出车主身份,不敢有拦车检查的动作,扬手示意开门,放行入内。
宾利徐徐开进去。
佣兵低眉垂首,只在车辆经过自己时悄然抬了下眼,看见宾利车后座的车窗半落着,里头的男人眼眸微合,正靠着座椅假寐,留给他一副冷漠到不沾丝毫人气的侧颜。
宾利开远了,沿着庄园的车道一路往里,在前方的喷泉池旁转了个弯,不见了踪影。
平南暴雨,航班晚点,周清南到西郊梅宅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日出东方之前,恰好天空最黑暗的时刻。
宾利车停下。
驾驶室内,陆岩眼神中蓄满沉重。
红狼组织是梅家的秘密,除梅氏集团的几个核心人物外,外人别说参与,连了解听说的途径都没有。
陆岩并不知道乌川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他跟在周清南身边多年,心思自然敏锐。他猜也能猜到,梅老大半夜把周清南叫过来,肯定不会有好事。
陆岩透过中央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周清南,沉声道:“老板,我陪你一起。”
“不用。”周清南摆摆手,漫不经心地就给拒绝了。
陆岩皱眉,还想说什么,周清南却已径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在徐叔的带领下走向洋房后面的花园。
凌晨四点多,花园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烧烤味,远处依稀有嬉笑热闹的人声传来。
周清南跟在徐叔身后往前走,绕过花园正中的一棵参天大树,点点跳跃的灯光闪烁如星,映入周清南沉黑的眸。
花园的空地上支着一个巨型天幕,旁边的烧烤架上摆着各色烤串,里面的长桌上也全是美食,海鲜烧鹅港式茶点,丰盛无比,还有专业大厨在旁边服务,似乎在搞什么聚会。
“外公!”
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吸引了周清南的注意。
周清南垂眸看去,见是一个穿着小绅士服的漂亮小男孩,两三岁的年纪,个子小小的,正拿着一个仙女棒到处转圈乱跑,笑声清脆如银铃。
“康康!别跑了!妈妈好累追不上你!”梅景荟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把捣乱的小家伙捉住,便一把将他抱起来,低声数落,“哪个小朋友像你啊,这么晚还不睡觉?”
周清南走过去,嘴角勾起一个寡淡的浅笑:“荟姐。”
“阿南回来了呀。”看见周清南,梅景荟的表情并不意外,又低头对怀里的儿子道,“康康,说叔叔好。”
小男孩一只手捏着仙女棒,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周清南,然后才说:“叔叔好。”
“真乖。”周清南笑,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蛋。
“这些都是爸爸为了给你接风准备的。可是这个臭小子,好久没见到外公兴奋得很,听见花园里动静就怎么都不睡觉,非要过来玩儿。”梅景荟无奈地笑,接着又道,“走吧,爸爸等你好久了。”
周清南颔首,与抱着康康的梅景荟一道,来到了天幕之下。
梅凤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正在抽烟,手边还摆着一杯红酒。
“爸爸,阿南回来了。”梅景荟笑着上前,将怀里的小家伙塞进梅凤年怀里,说,“马上天都要亮了,折腾一晚上,我必须带这家伙去睡觉了。快跟外公说再见!”
康康皱起小脸蛋,赖在梅凤年怀里说:“外公睡!外公睡!”
梅凤年在小外孙的脸蛋上亲了亲,满脸的慈爱,柔声哄道:“乖宝宝,明天晚上外公带康康一起睡,今天跟妈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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