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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这故事谁编的?听着好像有头有尾,实际全是胡说八道。
姜梨疑惑地看向付锦衾。
付阁主正在认真整理身上的衣物,从领口到袖口顺下来,才想起他那身气派体统。
“扳指。”他还伸手问折玉要饰物。
姜梨转而问老童,“这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林大人说的呀,你还想瞒着我们呐,你们晚上打架我们住在附近的人也听得见,本来还想帮忙,林大人说不用,让我们安心睡觉。还有林夫人和付公子,都提前跟我们招呼好了,说不必担忧,自有官府和你们的人护着,我们见第二天店里伙计都相安无事的,就没跟着添乱。”
原来他们早就为她安顿好了一切,姜梨想,小林大人这番话肯定是听付瑶说的,付瑶会为她开脱,一定是因为付锦衾吧。
付锦衾,她看向他,真的为她做得太多了。
但是她刚才好像又跟他姐打起来了,而且以后... ...
姜梨敛了敛神,“纵使确实如此,您不觉得我是个麻烦吗?毕竟是我给乐安招来了这些不平静。”
“有什么不平静的。”朝晨之中已有不少摊铺开了张。
隔壁卖布的张大哥迎着姜梨的话道,“童老爷子的油饼还是照卖,你隔壁的包子铺,另一边的酱肉铺子也照常开着买卖。都是一城街坊,说这外道的话就没意思了。”
“是啊。”抱着一屉包子上蒸笼的王二道,“人这一辈子哪能没有三灾八难,你有不对的地方,他们也不该仗着人多就要杀人吧。”
人生来便要见百样众生,对乐安城的百姓来讲,姜梨并不是外人,即便有过一段鸡飞狗跳的相处,她的更声和她的棺材铺,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由于不曾见识过那个满眼仇杀的江湖,所以心思单纯,刚直无畏。
姜梨像是一瞬间通了,又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十二年前她与两金的一段对话里。
只是那时的她并未想过有朝一日,对话里的内容会与今时今日不谋而合。
“阿梨,你可知九影心法的奥义是什么。”
“月集师父说,九影为心影,由心境幻化而生,我悲它就泣,我怒它就利,我忧它就迟,我愁它就急,我喜则来去自如。可心影也同心魔,若要凌驾于它,还需守住无畏二字。无畏则无惧,无惧才能守住本我。”
“那在阿梨心里,何人最无畏?”
“言官?敢于直谏君主,武将?敢于直面生死,亦或是,医者?敢下九泉请命。”
“你说的这些都对,可太师父却觉得,咱们山下卖糖果子的张老三的媳妇最无畏。”
“张老三的媳妇?她有何过人之处,能与言官武将相较,她可一点武功都不会。”
“但她却明知我是周两金,还敢在我讨价还价的时候让我闭嘴。”两金说,“阿梨,真正的勇者其实是生于平凡,却敢于直面一切喜怒哀愁的普通人,在他们眼中既没有天下第一,也没有江湖泰斗,一把柴米油盐就是欢跳人生,当你觉得分不清善恶时便下山看看,喝一碗凉茶,听一段儿故事,他们不会管你是谁,只要你让他们感受到了善意,他们就会用善意回馈你。当你觉得找不到自己时,便下山去看看,开一间铺子,做几只木雕,尝一杯人世烟火,品一场五味人生,会比现在更有感悟。”
两金的话言犹在耳,可叹那时年纪太小,时至今日才勘破其中真意。
所以太师父,是您叫徒儿来乐安的对吗?是您要徒儿在这红尘再走一次的,对吗?
姜梨出神地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小城,看着光瀑下来来往往的“勇者”。
看着他们指着角落里三个身着布衣的人说,“这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人,这城一共才多大,街坊之间一只脚就进门了,谁不认识谁啊。”
“他们还穿得像老百姓似的,一看就是来寻仇的。”
勇者们有点太点勇了,他们指认的那几个,真是杀手!
姜梨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遍。袁三煞,赵七星,甄扈意,这三人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名号,叫三煞七星剑,都是从各自名字里摘的。甄扈意原先叫甄剑,他自己觉得不好听,便改成了扈意。姜梨对这三个人并不陌生,知道他们是秋深小楼的杀手,她之前还想过“吞”了他们。
再说被指认的那三个,之前一直以为自己藏得挺好,如今被人一说,不止尴尬,还有一些羞耻。他们开始转身面向墙根而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周遭一众人都在对他们指指点点。
脸都丢完了还能不上吗?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认为姜梨会放过他们。
“姜梨!老子们今日索性跟你拼了!”
真是无妄之灾。姜梨没想到这事闹到最终还是要打。
“顾好童爷爷他们。”她对平灵等人下了命令。
三把长剑同时向她直刺而来,姜梨脚尖点地,向后一个急退,随后凌空一跃,借剑身之力翻身于三人身后,空手化刃,一记鬼斩横断对方背部空门。三人慌忙与她推开距离,稍慢一步的袁三煞已经皮肉尽裂,淌出一地血浆,竟是单凭气浪便可杀人!
他们震惊地看着姜梨,想到江湖上对她的种种传闻。
鬼刃没有切磋招式,一旦确定要这个人死,便只有杀招!
他们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口中急道,“躲起来的孙子还不出来帮忙?今日若是杀不了她,谁也别想活着离开乐安!”
围藏在暗处的杀手无声对视,方才就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有人退缩,就有人敢趁乱而上!人群里再生剑光刀雨,欲在她与三煞七星剑纠缠之时偷袭,可惜将到近前便被一阙广袖卷住了剑身,握剑的手不受控制的前倾,六把长剑在那人袖中竟如冰铸般生脆,转瞬之间便碎在了脚下。
再看碎剑之人,侧转过身,竟然还有闲暇转正拇指上的扳指。
“浩申宫的人居然也来凑热闹。”付锦衾有些意外的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很多人都有这种疑问,可惜知道的人要么在天机阁,要么在黄泉,要么——在乐安。
“不愧是前武馆老板之子啊,你看那袖子,随便一卷就把剑给卷碎了。”
“付公子功夫本来就俊,之前不是还帮林大人在城里抓过贼呢吗。”
“他姐姐也厉害,跟人吵架从没输过。”
“听说家里上三代还出过武状元呢。”
天机阁是被付锦衾连根扎进乐安的,置身市井多年,很少在明面上动武,也不怕在明面上动。
老百姓们不懂招式套路,只知道打得好,加之付家会武一直都不是什么秘密,今次也只当是寻常热闹来看。
他们是大傻子吗?武馆老板之子能有这等功力?
杀手们嘴都快气歪了,心说这分明是江湖招式,最可怕的是,对方一看就没用全力,根本就是在跟他们打着玩儿。
与此同时,一把长鞭游蛇一般顶进人群,精准地绕住姜梨左腿。姜梨被他拖出一个踉跄,慌忙单手着地,另一只腿迅速下压稳住下盘。七星剑等人以为机会来了,再次运剑而上,并未想到,她并非打算硬拚脚力,而是反手拽住长鞭一端,绕圈攥进腕子里,纤瘦一条胳膊,不知如何生来那般力气,直接将持鞭之人拉至近前,右手一冲,率先断了他的气力。
顾念成一看打起来了,赶紧跑出来“捡漏”,平灵等人正在疏散人群,焦与其忍也已经开始与人交手,乱战之下难免有失,若他能趁乱出手,或许——
“你干什么!”老顾刚破开一众人身挤到近前,就被一把长刀直直砍进了肩膀里。
他惊讶地瞪向砍中他的王段毅,每次都是他坏他的事!
“杀你,为我弩山派弟子报仇。”
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样子很帅?所有杀手都在杀姜梨,只有他“不务正业”的盯着他杀!
顾念成这辈子没后悔杀过什么人,唯独这一次,真他娘的悔透了!
“你那么想他们你跟着去啊!”老顾一掌拍向王段毅。恨他,也恨柳玄灵,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帮她杀师父用的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藏在乐安某处的柳玄灵打了个喷嚏,她来这里有些时日了,刚一进来就听说了老头儿被砍的事儿,这些人最近有些不服管,尤其那个王段毅,纯是个愣货,不像赵元至那么变通。赵元至当然也不是东西,到现在都不肯进城,活是个二混子。她刚隐藏身份不久,不方便出来处理这些人,也不急着处理,不管是“愣货”还是“二混子”,都有他们的作用,这些人是越往后越用得着的。
而那天露面的三十二名杀手,最终一个没剩,全死在了乐安境内。其实这些人里有部分是要逃的,姜梨不让走,硬咬着牙追到了交赤林外,她那点内力不够用,如前几次一样,冲力太猛,便显得后劲不足,可她一定要这些人死,不是嗜杀本性难改,而是担心这些人逃走以后,会对童爷爷等人怀恨在心,折返回来伤及无辜性命。杀手一旦露白,就决不留人活口。尤其后期林执还带着衙役追出来了,付瑶想拦都没拦住。
一刻钟后,交赤林里躺下八具尸首,姜梨累得瘫成了一个“大”字,再没力气应对后续。
林执带人赶到,“最近怎么总有人死,断气了也不知道口音,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这里面真正为死人发愁的只有小林大人,他蹲在地上挨个看那些人,顺便翻找身上有没有象征某个地名或是某种身份的东西。
“你是女子,不能这么躺着。”姜梨的“躺姿”也成为了他顺嘴教育的对象,姜梨半坐起来,盘起腿,仍旧觉得累,找了棵树靠着,闭着眼缓了会儿神,又睁开,探着脑袋问,“这些人是不是归官府处理?”
“你想接埋人的活?”林执对姜梨也算有些了解,生意比脸大,从来都是惦记这点儿下葬的银子,看了一眼她道,“你的嫌疑最大,这是你杀的吧?腔子和四肢都分开了,怕他死不透吗。还好意思说埋,不瘆得慌么?本官问你,可是你追着这些人出来的。”
姜梨不说话了,开始巴着眼睛找付锦衾,这种事他最有经验。
付公子睨了她一眼,把林执带到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为他讲述了一个武林高手,在他这个“前武馆老板之子”,以及棺材铺伙计的协助下,杀光所有坏人的故事。
“这些人跟上次那个江洋大盗是同谋... ...”
付锦衾的声音有安神定魂的功效,听上去无动无波,却给人信服感。这种信服并非来自“真诚”,而是循循善诱式的威压。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魄力,一种明知道自己在被迫接受他的说辞,仍然避开排斥选择相信的感受。
林子里的叶子参差不齐地攒动,像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惩奸除恶,真有大侠之风!”
良久之后,小林大人敬服的说。
“可不是么。”付阁主两手揣在袖筒里,漫不经心地附和,虽然没穿官服,却比林执更有官派。
“那这位大侠来自何门何派、姓甚名谁,我写公告的时候也好把他的名字写上去。”
“太山派杨崇林门下弟子林怀意。”
“内弟与他是旧识?”
现编的何谈旧识。付阁主抬起眼望天,“算是吧。”他其实有些烦了,但林执是个执拗又认真的人,过去付瑶闯祸他就这么应对,到了姜梨这儿也得有头有尾,毕竟人在乐安住着,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就要把背景做足。
“酆记的人怎么个个都会功夫,我看街上那些恶人,都死得挺惨。”
“他们是九霄派离嗔老祖弟子,武艺高强是正常的。”
“离嗔老祖的弟子为什么会做棺材。”
“离嗔老祖就是做棺材的,弟子自然也做棺材。”
姜梨差点笑出声来。
两人在此期间有过几次视线交汇,他偶尔扫向她,再诉说着看回林执,是专注应对的姿态。
隆冬残雪已退,山城之间有了春色,抽芽的树枝随风轻荡,留下了一幅深刻明媚的公子泰然胡沁图。
可她又渐渐有些看不清他了。
交赤林里的八个杀手她杀了两个,剩下六个全部死于付锦衾之手。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动手,没用兵器,也看不出招式来路,只用一只手,就穿了骨,摘了心。
如果他们是敌人,该是多么棘手的一件事情。
姜梨垂下眼,袖口不知何时挑开了一根丝线,勾手绕了两圈。理性占据上风,让她不得不去思索一个问题。
付锦衾到底是什么人。
三个月前,他曾带人夜探酆记,应是从那时开始就知道了她的来历。她这人好名没有,恶名昭然,除却邪妄就是嗜杀。他对她的身份背景没有任何惊讶惧怕之意,反而一切如常。他的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有比她更大的来头,以及更加深不可测的身份。
她不怀疑他对她的好,隆冬已逝,树有迎春,他陪她走过了一整个冬季。他对她动过几次杀心,最矛盾的一次扣住了她的脖子。她记得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寒光,却最终撤开了手,连留在她脖子上的指印都要问疼不疼。
他们之间应是没有仇怨的,否则,早在她稀里糊涂不认年月之时便该动手。
他们之间又像是有着某种遮掩不好,同样会一触即发的矛盾,一个无声观望,一个记忆残残缺缺。
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她给他带来的麻烦更多,乐安城这些刺客是为她而来的,他对她动了情,所以救她护她,她亦对他有情,可情这一字伤人也害人。
一个是深居乐安,不愿多问江湖事,看似闲散的一派之主。
一个是身负血海深仇,誓要乾坤逆转的刺客门主。
他们这样的人怎么敢动这样的感情。
付锦衾与林执谈完了,姜梨抬头看向他,嘴角含着笑,卷在手里的丝线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弄断了。

“平灵,清早打架的时候,你听见门主叫我什么了吗?”
与此同时,平灵等人正坐在酆记门口研究姜梨,其忍先开了腔,平灵略显迟钝的回应,“听见了,叫的小忍。”
“那你看见她用蟾宫折桂步了吗?”
“看见了,那是咱们小时候瞎闹出来的身法,还乱起了名字。”
“她有六年没用了吧。”
“不止,整八年,坐上门主之位后就没用了。我一直以为她忘了,今天见她用的时候,我还愣了好一会儿。”
“所以。”几人同时看向彼此,“是少主回来了吗?”
这个答案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心都跟着灼烫起来,他们不算聪明,可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姜梨。他们熟知她的性情,分的清她是疯是颠,他们知道哪个才是正常的她,也知道,鬼刃才是疯子。
可是他们无计可施,只要她活着,无论好坏,怎么样都好。可当她重新出现,真的变回那个熟悉的人时,他们才发现有多想念那个时候的姜梨。
而这种想念,在像涟漪一般从身体里扩散开来之后,就转变成了一种兴奋,一种浓甜,一种必须把少主从付记“抢”回来的迫切。
于是,在清早的“热闹”才刚落幕以后,酆记与付记就展开了一场,我要把少主的东西搬回家,你们不肯,我们就彻底闹掰的大战!
“你松手,杀手都去了一大半了,我们掌柜的也该回家了。”
“你先等会儿,这事儿咱们定了不算,好歹等人回来问问意思再说,万一你们掌柜的不想回去呢。”
挂在付记客房的粉色床帐被摘下来了,双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在门口拉扯。焦与使的是蛮力,折玉怕把帐子扯坏了,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这还用问吗?”焦与急了,“我们少主出了名的重色轻友!要是当着你们的公子的面还能回得来吗?一个眼神就勾搭走了。”
焦与口中重色轻友的姜某人刚从小贩手里摘下只糖葫芦,脸不红心不跳地嚼进一颗。她身上没带钱,但是敢拿敢吃,小贩知道她是疯子也不跟她拿钱,单瞧着她身边的付公子。
付锦衾付了银子,觉得这人实在是个孽障,她挺大方的分享,“尝一个,去了子儿的。”
付锦衾很少会吃外面这些零嘴,少时家里管得严,是从不允许吃这类东西的。
“自己慢慢吃吧。”他蹙眉,今早同喝一碗豆浆已经够荒唐的了,顺手替她擦了把嘴角的糖脆。他有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缱绻,短暂一触便移开了。
姜梨追着他放下的手,无端想到那夜他从她唇上擦走的胭脂——指腹纠缠在口唇之间,满指香艳,人也跟着浮浮沉沉。
“大白天琢磨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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