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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那是一种无法融入的难堪,一种站在人潮,依然能感受到的突兀和孤独。
再是亲信又如何,再被认为是五傻又如何,都只是不知内情的人的一句划分罢了。
“你没事吧?”顾念成在此期间一直守在林令身侧,虽然不知他的所思所想,依然嗅出了些许不同。
林令朝他的方向偏了下头,依旧是平素闲懒不羁的姿态,“当然没事了,倒是你。”林令示意他朝屋里看,“炉子上那地瓜再不翻面就没法吃了。”
老顾念叨了声“诶呦”,进屋发现熟得差不多了,又从窗户里探出头对林令道,“进来吃两口,我第一次烤地瓜,还不错。”
林令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吃吧,“我出去溜跶溜跶,你一直都有做饭的天赋。”
除夕那天姜梨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他手头宽绰,总能找到一处地方呆着。

第56章 人间百灵鸟
林令离开酆记之后就去了一处名为曲沉的茶馆。馆子的第一任掌柜是大启三十二年的秀才,文绉绉一个酸儒,最喜欢在茶馆里找顺眼的文人雅客讨论诗词。馆子里爱跟他搭话的不多,初时还愿应付,时间长了被他几句长诗短词念没了兴致,便不常来了。后来这店面被秀才给了自家二哥经营,这人是个经商的材料,长着一副精明的鼠相,接手以后就找了一个说书先生过来镇馆,每日中、晚两场故事,有通俗易懂的民间传说,也有精修琢言的历史传记,一下就把茶馆的路给阔开了。
“今日小爷包场,请你们张先生到雅间单独说段儿故事来听。”
林令不怕花钱,进门就要了曲沉的雅间,负责招呼的伙计刘二给他端了三样果点和一壶老君眉,嘴上答应得痛快,转身下楼就傻了眼。张修极昨天夜里犯病了,连咳嗽带喘,清早就跟掌柜的告了假,要歇两天再开书。
“你耳朵让卖猪肉的剁了?没听见他跟我告假?!”曲沉掌柜吴正义人前人后拥有两副面孔,一副对上客,卑躬屈膝,一副对伙计,尖酸刻薄。雅间包场是笔大买卖,一人要付十六张堂下听客的钱,这十六桌得生意顶好时才能坐满,等于是包了曲沉的满客。
吴正义爱钱,眼睁睁见生意上门,银子却进不到兜里,难受坏了。骂完刘二又骂张修极,“老不死的棺材板子,隔三差五就闹病,我要不是找不到旁的说书先生,养着他?”
“那张先生,起不来了吗?”刘二被他吼得耳鸣。
“人都跟纸似的往后面栽了!”吴正义气得打转,这会儿脑子里想不起张修极为他赚进腰包的那些银子,单记着他的各种不是。“每天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外甥女来了还得单辟一间屋子给她住,他以为他是谁啊!”
刘二觉得吴正义这话说得有点不要脸,当初分明是吴正义不肯多给张修极分账,才允下供吃供住的条件的。至于张修极的那个外甥女,全名叫赵宝船,是正月里从外地逃难过来的,据说是老家遭了饥荒,活不下去了才来投奔舅舅。
吴正义见她长得漂亮,就留下来在茶馆做工,他不给人发工钱,只应承吃住,赵姑娘也不挑拣,性子和善,样子也生得灵秀,很得人眼缘,刘二好几次都看见吴正义揩她的油。
同是苦日子里打滚的小人物,刘二很能理解张修极和赵宝船的处境。
刘二说,“要不小的去回了吧,就说张先生病了,请上客过几日再来。”
过几日还能来吗?这可是个没准儿的事儿。
吴正义背着手转了几圈,忽然一顿。
刚才没提起这外甥女他还没想起来,她不是也跟张修极学过书吗?反正都是说故事,让谁去不是去呢。
他对刘二道,“让赵宝船给雅间那位说书去,小姑娘不比老头子得人缘?没准还能多得点儿赏钱呢!”
再说这位赵姑娘,打来了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虽然没登台说书,端茶递水的活儿一样都没少干。
刘二冲到后院住处时,赵宝船正在给嗑得像要吐心的张修极喂药。张修极咳得半栽到床边,她也只是舀着药汤子等他咳,没有扶人拍背的动作,连神情都淡漠的仿佛与己无关。
刘二只知道吴正义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不知这位赵姑娘才是演戏的行家里手,否则怎么哄得张修极错认了她为外甥女。
门没栓,刘二冲进来时,赵宝船已经换上了一副关切面孔,一边拍着张修极的后背一边招呼了声“刘二哥”。
方才吴正义的吼叫早入了赵宝船的耳,只是嘴上不说,装作不明所以的听刘二叙述完,才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一个姑娘家,单独给人说书总是不妥。您看能不能跟掌柜的回了这事儿,就说请上客海涵,待我舅舅病好以后再来。”
刘二急得直打手,说姑娘,“我哪儿敢回这个话,咱们那位掌柜的为人,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吗?但凡能搪塞过去,我也不来跑这一趟了。”
“可我终究是女子,在堂子里说书也就罢了,还在雅间... ...”
“雅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走江湖卖艺的营生,还端起架子来了!想当大家闺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好命!”
吴正义早知道这事儿得有些推诿,说话就进了门。
张修极咳得说不出话,见到这人便如见了催命的阎王,有心帮自家外甥女说话,却只兑换成一串抑制不住的咳。
赵宝船寄人篱下,推脱不过只能应下。原本以为来人是肚满油肠的员外老爷,走到雅间门前才听刘二说,“今日包场的是酆记的林爷,私下里跟咱们一样,都是铺子里的使唤伙计,他们掌柜是远近驰名的姜疯子,别看疯名在外,人还是很讲理的,店里这几号伙计也都体面,旁人不说,就说今日来的这位林小爷,就是顶出色的模样,绝不是爱动手动脚的人。”
刘二的本意是不让赵宝船担忧,没想到赵宝船反而因着他的话大大的怵了一步。
“你说雅间里的是酆记的人?”
“是啊。”刘二不明所以。
“卖棺材的酆记?”
“是啊。”刘二乐了,“乐安城还有几个酆记。”
雅间的门原本就虚掩着,赵宝船即便退后一步也已至了门前。刘二手快,说话时就推开了半扇门页,赵宝船避无可避,惊愣之余迅速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块黢黑的药丸。
那药丸馒头大小,平素嚼咽都要十七八口才能下肚,赵宝船吞得太急,待刘二跟林令解释完换人的原由,让出身后的赵姑娘时,赵姑娘正抻着脖子往下咽呢。
其实这位赵姑娘,本身并不姓赵,若要说起身份,江湖上有一名号为衔音铃,山月派上下尊其一声上司令,正是于暗杀姜梨的刺客大举进城之时,趁虚而入的柳玄灵。
进入乐安之前她曾服下过一颗抑制武功的抑丹丸,今日时限刚过,正是内力生沸时刻。酆记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现,“赵宝船”担心这事不是巧合,怕对方是来试探身份的,生怕露出马脚,只得再次强吞药丸。
“林爷,这就是我跟您说的赵宝船赵... ...姑娘。”
药丸糊嘴,还是黑色,赵宝船咽下去之后,嘴上还糊着一圈黑泥。刘二吓了一跳,心说她这是怎么弄的,吃芝麻丸了?他们店里也没芝麻丸啊!
“林爷,这,对不住啊,这可能。”刘二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拉着赵宝船退到门外,说“赶紧擦了!”
宝船拿帕子擦嘴,既没解释缘故也没露出尴尬之色,仿佛这脸丢了就丢了,很有几分见过大风大浪的气相。刘二只当她吓傻了,没时间多问,见她把嘴角各处擦干净了,才带着她再次进了门。
“林爷海涵,赵姑娘第一次给人说书,多少有点紧张,您那茶是不是没了,小的再给您上一壶吧。”刘二陪着笑,不知替赵宝船操了多少心。
赵宝船也算知道眉眼,顺着刘二的话“怯生生”给林令福了一身。
林令心思不在这上头,随便摆个手就算过去了。
他是来听书解闷的,说书的人吃了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细究的大事。
许是饿了,没赶上饭点儿呢。
他说,“茶还有富余,用不着换,再上一叠瓜子儿。”
林令所在的雅间挺大,是专供包场上客听书的房间,房内共有一张茶桌一张书台,茶桌是给上客用的,喝茶听书,书台略高一截,是给说书先生用的,两桌之间隔着一段恰当距离,像个装点雅致的小堂子。
茶桌边置着一张可供躺靠的罗汉椅,林令靠坐在上面,半边身子压着扶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磕的时候抬眉看了她一眼,双眼皮有点单,不是很厚的那种大眼,眼型偏长,肤色很白,分明是青涩长相,挑眼看人时额头却会跳出几条抬头纹。给人一种介于男孩儿与男人之间的复杂感。
空音令林寄。
赵宝船看过他的画像,也听她师父顾念成说起过这个人,据传,嘴碎,爱跟“死人”聊天,擅用空音杀人。可观他神色,又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因为他看了她一眼之后就把视线收回去了,眼里没有探究,也没有停留之意。
难道真是来听书的?
赵宝船一边将说书用的醒木折扇放到书台上,一边暗暗观察林令。说书这活她过去干过,称得上驾轻就熟,她有副好嗓子,记在脑子里的故事也多,人既然来了便依着这行的规矩,例行询问听客的喜好。
“上客爱听名人传记还是... 咳!还是...??!!”
赵宝船瞪大双眼,没想到自己会发出一种粗粝的,仿佛抽了三四十年烟的,沧桑老妪的声音。这个音色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忽然之间发生的改变。
她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 ...”使劲清了清嗓子,她又试着发了一个音,依旧粗哑不堪,对面有道视线落下来,是同样吓了一跳的林令。
“吃咸了?”他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还略带嫌弃的表情。
这姑娘顶多十九吧,怎么会生出这种嗓子。
“没有啊,我平时不是。”赵宝船也是神色莫名,这个音色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
她平时不是这个动静,现在不知道怎么了,沙盘上的沙子似的,活能剌人!她掐着脖子感受嗓子里的变化,并无难受之感,单是变了音色。反覆回忆之前的动作,除了吃了一颗抑制武功的药丸再无其他,难道是吃猛了,加之内力蓬勃汹涌,两厢抵触有了副作用?
那她这嗓子是废了吗?这个答案让她大骇。她的看家功夫是玄落衔音铃,铃响之时要藉以声音做引,使人变作她的傀儡,声音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你声音本来就这么难听吗?”林令虚心求教。
“我不难听。”柳玄灵瞠目结舌地在桌子底下攥拳,“我之前号称,人间百灵鸟。”
百灵鸟让人掐死了也出不了你这种动静,有耳朵的人都不可能认同这一形容。
林令脸上的表情很像在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柳玄灵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使劲卡嗓子。
“你是要吐还是要咯痰。”林令这张破嘴,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他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不管对男对女,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问法。
哪儿有问人姑娘是不是要咯痰的,这是句人话么?可这事儿你细想就能琢磨明白,鬼刃姜梨就是个不说人话的主儿,她手下的人能“差”吗?
“那你是不是不听了?我这嗓子说不了,我得走,你,您下回来吧。”柳玄灵急着给自己治病,脑子一乱就忘了身份,说到最后才加了句尊称。
她要下楼,林令也没拦着,反倒是守在楼下的吴正义把人堵到了楼下。
“我这嗓子说不了!”她跟姓吴的解释,若非为了隐藏身份,能一掌拍死他。
吴正义也没想到她转眼的功夫就成这样了,但是这钱他舍不下手,瞪着柳玄灵说,“客人还没说什么呢,你走什么,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吴正义又把柳玄灵推上来了,面对上客林令,吴正义自然有副老实巴交的好神态,先是告罪,后是赔不是,再就是说,“赵姑娘嗓子虽损了,书还是能说的,就是不知上客嫌不嫌弃。”
柳玄灵气得在心里猛翻白眼!为点银子还真把她豁出去了?心里头恼火,脸上又不能显现出来,就只能装作可怜,拿帕子搓眼皮,揉通红,希望林令能看出她的不愿意!
结果这么一闹,反倒被留下了,因为林令以为她是担心失了这桩生意才哭的。吴正义再装得像个人,林令也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和善的掌柜,这要是让他丢了生意,指不定怎么哧哒赵宝船和重病在床的张修极呢。
赵宝船险些被林令的好心气晕过去,她用他照顾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林爷是点了头了,雅间里吴正义点头哈腰的一关门,又剩下赵宝船和林令俩人了。

林令问她,“你嗓子疼不疼。”
赵宝船不想搭理他,又不能不搭理,忽然就能理解她师父顾念成在酆记装傻子的不易了。“人皮”既然穿起来了,就等于戏子涂了油彩,唱念做打都得跟着角色走,再不痛快也得装作感恩戴德,她说“不疼,就是声音不好听,怕伤了上客的耳朵。”
“不疼就讲一段吧。”上客不娇气,什么样的动静都能听,主动替她出主意,“来段儿神鬼怪谈,再不然就说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类传记——哥哥,俺今日就杀他个天昏地暗。就用你那嗓子,还挺抻头儿。”
他被自己逗笑了,露出一排爽朗的白牙,没心事儿似的。可那笑容又渐渐地没了,懒洋洋靠回椅子里,他在自娱自乐,身边必须得有个人,听他说话也行,说话给他听也行。
埋汰谁呢?我就算抛开江湖上的身份,也是小有名气的说书人,这种长相品貌你让说那么粗悍的故事?
“那张老三身背三板大斧,恰是一位憨力人物,自滚滚黄沙之中驾马而来——老五追在他身后,高声道:哥哥!此等小贼怎配劳您之手,待俺挥出流星锤,杀他个昏天暗地,狗头落地!”
一盏茶后,被吴正义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柳玄灵,咬牙切齿的讲了一出《张氏兄弟打江湖》的故事。雅间里上了三次茶,每次刘二进来都忍不住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
不是心疼赵宝船,而心疼林爷。赵姑娘今儿这嗓子着实造孽,怎么听怎么像老锯拉木,又糙又牙碜。
听故事的林令反而坐得挺稳,眼睛半眯着,手上还抓着两只核桃盘着玩儿,听到兴头上还叫声好。他手头准,随手一扔就有一两块赏钱落到书案上,几场书听下来竟似十分舒坦,赵宝船这通“哥哥”,不仅没送走他,还让他包了她的晚场。
“吃点饭,晚上再来一场。”
赵宝船脸都气紫了,嘴唇子上下哆嗦,还听?他明天不活了?非得一天听完。
赵宝船也不敢问,只能在心里活剐林令,晚饭两人是在雅间用的,一个在茶桌上吃,一个在书桌上吃,林令要了两壶烫热的黄酒,酒量好不好看不出来,反正怎么喝都是一张白脸,看不出旁的颜色。
“你书说得挺好,应是幼年就有的底子吧。”
“嗯。”赵宝船随口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么寡淡的回应不像话,又追了一句,“林爷耳力好,确实是幼年的底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了。”
林令觉得赵宝船有点意思,说书的时候他眼睛合着,她觉得他看不见就没好声气儿,睁开眼又是一张符合“剧情”的脸。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唯独眼睛生得最好,有拂柳一般的媚态,又不过分风尘,反而是如新翠一般的清透。就是嗓音仍旧粗糙,林令曾听隔壁的大嫂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常用这种音色——再不听话就被虎姑婆抓走,她专吃小孩儿。
不过姜梨打更以后,虎姑婆就变成酆记掌柜了。想到姜梨,林令不是滋味的出了会儿神,门主现在众星捧月,肯定注意不到他消失了一整个下午,这个可能让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
继续对赵宝船道,“师父一直是张修极?”
之前他也常来曲沉听书,兜里银子不充沛,就在堂子里听,他记得刘二进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赵宝船既是张修极的外甥女,又是他的女徒弟。说书这行当跟书馆学堂不同,既要舍得出工夫又要下得去手,正常来说没有收自家孩子的。
宝船说,“先时还有一位老师叫卢照毅,是我在府陈县的先生,自家舅舅舍不得教管,是学成以后才跟过来的。”
“倒是不容易。”林令点点头,“会口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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