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与一夜之间痛失两子,几近疯癫,不仅退出了武林大会,还带人杀上了雾生山。
冯瞻极死于“青衣”,此药只有盘月真人所在的地海石门才有。
王环衣则死在九影空手刃下,此招式刁钻刻薄,是九影心法中入门掌法的第二式,虽简单直接,但是杀王环衣这种水平的人足够了。而这天下会此招法的只有三人,雾渺宗太宗主周两斤,宗主丘月集,以及正值昏迷的少主姜梨。
王常与认定此事是雾渺宗所为,集结羽西剑宗世交好友上下九大门派攻上雾生山。山内是响彻江湖的三清六爻阵,几大派的人连正门都不摸到,只能在阵中不停叫骂。
雾渺宗太宗主周两斤孤身入阵,虽觉阵中全是蠢货,依然不吝口舌的带他们分析原委。
“青衣”确实出自地海石门,但地海石门不止盘月一个药仙。那里既是百草之山,也是百毒之乡,枯头鬼医住过,封山神脉来过,除此之外还有南疆、会离,枞山派。人人都可去地海石门,何以冯瞻极死于青衣,便一定是盘月那个碎嘴所为?
王常与说,“可我徒儿生前只吃过固原金丹,定是盘月为出气,故意将混有青衣的固原丹给了我!”
两金闭目挑眉,觉得自己若非菩萨心肠,一定不会在这些一脑子棉裤的人面前浪费时间。
“先不说他如何料定那日阿梨会与你徒弟有此一战,提前做这混了毒的金丹,但说你徒儿卧床三日,难道不吃不喝?青衣无色无味,遇水就融,粥里,水里,菜里,何以见得不是被人下毒?”
“再说你女儿。”不待“棉裤”发问她便接上,“我若杀她,何须动用九影心法,故意留下证据让你相信这人是我杀的。一把快刀,一只匕首,甚至一片割喉的树叶都能取她性命,我又何必做得那么明显。”
九大门派开始松动,但也有傻子分析,“不是你也有可能是你徒弟丘月集,而且江湖谁人不知你周两斤嚣张跋扈,杀人从不避人,三十年前教训缘起宫的时候,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谁,还在对方脖子上挂了周两斤三个字。”
两金嘴都气歪,“那都是四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了,你提那些做什么,谁那个年纪没轻狂过?”
在座的都是名门正派,都摇头。
“我们就没这么狂过。”
周太宗主因为自己年轻时造下的孽,再次引来怀疑,并且能证明丘月集没出过雾渺宗的只有雾渺宗的本门弟子,很多话就难说清了。
而这件事的最后,就是两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将九大门派的人悉数震出山门。很多人当时是信了她的话的,只是需要时间去调查。可惜设计这场阴谋的人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没过多久,九大派遭袭,门派弟子死伤惨重,而这接二连三的伤人事件都再次指向一个地方——雾渺宗。
“我儿临终前说,亲眼看见你们宗门弟子持刀杀人!”
“就因为我们上门与你雾渺宗讨过说法,便要遭此横祸吗?!”
“我那徒弟才十六岁!你们也忍心下手!”
有人扮做雾渺宗的人四处行凶,下手的对象全是年轻一代的弟子,除九派以外,甚至还延伸到了其他门派,仿佛只要关起门骂一句雾渺宗,次日便会在门口看到一地人头。
雾渺宗因此一事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找上天下令主陆祁阳,三十六派掌门齐聚雾生山脚,破阵攻山!
滔天恨意取代了理智,至亲爱徒之死让所有人都发了狂。刀剑齐聚,众派入山,守山门的老胡死了,为姜梨摘花的师兄死了,做红果的师姐没了,雾渺宗一夜之间尸横遍野。
可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过!
姜梨那时还未彻底清醒,但是她能听见冲杀、刀剑、穿破的声音。
盘月真人亲自坐镇伏羲殿外,姜梨必须养足四十九日方可大愈,他不能让任何人进殿,更不能让雾渺宗,断了血脉!
陆祁阳知道何为周两斤的软肋,他不去正殿,不伤偏殿,驱风踏雪,直奔伏羲殿而来。
浩荡气海在殿外化出声声怒吼,石震山摇,姜梨睁不开眼,只能艰难地在眼皮底下挣扎,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知道,盘月爷爷一定受伤了,她听到了他的闷哼,听到他呛酒一般的咳嗽。
那是血,呛在喉咙里的血!
“盘月,你何苦。”
天下令主漫步而来,满脸哀叹。他有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仿佛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
盘月真人倚在殿前,进气不多,出气也变得微弱。可他还是笑着,还是挡在殿门前。
“你不懂爱,怎么跟你解释呢。”
天下令主摇头轻叹,“你们懂,所以你们留了一身牵挂,一身软肋。”
他以手为勾,将盘月吸到自己手上,看着他在他手中挣扎,看着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其实何必呢,让他进去不就好了吗?他不过是要抓个孩子,用她跟周两斤换样东西罢了。
他废了这么大的周折,不都是为了——
紧闭的殿门忽然震出一把三尺长剑,剑尖直指他不断缩紧的右手,殿门同时裂开,那个孩子出来。
一个生就一双狼目,亦正亦邪的孩子。
他看不清她眼里的东西,也许连她自己都看不清,那把长剑竟然伤了他的手,紧随其后,飞身而至。陆祁阳没见过这么快的身法,像风,琢磨不定,根本猜不出下一步会从何处出手。像剑,双刃尽开,他用真气冲开她的牵制,将她震倒在地,仍然忍不住赞一句,“好一个九影心法。”
五脏六腑都似被巨石轧碎,姜梨喘息着,眼里是浓浓地恨意和不屑,“有什么冲我来!”
“难怪你太师父最喜欢你。”
陆祁阳很欣赏她,她却并不看他,捡起地上吐了半斤血的盘月爷爷,拢起双手对着胸口就是一砸!
“呕!”
灌在喉咙口的那口浓血总算是吐出来了,若非如此,盘月会被自己的血活活噎死,虽然此时也离死不远。他怒问她为什么出来,她那个伤照这么养下去,早晚养成隔三差五就走火入魔的疯子。
她说什么能比师父老相好的命重要。
盘月高兴了,揭开一嘴沾血的牙说“小阿梨,你再说一次。”
一老一小扶靠在一起放声大笑,像两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姜梨起身看向陆祁阳,“我这命,活着值钱,死了便不值钱了,你要换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你不会称意。”
陆祁阳冰封一般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鬼刃剑在姜梨手中嗡鸣,反手相向,抵到心口。雾渺宗的漫天血雨,追本溯源是从她与冯瞻极那场对战来的,她是引子,也诱因。
很意外,也不意外,陆祁阳要救她,可惜太远,太慢。
剑身却在即将插入她心口的前一刻忽然一折,有人比陆祁阳更快一步,捻起两指,生生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干什么?”两金眼含怒意的喝问。
她从来都是一身体面长袍,从来都是一身月白在身,如今宗袍染血,那样清晰。
姜梨呼吸酸疼,言简意赅的挤出一个字,“死。”
“活得好好的死什么!我把你养这么大,是为让你今天死的?”
十二岁的孩子唯一想到的担当便是不再添麻烦,可两金并不打算鱼死网破,即便要破,也要留下一颗种子。
“走!”
碎石如柱,阻在陆祁阳身前,他双手相接,再去看时,人去楼空,重伤的盘月、姜梨以及周两金都已不见了踪影。
三人于雪中疾驰,大雪滔天,下满了整座雾生山。疾驰一路,尸骨成堆,凝在地上的血有深有浅,有新有旧,恍若一盏盏红梅,寒山为伴,满眼肃杀,直抵黄泉。
两金将他们带进一纵密道,疲惫地抵在龙首石上缓慢吸气,姜梨看向密道中弟子,只剩师父月集,二十余名师兄师姐,以及十六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童宗弟子了。
她目光呆滞地问,“太师父,是我害了你们对不对?”
两金哼出一声笑,至此仍有一副乐天之态,“天下令才是幕后主使,你帮他们认什么罪。有些门派根本就是天下令的走狗,随波逐流,除九大门派以外,声称爱子爱徒被杀的,又有几个是真?你只需记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源头,雾渺宗之死与你无关。”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盘龙密道外忽然传来了震天之势,石壁在抖,是众人在合力破门。
两金神色如常。
“九影心法,参悟到最后一层便可保肉身不死,傲决天下,可惜太师父不能,你也还未彻底领悟。”她探她的脉,苍老的手指上已经没有太多温度,终是舍不下这孙儿,握在手里爱怜地揉搓,“往后这走火入魔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姜梨忽然觉得害怕,泪断如珠。
“太师父,弟子现在能做什么。”
“走。”她说得那样轻,却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双膝狠狠一锤,笔直跪倒在她面前。她素来最听她的话,只有这次不能!
她知她是个顽固东西,盘龙石上已经有了裂痕,两金噎着气从怀中掏出一本心法。
“太师父!”
姜梨明白了她的意图,慌忙去夺那心法,却只抓进满手碎屑。
“从此以后,我雾渺宗传承了三十五代的心法要诀,便只在你一人心中,你死,便是断我雾渺宗的根!”
她不准她死,还想告诉她说,带着你的人好好活下去,若有可能——
再收几个徒子徒孙,带着他们快乐长大。
若有可能,她多希望亲眼看着她嫁人生子。
原来活到她这个年纪还会有如此多的贪心和留恋。
可她至死都没舍得说出这些未完的牵挂,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带她走!”
染血宗袍消失在瞬间开合的盘龙石外,疯狂挣扎地姜梨被宗主丘月集及众宗门弟子强行带离密道。
“太师父!!”
她无数次的想要挣开,无数次想要连滚带爬地回到那个地方。她撕心裂肺的狂吼,心像被切碎了一般。
她不愿活,她宁愿跟她们死在一起!
可雾生山外仍有埋伏!月集一路奋力厮杀,一路将她们护送至雾生山口,以毕生内力结出漫天屏障,将刻有两金花的掌门印亲手交到她手中。
她说不出话,甚至哭不出声,浑身颤抖,周身都被绝望吞噬。她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师父,求你了,阿梨一个人活不了,求你了。
月集温柔看她,摸着她的脸,眷恋一笑。
那一年,大雪,雾渺宗太宗主周两金与盘月真人死守盘龙密道,扛了足足三个时辰才被破阵。
那一年,雾渺宗宗主丘月集率二十名宗门弟子,送了姜梨最后一程。
第52章 断雁叫西风
泪从眼角狠狠划下,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痛从胸口蔓延,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肉都不曾放过,姜染一手拽住心口,蜷缩成团,闷疼出声。那些原本尘封的记忆,如一张收紧的网,将她收拢攥碎,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地向上抓,不知要抓住什么。
有人破门而入,声色焦急。
“姜染!”
她的手没有抓空,他递给了她一只手,一只温热的,牢牢回握的手。她迷了心智,不断收紧手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切。
骨节开始泛白,青筋跟着暴起,那只瘦弱的小手本就细如鸟爪,此刻更只剩下了伶仃。
他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它,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她,连他自己都晃了神。
他的话在她耳朵里失了声,自己又何尝记得说了什么,只知是在哄着,捧着,揉着。
如此过了很久,她睁开了眼,眼里有刀割一般的裂痕。
“没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灌进一口黄沙,像个即将尽气的人,艰难,却固执地继续深挖着那团血肉模糊的过往。
雾渺宗没了,师父和太师父也没了,十六名童宗弟子在逃难的路上只活下四个。
“连其死了、小丁香不在了,之后是谷雨、彭玉、修起、小胖丁...”
“胖丁。”她忽然看向他说,“你不认识她,但是见过她妹妹,她就是童换的姐姐。”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穿行在雪地里的孩子,每一个都在艰难前行,那一年的隆冬也极冷,浑身的热气都快在逃难的路上用光了。小胖丁嘴甜,撑着力气在一户好心人家里要到了一笼包子,贴着胸口带回来。她很高兴,活蹦乱跳地跑到我面前说少主你看,今天有热包子吃了。可是天下令的人追过来了,包子散了一地,她舍不得那些东西。”姜梨狠狠曲眉,“她舍不得,我们那时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她怕我饿,冲回去捡,然后——”
泣不成声,眼泪砸在交握的手上,她说,“胖丁死了,就死在我怀里,她举着染血的包子说少主你吃,吃了就有力气逃了。我杀光了那日追杀我们的所有人,可我换不回她,付锦衾,我换不回来!童换的结巴就是那天落下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我们只能带着她继续前向,直到再有人死,童换才像从上一场悲伤中醒来一样哭嚎出来。”
——少,少主,姐,姐姐呢?
她清醒无比的记得,那孩子当时跟她说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胖丁已经死了,童换又变成了那样。她痛苦地仰头,哭得近乎昏厥,他的心被她卷在一起绞着,聪明如他,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途径和办法去安慰,只能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收得太紧。她在活剐自己,在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的忘记!她浑身上下都带着看不见的伤痕,他怕她疼,又怕得那样无计可施。
她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地上埋下一个人,我们没有钱为他们下葬,只能用手去挖,用剑柄在地上刨出一个深坑,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不敢死,因为那颗仍然能在腔子里跳动的心,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可那时候的生,真是比死还痛苦... ...”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断了气力一般,他慌忙去探她的脉,尝试输些内力给她,却发现她的内力鬼蛰百转与他并非一路,他担心气力相冲,不敢再下手,只能去唤她的名字。
“姜梨。”
他唤的是她的真名,有一点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原本就该相识的熟稔。
她迷离地看他,眼睛里的光在变淡,似是累极,他看着她闭上眼,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缓慢抬起了眼。
阴翳,桀骜,鬼气沉沉。
“真是个爱伤心的小女孩儿。”似是有另一个人代替她醒了过来,可她若没有这么脆弱感性,“她”也没机会出来,婆娑的双目褪去了苍凉,留下狼一般的孤冷,“她”将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尝试抽出手指。
付锦衾反而扣得更紧了,那是一种近乎强制的压迫,他的眼里有警惕,但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怎么,还没听够故事?”“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不信他这样的人会看不出她们的不同。“她”尝试未果,忽然有一丝兴味跳入眼底。
既然他想知道,“她”就说给他听。
“她”说,“再然后,我就不断杀人,不断带着他们东奔西走,我捡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谷雨的孩子,跟他一样白,一样有双单又细长的眼睛,他就是林令,我教他武功,让他跟我一样去杀人,我吞了严辞唳的驭奇门,吃了东舟一带大小十六个门派,我收了顾念成,招揽了无数杀手,有了三千门众。”
她闭上眼,桀骜一笑,似颠似狂,“我不再颠沛流离,不再被人追杀,我有了赖以生存的嚣奇门,有了跟天下令抗衡的能力。”
“可你却忘了自己是谁。”付锦衾看着她,或者说,是在透过姜梨看她眼中的鬼刃。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你喜欢的又是谁?”鬼刃嘲讽一笑。
他爱上了一个疯子,可当这个疯子不再发疯时,他喜欢的又是谁呢?
“从来都不是两个人。”鬼刃的话并未在付锦衾这里挑起任何波澜,他神色清明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因为鬼刃,才是真正疯掉的那一个。”
那是凝结在姜梨心里的痛,是痛过之后过度包裹的一种防备。雾渺宗的创伤,以及童宗弟子的相继离世,让她蜷缩成了一个不敢面对外界的孩子,鬼刃就是在那时“站”出来的,是她面对仇恨和痛苦时的铠甲,是她面对外界的另一个自己。
付锦衾说,“你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渐渐忘了自己,你便趁势强大。你想代替她生存,没想到她竟然要找回自己,这些年你们应该吵过不少架,不同的是,那些年是你占据身体主动,这一次苏醒却是姜梨掌控一切,可她离开得太久,神志恢复的并不完整,所以疯,傻,做事没有条理,于是你在她精神松懈时趁虚而入,给她‘看’你的过去,让她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你想让她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希望她永远不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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