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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赵宝船说,“会。”
“学个画眉听听。”
赵宝船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撂下筷子幽怨地看向林令,就她现在这个嗓音条件还学画眉?索性破罐子破摔,“鹅和鸭子倒是能学,您听听吗?”
林令笑说行啊,“学学。”
一般人笑完不就过去了吗?还真听鹅听鸭?
赵宝船没见过这么从善如流的人,她是什么人啊,好歹是山月派上司令,好歹是衔音铃柳玄灵,好歹在南疆九鼎大吕,好歹在江湖上——
你是个屁!
吴正义生怕赵宝船得罪金主,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忘守在门外,这会儿听说林令要听鹅叫,使劲给赵宝船使眼色。
嗓子糙成那样人家都没嫌弃,送两声口技不应该吗?!
你往后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赵宝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恨林令,更恨吴正义,等她用完了这身“人皮”,一准要扒了他们的皮!
“嘎!该该该该该。”
前面是鸭子,后面是鹅,鸭子被鹅追着跑,后来鹅和鸭子都被人掐着脖子扔锅里去了。
“咕噜咕噜。”还“送”了两声烧开的水。
柳玄灵学完继续吃饭,林令大笑着饮进一杯酒,手一扬,桌边“吧嗒”一声,再次落下一块赏钱。
曲沉的灯一直掌到戌时,馆内无人说书,吃茶的客人也不愿闲坐久留,没多一会儿就散尽了。吴正义和刘二皱着眉头坐在柜台里,不时交换几个惊惧的眼神。晚场这书换了一折,不是英雄好汉抢地盘,改说鬼神怪谈了。配合赵宝船鬼似的嗓子,简直活要人命。
笃笃笃,那是剁馅儿的声音。
“尸体不好处置便送到了后厨,一刀接一刀,一块儿接一块儿,那姓张的后生没人性,为了娶妾入宅竟然生剁发妻,将她做成了韭菜肉馅儿的饺子。”
“我不爱吃韭菜肉,换成韭菜鸡蛋。”林令不像楼下那俩那么胆小儿,听故事的中途还给赵宝船提意见。
宝船被他打断,语气就有点不好,“鸡蛋做不了,必须得有肉,换成鸡蛋就没死鬼什么事儿了,这个发妻后面是要复仇的。”
“那换成荠菜肉的,不要韭菜。”
“将她做成了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再看那张生身后,分明有一双眼睛在直直瞪着他!”
好可怕!
雅间门窗半敞着,故事就顺着窗户往堂下飞,飞得楼下两人后背飕飕蹿凉风。
偏生那位赵姑娘,像是忽然说出了兴致,嘴型一聚就吹出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再一用醒木,又拟出了脚步临近的声音。这人有些年头没说书了,下午那点故事只算开嗓,到了晚上才算真找回一点感觉。
她也不记得自己本来是干什么的了,全心全意的讲,聚精会神地描述故事里各类人物的表情,说到最后,林令睡着了,或者说是醉倒了,两坛黄酒下肚,招来了瞌睡。吴正义解脱似的冲到楼上,说出了一个让赵宝船杀了他都不解恨,必须得再鞭一遍尸的混账话。
“知道酆记怎么走吧?”
吴正义让赵宝船把林令送回去。他想拉住林令这个回头客,认为林令对赵宝船一定带有好感,否则不会任由一个破锣嗓子在身边讲一下午江湖好汉和一晚上人肉饺子。
于是戌时近末时刻,说了大半天故事的赵姑娘,黑着一张脸,以驴拉磨一般的姿势,半披半背着醉酒的林令,走在了灯火还算通明,摊子还没散尽的大街上。
“那是酆记的林令吧?”
“好像是。”
“背他的那个是谁啊。”
“好像是曲沉新来的女伙计赵宝船。”
“这俩人认识吗?”
“应该认识,不然一个大姑娘怎么背着一个小伙子走?”
一路上,赵宝船都在听着各种议论,脚步沉重,心头恼火,他们以为她愿意背吗?要不是吴正义那个杀千刀的掌柜,要不是林令酒量不好,她犯得着把这人背回来吗?
她的身体受药物压制,早没了正常时期的体力,她知道累,知道沉,知道自己快累断气了。
“两坛黄酒就醉成这样?你还喝什么喝!”她憋着力气也要骂出这句。
背上的人当然没有回应,睡的十分扎实。
“我那故事讲的多么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猛鬼都要出笼了,你睡着了,这不是砸我招牌吗?”
“我五岁说书,六岁被大先生带着登台,从来没把人说困过。”
“你这样的,往后别来了,你就不适合听书!”
柳玄灵其实是个非常话痨的人,没被顾念成捡到之前,一天最少要说三本故事,后来不干这行了,逮着顺眼的人也能聊小半天,不过这一时期的她已经信不过大部分人了,所以活下来的“聊友”并不多。
“这街怎么这么长,你自己也使点劲,我快撑不住了。”
“你说你这酒唔... ...!!”
柳玄灵的嘴忽然被捂住了,林令偏过头看她,眉心紧拧,有些不耐烦,眼睛里是迷离的醉态,不知是醉是醒。
“吵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抱怨。
两人的姿势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暧昧,先时是背着,林令太高,柳玄灵抱不动他的腿,就将胳膊抱在身前,两条腿拖地,披着一床大棉被似的在地上拖着走。
现在林令站稳了,两人从上到下贴合,几乎是从背后抱住的姿势。
“你,没醉?”
柳玄灵在他掌心呼出一口热气,不知是因为痒,还是意识到姿势不对,林令皱了下眉,松开手,胳膊还吊在她肩膀上。
“本来醉着,你总说话,就醒了。”
他仍旧站不稳,架着她的小身板当拐杖用,扬颏一指前面,“再劳你片刻,送到门口就成了。”
柳玄灵这才发现快到酆记了,远远的,她看见黑漆大门上飞着两盏白皮灯笼,灯下还有一道人影,穿赤色流云映月裙,给人的感觉极厉,正掖着手靠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姜梨吗?
柳玄灵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那是个活在传闻里的人,她听过她很多故事,从师父,也从山月派掌教嘴里。她曾暗嘲过顾念成的谨小慎微,真正要面对这个人时,竟然也生出了灌铅一般的惧意。
赵宝船没动,那人反而由远及近的来了,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似寒光下的刀影,愈见锋利。
“林令。”
她的音色偏冷,街道两旁的光线忽明忽暗的打在她脸上,先是一张冷森森的白瓷脸,再是一口赤红的唇,接着是,曲起的一双狼目。

第58章 茶馆没人了?
姜梨是晚饭时分才发现他不在店里的,今日变故太多,像小半生都重过了一次,平灵他们拉着她没完没了的聊天,以至于她现在才有功夫去找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柳玄灵感觉林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一下力。
“掌柜的。”林令笑着叫她,音色里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让他觉得舒适的称呼方式,他们都叫她少主,他身份不同不方便随波逐流,叫门主又觉生疏,不如就称掌柜的。
姜梨凑近林令闻了一口,蹙眉,“喝酒了?”
林令点了下头,姜梨没再说什么,架着林令另一边胳膊,把他从柳玄灵身上卸了下来。
姜梨有张偏向孩子气的脸,柳玄灵觉得她跟画像上有着相同的五官,眉宇里却少了几分邪气。
“你谁?”她问柳玄灵。
但也绝对不像正路上的东西。柳玄灵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
不管是疯了的姜染,还是鬼刃时期的姜梨,都是这种长驱直入的说话方式。她不是对每个人都好,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客气,尤其这人在她这儿是张生面孔。
乐安城最近不太平,任何一张生面都有来者不善的可能。
“赵宝船。”赵姑娘依照“角色”福了一身,“曲沉茶馆的杂用,林爷今日在我们那儿听书,多饮了几杯,我们掌柜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就着我送回来了。”
姜梨五官短暂地紧皱了一下,柳玄灵知道,这是源于她“出人意料”的嗓音。
“谁说的书。”姜梨有些好奇。
“我。”柳玄灵言简意赅。
太意外了。
姜梨舔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茶馆没人了?”
柳玄灵怀疑姜梨练功是因为嘴太损,怕被人打死,才要绝世武功防身的。
“原本是有的,我舅舅张修极是书馆先生,昨夜犯了咳疾,上不了台。包场的银子不少,掌柜的不想撒手,又加上林爷不嫌弃,我就替舅舅说了几段儿。”
“咳疾。”姜梨点头,“那得多注意,张金宝就是这个病走的,以后要是需要棺材可以找我买。不是乐安本地人吧?”
柳玄灵歪了下嘴,说不是,“原本是府陈县人,舅舅老家也是那里的,家里今年遭了灾,实在吃不上饭了,这才过来投奔舅舅。”
“一直都是这种破锣嗓子?”姜梨指指自己的喉咙。
“不——是。”柳玄灵暗暗咬牙,心说这么看来,林令那张破嘴还算好的,姜梨比他说话还不懂拐弯。“可能是这段时间累的,有些——”
姜梨扣住了她的脉,三根指头搭在柳玄灵手腕上,饶是柳玄灵吃了药也被她吓了一惊。
“您还会号脉?”她知道她听的不是她的“病”,习武之人的脉象与常人是不同的,简单说来,一快一慢,一沸一稳。
柳玄灵的脉很稳。
姜梨凝神“听”了片刻才收回手,说出来的话一听就是胡诌,“你这病得多吃青菜和水果,水分充足就好了。”
“这法子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女子回去以后定然多吃一些。”柳玄灵表现的将信将疑,神情却是乖顺的小家儿女之态,“用不用我帮您把林爷送回去,醉了酒的人身上重,我给您搭把手吧。”
“不用,我架的动。”姜梨挡开了柳玄灵的手,顺势在她手心摸了一把,没厚茧,不是用兵器的手。
“今日多谢你。”终于说了句客气话。
“您客气了,林爷是上客,我们本该如此,下次您有时间也请去我们那儿坐坐,馆子里有好茶,还有花生瓜子——”
太唠叨了,说话声还不好听,姜梨直接架着林令走了,背身挥手。
“回吧。”
“您小心脚下,路不太平。”柳玄灵仍旧殷切。
街道两旁的灯渐渐的熄了,柳玄灵的脸也渐渐沉入黑暗,两道温善的柳叶眉浅浅一抬,双手交握在腹前,摩挲了两下被探过的手腕。
今日这顿“芝麻丸”没白吃。
林令确实不是来试探的,但姜梨不是个轻易信人的主儿,万事都赶在了一个巧字上了。
“掌柜的觉得她可疑?”林令在与姜梨走回去的路上,也在讨论柳玄灵。
姜梨将他往肩膀上架了架,意有所指的说,“这世上除了你们,我都没有绝对信任的人。”
不管是身处乐安的生面孔,还是千里迢迢找来的顾念成,她都不会绝对信任。
她从未跟他分过里外,“五傻”、“你们”一直是这么叫着的,“今儿下午走那么快做什么,没话跟我聊?”她能感知到林令的情绪变化,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等他。
“不是,我就是觉得人太多了,不好挤。”林令辩解。
“之前怎么不那样。”姜梨拿眼撇他。
“之前...”林令语塞。之前大家都不提从前,他察觉不到那么明显的差异,他不想直白的告诉姜梨,不是不想过去,是实在没有那么多曾经。
“那付公子呢?您不信任他么?”林令岔开了话题。
这话让姜梨的心猛缩了一下,下午好容易缓上来点儿,经林令一提又栽了心。她觉得自己像是摔了一跤,皱着眉头说,“他跟你们不一样。”
他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里面有太多缘故和心思,讲出来林令也未必懂,“倒是你,酒量跟我一样,半坛子酒就到顶了,喝那么多做什么?”
别看林令现在人模狗样的跟她说话,实际没她托着,早一头栽下去了。
“没喝多。”臭小子别开脸不肯承认。
“那你掐自己大腿干嘛?”姜梨挤兑他。
他什么酒量她能不知道吗?醉了又不肯承认醉,掐疼了才能清醒地回她的话。
林令觉得丢脸,眼睛往天上飘,装听不见。姜梨哼出一声笑,林令今年才二十,没爹疼没娘爱,过去她稀里糊涂的养,他就稀里糊涂的跟她风里来雨里去,乐安日子长又慢,倒像把这小子养小了,有了少年气的别扭劲。
两人走到门口,姜梨推门掀帘子,短暂一会儿功夫,林令就靠在门口睡过去了。
平灵、童换正在后院玩儿翻绳,乍一见这姿态以为林令遇袭了,冲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鼻息。
“没死,醉了。”
姜梨一只手拎着把人往屋里拖,家里老老少少都没睡,正好搭着手把林令抬回去。陈婆婆见这孩子醉成这样,立即给了其忍一个解酒的方子,一老一少在灶上忙了小半刻,熬了一锅毒药一般的东西出来。
焦与把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小结巴抠着林令的嘴要往里灌,要不是姜梨发现的早,那药就顺着鼻孔流进去了。
“他得喝点儿才能好。”其忍说。
“但这味儿好像不大对。”陈婆婆稍微有点怀疑,过去他们家那口子喝多了,她婆婆也熬过醒酒汤,好像不是这个色。
姜梨皱着脸闻那药汤子,酸里带着一股熏鼻子的苦味,卷着胳膊把热情群众全请出去了。
喝了他就死了。
家里一个会正经做东西的都没有,她都想让陈婆婆和其忍往制毒的方向发展了。
林令是个有福气的人,抠嘴灌药都没把他呛醒,栽到床上就睡过去了。姜梨看他睡得挺沉,就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她承认当初救他是因为他与谷雨有几分相像,时间长了早就各自有了自己,只是那时她与鬼刃正值磨合时刻,情绪忽好忽坏,忽冷忽热,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更没时间照顾这孩子的情绪了。
她在床头托腮,看儿子似的把林令散碎的头发拨弄走。
“你不是陪我长大,但是我养大的,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半个弟弟,跟对焦与其忍的感情是一样的。谁告诉你在一起的年头少就比年头久的感情浅。”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有的成为了亲人,有的。”她想到了一个人,又逼着自己压下去,“反正不能用时间去计算。”
“焦与其忍是两根楞木头,没你这么细碎的心思,我知道你比他们敏感,所以有些话更要斟酌着跟你说。你说你像谁呢?咱们六个人里数你最像小姑娘,过去在外面逃难,饭不好吃都要哭一场,可能也是年纪小,孩子气。睡死过去了?我说这些你能听见吗?”
平灵刚好进来给林令留茶,顺手带走了试图扒开林令眼皮的姜梨。
平灵一来,姜梨那嘴就闭上了,坐在自个儿床上靠着卷起的棉被歪着。“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儿下午他们聊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平灵能看出来她跟他们一样开心,但这开心里总夹着点黯淡的情绪。
“我有什么心事,是林令有。”
“林令怎么了?”平灵对其他人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姜梨张了张嘴,担心说出来反而让林令别扭,就压下去,准备找个时间单独再跟他谈谈。
平灵想着她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给她拿了两只小酥饼在手里攥着。
姜梨嚼了两口,忽一蹙眉,“外面买的吧,怎么一点也不难吃。”
平灵被她逗笑了,“整个乐安城只有付记的点心难吃,您要是馋了您回去住,那位对谁都抠,唯独对您是真舍得,别说是他店里的,就算不是,上回您说吃云片糕,转脸不就有人出去买了么。”
姜梨没说话,平灵凝着眉想了一会儿,知道症结出在哪儿了。
今天所有人都看出付锦衾生气了,只是当时姜梨的反应不大,他们也没怎么在意,她说,“付公子就是因为您搬回来生气的?两家一共才几步路,除开那条长街跟前后院似的,都快成一个家了。”不过这事从她的角度看就是舍不得不分开,离得再近也不如开一扇门,经一扇窗就能看到那个人来得直接,平灵转而对姜梨道,“要哄就早点哄,留着该成隔夜愁了。”
她没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姜梨神色怪异地看向平灵,“你觉得付锦衾跟我合适么?”
“那样的品貌还想什么合不合适。”平灵是个非常务实的人,“纵使是个混蛋也先尝了再说啊,遑论付公子还一心一意对您。乐安城姑娘不少吧?好看的也有吧?您见他张眼看过谁?就不说乐安,整个江湖您瞧去,这样的人站哪儿不招人的眼,回头真处不好了,找了别人,悔都不知到哪儿悔去。过这村没这店的老话您没听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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