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表示赞同,也没人拒绝,光是听这菜名就觉得不叫玩意儿。
后院门虚掩着,外面一世热闹,唯独这里像没上色的绢布,独自劈开一隅,与星月作伴。夜空恰也晴好,只是太静,尤其是在这种日子里,无端衬出几分旁人眼里的孤寂。
也就只是旁人看来。门里的付阁主正在换灯笼,旧灯笼在年里要换下来,付瑶顺着他的手往上看,是一盏素面八宝菱花灯,这灯她之前见过,是对门疯子送给他的,他那日表现的不咸不淡,到年节倒要挂起来了。
“过年都挂红的,我昨儿拿过来的你不用,就她给的是稀罕物。”
当姐的忍不住“吃醋”,他也没理,摘下旧的换上新的,灯底下那一片就亮起来了。
灯下摆着一把太师椅,椅边有张小桌子,付锦衾坐下以后抓了把瓜子。
“你给的早挂门头了,进来的时候没瞧见?”
她就爱找疯子的不痛快,上次两人一起杀了沈弧,关系也没见好,依然是跟斗鸡似的,仿佛天生八字犯冲。
他递了付瑶一手瓜子儿,付瑶没接,他就自己在那儿磕。
“你上次说,沈弧上来就是奔着你来的?除他以外,还跟秦丹凤、林次婉那些人结过仇没有。”
那是谁?付瑶刚出师那会儿自顾自地历练过一番,什么不平事都管上一管,收拾的人太多,能记住的也就那么一两个。
“还在城里呢?”付瑶问。
“早走了,折玉看着出城的,据说脚底生风,走得一点犹豫没有,瞧着像路过。上次沈弧来得就挺莫名,我心里就犯了些嘀咕,也可能是多虑了。”
要说沈弧,也着实是个搅屎棍子,本来是冲姜染来的,临时遇见付瑶就一心杀她,至死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倒把老顾和刺杀的事儿给“埋”下去了。
不过付锦衾并非没有这方面的猜想,只是后续没再发出动静,就暂时静观其变。
“也怪我,当初没惹那么多事就好了,乐安毕竟是并将书阁所在。”付瑶也开始自醒,“我们这样的身份本不该四处结仇,便如之前师父所说,做这天地江湖的一丛树草。”
“你怎么也开始说疯话了。”付锦衾的想法与付瑶不同,“人活一世当是自己,若要当树当草,还生着一颗心做什么。你要杀谁便去杀谁,左右离不了大格,坏人少了好人活的就多,也是功德一件。这乐安只要我在一天,你都不必顾虑这些问题,你做人,我来做树草。”
付瑶心里一紧,他是天机阁主,他没有任何选择,任何人都可以叛逆一下,只有他必须扎根在土里,他伸展枝叶,为她撑伞,让她做人。可他明明也是向往自在恣意的人,他的心也是活的,她忽然能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疯子了,那是唯一敢落在他枝干上起舞的人,他心里欢快,难得见到这种一意孤行的鲜活。
但她仍旧不喜欢疯子,她总有一种预感,付锦衾的人生会因姜染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代价在预想之中就已极大,她不想让付锦衾受到任何伤害,甘愿当个恶人。可也知道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付瑶转开话题道,“今天是年三十... ...”
“不去。”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堵住了去路。
付瑶气结,“我还没说有什么菜呢,万一今年的顺口呢?”
“同福阁的神仙肉,还是肴膳居的万艳同杯,敢说顺口,肯定不是你做的。”瓜子儿在他嘴里磕开,躺着,靠着,慢条斯理地把皮儿堆到小桌上,“饶了我吧,你那对公公婆婆每次都热情的给我做媒,我去了岂非又要拂了二老的面子,我自己呆着挺清净,习惯了。”
“什么叫习惯了,谁会习惯自己过年,我知道你——”付瑶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真正的症结不在这里。团圆日子不得团圆,人犹在世却渡生离。
付锦衾虽对外声称父母双亡,实际亲爹亲娘实打实地活在这世上。活着,却不再相见,任是谁家儿郎,谁家爹娘,都只当彼此已经死了。这是当年的一个承诺,也是各自的心结。
付锦衾认她当姐,实际他的家世,她真高攀不上。亲爹乃是大启当朝右相付严继,娘是户部尚书孙庭玉嫡女,若是付锦衾在京城正常长大,勤于仕途,也当是一朝权贵,可惜当年一场朝乱,让付家被奸臣荀云起钻了空子,导致全族发配玉辽。奸臣当道,怎会留活口翻身,发配途中便遭到无数次刺杀,后经东舟天机阁地界,被当时的天机阁主刘恒义所救。刘恒义愿意倾一阁之力为付家洗脱冤屈,助忠臣还朝,唯一的条件就是留付家嫡子付锦衾入天机阁为徒。
刘恒义看重他的根骨,说出这句话时便已将他视为自己的传承,他有意将天机阁给他,愿意将毕生所学教给这个孩子,但是他知道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能有太多牵绊,所以首要一样便是斩断前尘。
国之大运,全族性命忽然压到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付严继攥紧双手,孙庭玉泣不成声,自家儿女,怎会不疼,何况他还是他们最看重的孩子,可惜最后,挣扎数日,仍是忍痛将他推了出去。
之后忠臣还朝,奸臣退场,付相失了一个嫡子,天机阁主多了一个悟性超群的关门弟子。两色江湖,各司一隅,独占一方。故事到此似乎诸多看客都觉皆大欢喜,却从未有人问过他,愿不意愿意。
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认,付家嫡子已死,我又是谁?
在付瑶回忆这些过往时,付阁主桌上的瓜子壳已经落成了一座小山,此时的他眼里早已没了怅然,只剩下习以为常的沉寂,他问付瑶,“花生吃吗?五香味儿的。”
付瑶有些难受,这么多年了,他没说过想家,没提过爹娘,但是他不肯过年,像个倔强的,不肯说怨的孩子。
“其实他们也是舍不得你,只是身为一国之相,有太多... ...”
“不吃?”他打断她的话,靠坐在椅子里,剥开一颗花生。那只手修长,握刀握剑总让人觉得惋惜,他也确实很少去握,或以琴会“友”,或以指摘心,连那把响彻江湖的荒骨剑都不常拿。
行动时见“地狱一切恶鬼”,平淡时日日如常,浓烈时舔血闻腥,寡淡时谁与他共?
付瑶说,“真不跟我回家吃年夜饭?好歹是个团圆夜,你不爱热闹,阁里那些人不能也陪着你在这儿寡着吧?”
付锦衾剥出一粒花生吃到嘴里,“你带走吧。”
“你不走,他们怎么可能跟我去。”
这话再说下去也没意义,他不会去,她劝不来,可每年都要这么试试,每年都不肯死心。她待他的心跟亲弟弟一样,当年付逆在的时候,也常这样劝他。
她过去常想,他有一兄一姐,并不孤单。可惜走了一个,便只剩她了。他好像一直都在失去,一直不曾拥有过什么,她从心里想疼他,却又常有无从下手之感。
他的心思太剔透,需要的并不是同情和可怜。
付锦衾从怀里摸出一只包好的红包,说,“姐,早了点儿,给孩子的,收了吧。”
付瑶哭笑不得,自从她跟林执成婚,他每年都这么逗她。
她不客气的揣进怀里,也从袖筒里掏出一只红包,“年初一我就不来了,也不用你磕头拜年,提前赏了。”
他笑着揣手,“我都二十三了。”
不肯收。
“长姐如母,我在你就是孩子,八十岁了我也送。”
“又是跟林执学的?”他调侃她。
“他教得比这复杂多了,我懒得记。”
付瑶不管不顾,硬塞给他,就这两个人了,能宠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吧。
第44章 老家来亲人
付瑶没请动付锦衾,时辰眼瞅就奔饭点儿去了,就回家帮着包守岁的元宝饺子去了。
其实那活儿也用不着她伸手,家里上下都知道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公婆来了就挽着袖子下厨房,但是每年她都得象征性的表现一下。
“就算和出来的馅儿狗都不吃,也得跟着长辈忙碌一番。”
这是付锦衾教她的。
姐弟俩各自待在一处,原本以为这一夜就这么如常的过去了,没成想刚送走了付瑶,又冲进来一堆人。
“阁主!”
原本该在厨房瞎折腾的折玉等人忽然如临大敌地冲进后院,付锦衾磕完一颗瓜子儿,神色多少有点莫名。
“初一还没到呢,现在拜年可没红包拿。”
“不是。”折玉说,“对门的带着菜过来了,说要跟咱们一起过年。”
付锦衾打量折玉的嘴角,分明跃跃欲试地兴奋,跟老家来亲人了似的,哪儿有表现的那么紧张。
“什么菜。”付锦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酆记的厨子还会做菜?
“白菜、鸡蛋、猪肉、鱼肉、莲藕、这是什么我不认识。”这话有人应了,拎着一大筐菜上门,全是生的,还真是菜。再看进来的这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老人孩子都带过来了。
付阁主的第一反应是烦恼,仍是站起来跟长辈打了招呼。
“陈婆婆。”
“付公子,过年好啊。”
“您老也好。”
付锦衾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姜染知道他不愿意过年,方才付瑶走的时候她就见着了,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不管不顾,先斩后奏,一老一少寒暄的功夫,就大手一挥带着一堆人往厨房去了。
“赶紧走!别让他缓过神来。”
付记后厨在铺子里,撩开东面帘子就是一个大间儿,火已经烧上了,鸡还在水里泡着,两边“大厨”头一遭见面就分外亲切,张嘴就主动探讨起年夜饭的做法和菜单来。
姜染根本就没细听,反正这饭就是吃个热闹,能不能咽下去不在她考虑的范围。
再说年日,没有不喜欢人多的,折玉不用说,看见小结巴来就乐了,主动问她跟不跟他一起摘豆角。焦与皱着眉头扫视一圈,觉得锅不干净,不用人说就卷着袖子刷上了。
付记有专门刷锅的伙计,叫禅临,也是暗影之一,这样的人在铺子里有那么三五个,平时只做寻常仆役打扮,模样长得老实巴交,很是面善,一看焦与刷上了,自己倒不好意思了,一边盯着锅一边听焦与跟他讲,“刷这个得用丝瓜藤,就这么先过一遍,然后再用水... ...”
林令更不肖说了,跟谁都能唠上,人越多他话越多,一猛子扎进人堆儿里,比吃肉喝酒都快乐。
听风根本没认出谁是谁,下意识站到角落,还没来得及体会寂寞,就听一道声音问,“傻站着干嘛,我们把前院灯笼也换上吧。哪儿有你们这么过年的,光在门头换灯,过堂儿院儿就不管了?这东西点上一排才是道理,叫灯彩迎新。”
听风未语先笑,知道是平灵。
旺儿穿梭在厨房打下手,陈婆婆跟付锦衾寒暄完,便也坐到前院拢好的炉子前烤火,被迫随波逐流的顾念成一言难尽地矗在其中,满脸都是数不尽的困惑。
他怎么还过上年了?他不是来杀人的么。
“老顾。”姜染叫他。
“诶,掌柜的。”
这地方没人管她叫门主,全叫掌柜的。这几天他陪着她扎了纸马,做了棺材,还送走了一头猪,现今又收到吩咐。
“会剪窗花吗?他们家居然连窗花都准备。”
... ...
然而这样热切的开局,却没能换来融洽的结尾。
一顿年夜饭,光备菜就花了一个多时辰,俩厨子上灶炒菜,一堆人打下手,谁能想到做到最后能打起来?
“炒青菜的时候盐得后放,不然容易出水。”
“我都先放,后放的没盐味儿,我做了那么多年菜了,都是这么整的。”
“你那个齁咸!”
“你那个像白水煮的!”
准确的说,是俩厨子打起来了。两边人无可奈何地拉架,厨子相互够不着,急了就抓灶台上的白菜山药对扔。
姜染蹲在厨房门口看着,脸皱得像掐褶的包子,说“来,出来打,别把碗打碎了。”
一群人呼呼啦啦从厨房出去,又只剩下一个顾念成。
他刚才剪完窗花就来打帮厨了,厨子一打架,就没他什么事儿干了。厨房门口挂着一扇门帘子,门外还在那儿吵呢,他在厨房里听了一会儿,不想出去,站厨房待着,又觉得傻。
卷着袖子往灶前一站。
这活儿有这么难吗?
他琢磨着,我包个饺子吧。还有菜,炒一下。这儿还剩点儿萝卜,炖个鱼?
厨子炒到一半闻见一阵菜香,那香还不寻常,不是他们平时炒出来的糊黢黢,焦硬硬的滋味。
“这是哪个不会做饭的进去了?”其忍要进厨房,手还没触到帘子就有一盘小炒肉先出来了。
平灵眼疾手快,先接了,之后一盘接一盘,整整十六个菜全上桌了。
姜染提着筷子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说,“老顾可以啊。”
剩下的人也壮着胆子试菜,要说比酒楼菜馆的好吃,有些夸大其词,但这菜一吃就是家常味道,入口就觉干净。
俩厨子又不乐意了,说,“谁让你做菜的?”
借用一句焦与的口头禅就是,那是你该干的事儿吗?
厨子一致对外,老顾只能解释,我也是瞎忙,你看你们俩都忙一年了,这会儿歇歇也是应该的。
边上人知道打不起来,麻利儿撑桌子摆椅子放碗筷,这年夜饭再不吃都该往初一去了。
姜染悄悄给旺儿使了个眼神,旺儿咧嘴一乐,不肖她嘱咐就一蹦一跳往后院去了。
付阁主“山门”紧闭,根本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陈婆婆回前院时,他就把后院门关上了。
月亮地挺大,原本清清静静的,嗑嗑瓜子儿、赏赏花灯。不想夜风卷来一道童音,轻轻脆脆的从门缝里钻进来。
“付哥哥,我是旺儿,姜姐姐让我过来喊你吃饭。”
准知道要来叫,付锦衾刮了刮茶碗,不能对孩子太凶,话却说得不留余地,“我吃过了,你们好好热闹,想吃什么就拿,想玩儿什么就让折玉、听风带你到街上买去。”
旺儿歪头想了想,“那我是没请动您吗?”
付锦衾笑了,又听旺儿道,“那我去请奶奶过来,姜姐姐说我请不动就让奶奶来,奶奶是长辈,您再不想来也得出来。”
付锦衾不笑了,这孩子在她身边就让她教成这样?
她也真知道怎么往他七寸上打,哪有让老人家亲自过来请人的道理。
“旺儿。”付锦衾蹙着眉开门,想把孩子喊住,拉开门一看,孩子没影了,只有姜染站在门口,兜个圈子就为骗他开门。
还真是一招一式都谋划好了。
付锦衾沉下脸,自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何时让人算计。这事儿要在平时倒也没这么抵触,偏是今日心情不佳时候,懒怠应付,便有了公子脾气,抬手就要关门,姜染眼疾手快地在门上留了条腿,“婆婆都那么大岁数了,真让人来请你不成?出去吃一口吧,团圆日子缺一个人都不齐整,这热闹都上门儿了,怎么还忍心扔下这一堆人呢。”
“那你就错了。”付锦衾乜下眼,似冷笑,似自嘲,“少了一个人,家还是家,年还是年。”
素来都是被扔下的说寂寞。
姜染很少见他情绪这么直给,她听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拉他,抱着胳膊说,“谁说一样了,我少了你就不行,你那些伙计少了你也不行,我那些伙计倒是不在乎你,但是他们在乎我啊,咱俩缺一不可,都得坐到那里面去。”
手上忽然像被“风”拂了一下,待姜染反应过来时,付锦衾已经越过她走到前面去了。
姜染心惊的同时不信邪地再次抓住他的胳膊,“不带动手的啊,我打不过你,你也不该对一个小小女子用内力,你说你这么大个人物,用拂云手脱身,就为躲一顿饭,像话吗?”
付锦衾忽然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是拂云手的?”
“我看你方才脱身的招式有点像。”姜染从怀里掏出一卷书,“这本江湖排行榜上提到这个,除此之外还有摘星手,荒骨剑,云生十八式和裂天掌,上面记载,这些功夫都是失传绝学,就是不知道具体出处... ...”
“你从哪儿买的书。”
“长盛街角王瞎子那儿,就这一本,让我逮着了。”
这书早就做了古了,王瞎子爱到处捡破烂,书页都被虫蛀了还摆摊子上卖,付锦衾大致翻了几页,有用的内容不多,本来也是那些混饭吃的江湖人写来谋生计的,看见一招半式就写上去,有对有错,有真的有胡诌,随手扔到自己院子里。
“借我看两天。”
经他这么一扔,那书越发像个破烂了,姜染不在意书,一根筋地问他,“那你跟我去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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