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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他在她身边太久了,见识过锋芒,亲历过背叛她的人的死状,他承认他被她骇破过胆,但他若是不谨小慎微,就得陪之前那些沉不住气的死人去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噗通”,是有人从墙上掉下来,摔了一个屁墩儿。顾念成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刚好与摔疼的姜染发生了一个对视。
他记得她之前是在付锦衾那边来着,他们的人见她没回来,半夜还到对面寻过,发现她在那边睡着了就回来了。反正这人只要不死,其他的事儿他们都不敢管。
顾念成见她面色不善,隐隐还带着气,赶紧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您这是怎么了?谁让您摔下来的,谁推您了?”
好人演了七年,功底可见一斑,一点谄媚都不显,一看就是真的关心。奈何姜染不吃他那一套,指着大门问,“你先告诉我谁锁的大门!”
她要是能从正门进来,犯得着翻墙吗?她那内力时好时坏,平灵他们一直都有给她留门的习惯,左右这家有他们也不怕人偷。
老顾咽了口口水,这事儿是他干的,他知道她没回来,但是他习惯睡觉前关门落锁,而且就算落锁了,以她的功力,怎么可能跳不进来。
然后他一愣,再一看向她。
“您真,摔着了?”
什么叫真摔着了。
她给他看摔了一身土的裙子,“不明显吗?”
可你不该摔着啊。
所以她被狗咬,被人打,都是真的?
这个猜测使得顾念成新潮蓬勃,跃跃欲试,嘴上却不忘说话,一边把姜染扶起来一边道,“我们昨天见您靠付公子肩膀上睡着了,就没敢叫您。”
“没叫就对了,我睡得挺香,下回再有这类事儿也别往前面凑。”睡他一回肩膀多不容易,又是过年又是烧纸又是烫酒的。
“你还有事儿吗?”她问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顾。
“没,没了。”
“那你回屋去吧。”
年初一早上都得包红包,她已经想好一人包多少了,但是这是个容易漏财的事儿,所以老顾不能看着,得走得远远的。她那脑子里全是这些小算盘,完全没注意到被她留在原地的顾念成,眼神逐渐地变了。
顾念成次日清早就悄悄送走了一只赤心雀,这样东西原本是他在危急关头与柳玄灵通讯所用,如今看来没什么能比早日试出姜染真假更让他安心之事了,况且他长久不回,她必入乐安寻他,何必白白浪费。
杀手迟迟不来,总得想办法通知,这雀儿比信鸽稳妥,外形生得极小,长得跟麻雀无异,轻易看不出区别,虽称赤心,也只是头顶处多了一小搓有别于其他麻雀的红毛,不细看都抽检不出来。
而放走赤心雀的老顾也没闲着,回来以后还扔了把短柄锤在房顶上,这东西看似瞎扔,实际尺寸角度都找得特别准,锤子底下正对就是姜染常坐的小马扎,晌午出了太阳,待房檐顶上的雪化一化,一准能落到她脑袋上。
这一下并没准备把她砸死,就是想试试她的反应,习武之人耳力惊人,若是连只短柄锤都躲不过,这人就离废不远了。
若她是废的,他还用等什么杀手。莫说功力大减的姜梨,就是五傻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结果当天晌午起风了,没出太阳。
顾念成第一次来乐安,根本不知道它是这么多变的性格。他仰着头看天,期待了一上午就等晌午这一下,说变就变了?!
不过那短柄锤最终还是没失所望,它是在第二天中午,一个大风小嚎的天里被刮下来的,姜染那时恰好就在小马扎上磨她的小刻刀,顾念成站在她旁边学习,锤子滑下来的时候顾念成也吓了一跳,所有反应都是真实的,他退了一步。
锤子飞速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姜染的脑袋上了。
“谁把这东西放上去的!”
身侧传来姜染的声音,顾念成猛地将头转向一侧,发现她不知何时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锤子应声落地,孤孤单单地在地上砸出一个雪坑!
她怎么过来的,她不是坐着的吗?她什么时候退过来的?这个速度和反应力,还能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打她的人得是什么来头。
优柔寡断的顾念成在震惊的同时,在心里疯狂咆哮跺脚。但是他不死心,初五那天姜染去城外山神庙求财运荷包,平灵童换随行,他死皮赖脸地又跟着去了。
这次的想法是,找处僻静地方暗中出手,再次试探一下她的武功。结果那日香客极多,莫说出手,下脚都费劲。他那身衣服还是绸子的,比寻常料子滑,人还没进庙就被挤出来了。
一身亮紫长袍当场生了皱,顾念成心绪烦躁,见平灵、童换已随她入内渐行渐远,谁也没打算等他,就不肯再跟了,负气找了处大石头歇脚。
“也没人在意我!”
他给自己捶腿,不认为自己是来杀人的就该被忽略,光觉得人家排挤他,没等他就是不在意他,大伙儿都是顶着后脑勺进去的,谁有功夫看他!
就这么别扭又蔫不拉几每天琢磨干坏事儿的老货,还没捶完几下腿,又迎来个人给他添堵。
“老头儿!见过这名女子没有?”
老头儿?!
顾念成此生最忌讳的就是一个老字。
你可真是不知道我有多厉害!老顾开始活动手掌,刚准备发难便被一张豁然展开在他眼前的画像止住了。
以画寻人的吴盛即看到老头站起来了,殷切指路,“见过,就在那庙里呢,穿得是霜青小袄绣杜鹃。”
吴盛即面露喜色,立时有六人悄无声息地挪动过来。
顾念成视线下移,落在几人配在腰间的连影刀上。
是弩山派的人。
山神庙不大,越过前庭香火炉便是一方正殿,姜染年前来过一次,与殿中道人路半仙有些交情,求了财运荷包便由道士引着往殿后喝茶去了。
这地方门槛很高,没有二两香油钱绝不可能放进来,半仙跟她一样都是财迷,偏偏自称贫道。
殿后是处清净雅致的小院儿,院儿内置着几张石桌,老道士将她们请进之后便回正殿去了,今日香客多,赶上耳根子软的又能骗上一笔。
三人坐在桌前喝茶,身边还有两桌香客,来得太早,茶已饮尽,老道士抠得要命,死活不肯续茶,便念念叨叨的走了。
院中一时只剩下她们三人,正执杯饮茶之际,又进来七人。
这几位悉数身着布衣,均是寻常百姓打扮,若是腰上没挂同等样式的佩刀,“差点没看出来”他们是江湖中人,并且同属一派。
这是哪儿来的二百五。
童欢假意呷茶,余光已将七人纳入了眼底,几人意图也很明显,先是找了张离她们最远的桌子,悄悄卷开一张纸,端详。
觉得像。
后又换了张她们对面的桌子,把画收起来,瞪着眼珠子瞅。
画上的鬼刃与乐安的姜染在神态上还是有些区别的,戾气没那么重,也没那么邪气,但是脾气似乎与传说中的一样不好。
平灵、童换二人还未出手,姜染已经抓起一只茶碗砸过去了。
“看什么看!”
她最烦的就是这些丑人!一点礼节规矩都不懂,光天化日盯着她这个小小女子看!
得亏这话没说出来,不然谁听了不牙疼。
鬼刃要是都算小小女子,真正的小小女子算什么?
为首的吴盛即挨了一脑袋茶叶沫子,紧张之余迅速抽刀,原本就有点怕她,开场来这么一出,刀还没挥就先没了主意。但他不肯乱了声势,身侧六人迅速抽刀,七把长刃亮在眼前,檐上竟然还有他的人,一盏茶叶沫子全砸出来了。
“嚣奇门主威名太大,如何敢以单数交手。”吴盛即说。
嗓子里像噎了块铁,没那个胆色还要装狠。
再看当时那三人,面上全无惊慌之色,张眼细数,一共十七个人。至于功夫深浅,从脚步轻重就能判断出来,刚才那瓦让他们踩得山响,下盘都没练稳就敢出来杀人?
童换反手抽出别在腰后的长管笔,此物名为细腰,素日用来作画,对敌时自两侧拉开便与竹萧一般长短。平灵用的白蟒长鞭,有个雅致的名字唤做钺龙。十七对三,正常来说不好打,但是在童换、平灵面前,没有这种可能。那是常年在外对敌的人,即便平灵较少再接任务,也是从浴血人冢中走出来的人,弩山派的人在她们面前连近姜染身的机会都没有。
顾念成躲在暗处狠拍大腿,偷袭啊!谁让你们明着来了?
再者,露怯啊!姜梨本来都站起来了,一看这群人的水平,又坐下喝茶去了。
再说那十七个人,忒是无能,十招之后就落了下风,顾念成眼见他们抵挡不得,一是不能留活口,二是自己不能在外“蹉跎”太久,一招干元问天催动气浪,直接飞身而出。
“你!”吴盛即面色一凛,他认识这个老头儿。
认识,就最先杀你!
顾念成双臂一抬,根本不给这些人开口的机会,脚下几步横挪连出数掌,拍碎众人心脉。
“门主您没事吧?!”十七具尸体同时倒地,顾念成神色关切,仿佛眼里只有姜梨。
姜染端起童换剩下的半口残茶饮了一口,说没有,“一根头发都没掉。”
顾念成转而看向平灵,“我方才被挤出人群,寻了许久方从老道口中问出你们在这里,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平灵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想问,留个活的多好。”
“我也是一时情急,我刚才只见一群人围着你们,怕你们出事,这才... ...”悔不当初啊,顾念成戏好,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自己信了,表现出来的就绝对不会假。
“算了。”平灵也没计较,她们其实也没留活口的习惯,手里的刀不能退,也不能迟,这是常年厮杀留下的习惯,便是上次付记试探他们,他们下的也是杀招。
想杀姜梨的人太多,连姜梨也很少问。
“连影。”出处并不难猜,对方也没做任何掩饰。跟顾念成一样,平灵一眼就通过连影剑,认出了他们是弩山派的人。
她继而翻找了他们的衣服,发现了一张画像。
“好像是杜欢的手笔?”平灵将图拿给童换。
杜欢是二长老严辞唳的画师,门里任务频繁,严辞唳便另提了一名画师,专为他们江北分坛绘制画像。
童换看了一眼便将画纸推回去了,嘴里结结巴巴,“就,就就!”
就是他!比她差远了,还总大言不惭声称,自己和她并列嚣奇门第一画师,这画得都没有神韵!
所以这些人是受严辞唳指使而来?
平灵坐在尸体对面,捡了根木棍,不时拨一拨。这些人身上没有其他线索,除了知道他们是弩山派的人,就只剩那张画像。
“现在刺客这活儿这么好干了吗?谁都想插一脚。”她自言自语,这个做派实在太像买凶杀人。
“依你看是怎么回事。”顾念成问。
平灵摇摇头,“也看不出来什么,正常推断就是严辞唳让杜欢画了门主的画像,然后找上弩山派,谈妥了价钱,再弩山派的人阴差阳错寻到山神庙,认出门主,刺杀不成,死了。”
她指那十七个人。
“可是弩山派为什么要接这个活?便算许下重金,不怕有命赚没命花吗?”
想杀鬼刃的人确实多,不自量力的却没几个。
“再者,严辞唳为什么选弩山派?”平灵不解,“江湖中除嚣奇、山月以外分明另有五校阁、琼神楼等上得了台面的刺客门存在,便说这些都不敢出手,单帮刀客、剑士、名门大派、暗手毒门也可一试,何须这些废物出面。我怎么觉得是有人逼他们,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顾念成和童换都陷入沉思,童换是真的在想严辞唳为什么找了一堆废物,顾念成考虑的则是她说的对!柳玄灵为什么给他找了一堆废物。
不过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旦有了开始,就会源源不绝。有时候杀人不见得非要用利器,制造混乱,为真正的高手做引才是真正的目的。
而且,顾念成看向一直未置可否,给自己倒了杯新茶的姜梨。
她总有落单,总有独自出手的时候,届时——
“顾念成。”
一双狼目撞进顾念成的眼里,姜梨忽然抬眼看他,吓得他暗暗一惊。
“是。”他等她吩咐,心头狂跳。
“下次别总在外面喊我门主。”茶汤挺烫,她吹了一口还是喝不进嘴,吁着嘴吃进一口水汽,皱眉道,“我不愿意听。”
顾念成想应“是”,耳朵里却听见一声踩踏在干草上的声音,仿佛一个人站累了,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脚。
顾念成不动声色地看向不远处的柴火剁。堆得七零八落的木条之后,似有呼吸。
“什么人?”
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平灵、童换刚准备追出去,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就是他们!!”
山神庙后院忽然冲进一群腰带佩刀之人,三人下意识挡在姜染身前!

第47章 春风化雨夜成仇
与此同时,引来一众怀疑的严辞唳正在江北分舵神色认真地涮着一片肉,他筷子用得好,左右翻转,微微松开再夹住,被筷子掐住的部分就由红转白,渐渐在在铜炉里飞成一片均匀成熟的熟肉。
他吃肉很挑剔,嫩一点,老一点都不肯下口,非要自己一片片的下,一片片的吃。
伺候他多年的丫鬟流素偷懒打了个呵欠,知道今天这顿火锅,没有两个时辰是吃不完了。
“长老,探子刚才来报,顾念成已经乘船抵达乐安,住进了酆记棺材铺。”
站在他对面覆命的人叫鹊疑,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可惜这话在严辞唳面前并未激起涟漪,肉片熟了,捞起来,吃进嘴里。
鹊疑没能等到他的下文,反而等到了另一片肉下锅。
“吃吗?”音色清越中混杂沙哑,像正处换声期的少年。
鹊疑没说话,严辞唳便抬着他细长的丹凤眼看了过去。冒着热气的铜锅前现出一张阴翳青涩的脸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神态却有老成之势,实际这人已经三十有五了。
江湖中有一功法名为婴寿,便是将练功之人缩骨还童,实际是以自身为炉鼎,育生内力,待到对敌之时可将本身功力发挥到最大。
鹊疑说,“姜梨失踪,顾念成第一个跳出来带人搜寻下落,您与他同为门中执事长老,一点反应没有,难免引人生疑,现今他已进入乐安,您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该去找她回来?
严辞唳一眼瞪向鹊疑,逼着他将剩余的话咽了下去。
婴寿功并不能真的让人返老还童,反而极伤身体,练成之人寿数都不长,活到五十就算高寿,并且容颜自练成之日起便不再发生任何变化。严辞唳不畏死,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头颅,为自己殉葬。
姜梨没出现之前,他攒了三十多颗脑袋堆在后院,后来姜梨嫌臭,全给他扔了!
他跟她的仇怨不止这一件,认真算来十桩九件,罄竹难书!
严辞唳想到这些事便异常激动,“顾念成要当狗,我就要学他当狗?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去把藏在地窖里那些人头拿出来擦擦,她要是回来,我还能留得住吗?!”
他要集齐至少一百颗大骷髅给自己殉葬,必须白亮!至于姜梨,自然是越晚回来越好!
鹊疑说,“昨儿擦过了。”
心里装着事儿,还是忍不住劝,“探子说,顾念成步履匆匆,恐是出了什么大事。属下记得姜梨是在小酆山遇袭的,虽然暗袭之人死在山脚,她的人也折了大半,有没有可能,她也受了重伤。”
“受伤?”严辞唳夹肉的手一顿,随即从眼中跳出不符于年纪的阴狠喜悦。
“她也会受伤?去给我买三千响爆竹回来!我要放鞭炮!”
他举高长袖,放下筷子就走。
细看身量,竟比十三、四岁又还不如,比丫鬟流素还要矮上半头,简直像个癫狂的半大孩子。
“长老,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鹊疑截下“孩子”,斟酌用词,“属下的意思是,您若是...不想当狗。想没想过趁机做一匹狼,趁姜梨重伤之时,杀人夺权,取而代之。”
这话简直是在严辞唳心上插了一把刀!
“我取你个脑袋!”被拦住的严辞唳差点气跳起来,一把薅住鹊疑故意留在两侧装帅的头发,“什么叫取而代之?嚣奇门本来就是我的!我用取而代之吗?若非是她鸠占鹊巢,我能屈为长老吗?!”
嚣奇门的前身本为驭奇门,此门之主便是此刻暴跳如雷的严辞唳。他有亲手培养刺客的怪癖,经常用包子果点骗进一些流浪在外的孩子,抓进一处名为驭龙池的生死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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