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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付瑶收起玩笑之意,正色道,“她是什么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是雾渺宗还是嚣其门,背后都跟着一众仇家。这些人若来乐安,必将搅碎一城静逸。”而且她一直怀疑姜染恢复了神志,那一夜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寒,在她这里已经是不得不除的祸患,“你不会想把麻烦引到乐安吧,若我是你——”
付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后面要说什么他比她清楚。
“等你是我的时候,再替我做决定。”
青釉盏饮里落进一盏清茶。
他打断她的话,为她添了一盏。
付瑶没接,难得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得提醒你,这个人你不能沾。”
不仅不能,还该尽早除去,若他下不去手,她不介意代劳。
“喝茶。”付锦衾将茶杯推给她。
付瑶劝得没结果,心里便蒸出烦闷,刚沾到唇边又放下,“茶冷了!”
他从她手里拿过来泼到地上,又倒了一盏。
林执推门进来时,付瑶正揣着手,瞪着面前的茶杯发狠,不知那茶是太烫还是太冷,竟将她气成那样。付锦衾姿态悠闲,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姐弟俩似乎相谈不欢,既没来言也没去语。屋子里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火盆里的炭都像被人泼了一层冰。
林执站在门口发愣,付锦衾叫了声姐夫,语气谦和客气,像是无事发生。
他问他,“面做好了吗?”
林执这才回神,说,“做好了,就是不太上得了桌,全断在锅里了,可能是面和得太软,我进来是想问你们饿不饿,要是不饿,我再重做一回。”
今日是付瑶生辰,林执本想摆一桌宴席,请付锦衾过衙门那边吃饭。后来一想,谁身上没官司还往衙门跑,虽说是在后宅也怪别扭的,就干脆在外头点了一桌酒菜,到付记来了。
付记是付瑶的娘家,虽说没有老泰山,跟内弟一块吃顿饭也是家常意思。
林执袖子上挂着面,鼻子和下巴上也蹭了一些,付瑶走过去给他擦脸,手下得重,话却软,“这点小事让伙计做就行了,你一个拿笔断公案的干这个做什么。”
林执任由她擦,还将脏了的袖子递过去给她拍,“夫人之前不是跟我说,要上得公堂下得厨房吗?”
“闹着玩儿的话你也信。”付瑶哧哒他。
“闹着玩的?那夫人上次病了让我熬粥,我熬不好夫人为何拧我耳朵。”他这人实在,被欺负了也当成一件正经事来说。
“人在虚弱的时候总会有点脾气,我那不是为让你长进?”
付瑶替他擦眉毛,手上没注意,刚好蹭到前段时间被姜染砸出的大包上,林执皱了皱眉,付瑶脸色立马就变了。
“还疼呢?”好像他这一刻说疼,下一刻她就要宰了姜染。这么算起来,她跟她的夙怨还真是不浅!
小林大人知道付瑶的脾气,说早不疼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做面?”
额角青得发紫,一看就没好透,怎么可能不疼。
付锦衾茶杯都到嘴边了,不忘挑着眼去欣赏他姐夫那三颗大包。那伤是付瑶处理的,用错了药,原本三两天就能好,楞是挨了七天的疼。
付瑶知道他在那儿幸灾乐祸,狠瞪了一眼,加重语气问,“我们要去做长寿面,你去不去!”
付阁主一手喝茶,另一只手向前一送。
意思,赶紧走,我正落个清净。
你那是见不得别人好!
付瑶拉着小林大人扭头就走,裙子一头被她提着,“登登登”地下楼,只有在外面时才像个大家闺秀。
林执担心她走太快摔着,一直在后面跟着,边用手虚托着边道,“你跟内弟怎么了?”
他能看出他们有些不痛快,只是猜不出症结。
“还能怎么着。”付瑶头也不回的说,“他男大不中留了!”
冬日的天,眨眼就能过去一大半,日头前一刻还在半山腰,下一刻就寻不见影子了。姜染一手扛着鱼竿一手提着灯笼往回走,路程过半时把鱼竿扔了,背上鱼筒轻飘飘的,一条鱼都没逮到,再拿着鱼竿就显得相当可笑。钓鱼的地儿挺远,来回就得一个时辰,她不觉得累,但不耐烦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那边就没有渔夫去!之前还说怕抢不过人家,特意找个僻静地点,地儿是僻静了,鱼呢?冰凿透了都没见冒泡,没准那湖里就不长鱼!”她在那儿骂街,眉头皱得死紧。
张进卿不敢看她,怕被她怼到脸上骂。她厉害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他像只鹌鹑一样在她身边儿悄没声儿地走,等她不骂了才劝道,“你别生气,明天我们换个湖钓就有了。”
“换什么换,跟你钓鱼不如在家跟婆婆编竹筐。”
她是个精力极端旺盛的人,夜里打更,白天还能到处乱窜,赶上婆婆编筐她就编筐,赶不上就到街上溜跶,建议别人预定他们家棺材,或者是去付记,一趟趟地往返,坐一会儿没话聊了就走,晚些时候再去,再没聊的就再走。
张进卿说,“你把去付记的功夫空出来钓鱼不好吗?”
空付记?门儿都没有啊。
她拿眼瞪他,“那是我的蓬莱仙境,里面有我的九天神君,是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
这么个妙人儿能扔吗?
她看脸,街上看见身条儿不错的都要倒回去看人两眼,但她这种看跟赏景似的,唯独对付锦衾不同,她都快把他供起来了。
张进卿不服气,“他是神仙,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姜染字正腔圆,“一个好看的败家子儿。”
这也差太远了吧!
张进卿犯愁。
他喜欢跟她呆着,要是她愿意,他想没早没晚的跟她呆着。
舞象之年的少年一身玩儿心,不一定懂什么是爱,萌动而出的喜欢却是扎扎实实从情根里生出来的。
“那要不,明天我们烧窑去?我有个叔伯是做这路生意的。”他继续计划着明天。
家里那些哥哥都比他大,他爹在的时候他们还肯带他去收田租,爹没了以后,找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每天都过得很寂寞。
他爹生前对他挺好,所以之前姜染气他爹的时候,他第一个带狗出来跟她干仗。他爹当然也有许多不好,比如陈婆婆一家,他们确实对不住人家。除此之外,还有被搜刮的长工,田上的佃户,如何去衡量一个人的好与坏,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爹在他这里不是坏人,可他在很多人心里都不是好人。
他讨厌过姜染,但她在他爹飞出去那天,是唯一一个把他架在肩膀上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姜染,更说不清了,也许是张家戴着假面的人太多,他想逃离那个地方又无处可去。也许是她做人做事横冲直撞,是他想要靠近的真实。
可惜姜染对他并不上心。
两人回来的时辰不算晚,将落未落的天里,仍有不少行人穿梭在各式小摊店面之间。收摊前货品相对便宜,一份钱能买白天两份货,张进卿有心喊姜染再逛逛长街,不想她步子不慢反快,迳直朝付记方向去了。
她那脚踪一直比常人轻巧,跑得过狗,也快得过大多数人,多远的道儿也不见气喘,张进卿赶不上她,只能用眼睛一路追着。
灯火阑珊里,他看见她站在付记门前,仰着脑袋跟折玉说话,再没有回头的意思。
“进生意了?”
付记柜前有几个人在那儿包点心,听风在柜上忙着,买一包送两包,难得遇上几个客人,逮着人使劲儿送,姜染四处看了一眼,没在里面看见付锦衾。
折玉刚在门前把灯笼挑亮,做买卖的人家,招牌和吆喝一样,不管嗓子还是门前灯,都得亮亮堂堂的。
“沾您的光,赶巧晚晌来了几位。”折玉一边从木梯子上下来,一边笑眉笑眼地跟姜染打招呼。
“我哪儿有什么光,我那铺子早就不进客了,今儿还想钓几条鱼卖卖,你瞧瞧。”她给他看背上的筐,“鱼都不赏光。”
话说得这么直,折玉就只能笑。姜染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灯亮着,直棂窗上映着几道人影,倒是难得见付锦衾从早招呼人到晚。思及之前看到的那身鲜艳料子,她提着手里的灯笼晃了两下,说,“你们掌柜的还忙着呢?”
折玉应了一声是,没敢告诉她楼上是付瑶和林执,毕竟前段时间他们刚闹出“官司”。
姜染要跟折玉说的话说完了,没什么想跟他聊,就站在门口玩儿灯笼上的穗子。楼上有客她不便上去,就在楼下等。
能不能等来没想过,就是单纯想见付锦衾一面。至于是不是女人,似乎也不在思虑之中,只要这人肯下来,那人便不及她重要。
太阳掉没了,只剩下一世冷硬,灯笼光不保暖,五官冻在脸上,鼻子眼睛都能凝出霜来。
折玉忍不住道,“您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吧?要不要我上去通报一声。”
姜染说,“不用,他听得见我来。”灯笼被她提到眼前端详,仿佛那是只鸟笼,笼子里跳着一只悠哉的红嘴画眉,手指头冻得通红,也还是一派泰然。
他耳力好她知道,她跟折玉打招呼就是说给他听的。她在这方面无师自通的通透,既不傻也不疯。
天冷,越到晚上寒气越重,二楼雅间的推杯换盏仍在继续,楼下的人一直没走,连窗棂上的风声都像在替她传话,终于逼得一个人站起了身。
窗上有道人影在放大,转瞬又消失在绢面桃花纸里。
付锦衾下楼拿酒。
姜染眼尖,眼珠子本来就在上下打量,一看他下楼,立即亮着眼睛招手。
“付锦衾!”
他背身拿酒,失笑一叹,多没辙,她就非在风口里等他。
可听身后那声气儿真欢快,他听得出她也盼着见他,又责怪不起来。
付锦衾将酒递给听风让他送到楼上,转身之际收去情绪,迎着她出了门。

“姜掌柜。”他跟她寒暄。
她心满意足,并不因这句生疏的称呼不快,反而礼尚往来的叫了声,“付公子。”
他淡淡一笑,她张眼看他。
店铺里的光铺到他身上,连轮廓都似勾了金线,怎么看都是一副惊心动魄的眉眼,她明目张胆欣赏片刻,将灯提到他跟前,“这是我昨儿在小摊子上买的,东西虽然不贵,胜在寓意画工不错,只是那穗子打的不好,我亲手配的线,婆婆给你打的绦子。本来想中晌提过来给你,结果半路被张进卿一截就给忘了。”
张进卿此时就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子里,那灯她提了一路,他想帮她倒倒手她都不肯,原来是要给他的。
眼前这灯不是什么罕物,付锦衾却看了很久,接过来道,“劳你破费,也帮我一定谢过陈婆婆。”
就是这么客套着,将人后面的话全部堵死,姜染心里像糊了张纸,闷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说,“自会替你带到,你有时间也来酆记走走,都是一城街坊,何必那般见外,你看张进卿不就总来找我吗?”
她提他只是想让他多来走动,就算只做邻里也没必要搞得这么疏远,没成想他极快的反问,“他找你做什么?”
她扬起脸看他,他垂眸回视,神色清净,丝毫不见波澜。
“他啊。”她挠头,跟他讲了木雕和钓鱼的前因后果,他耐性很好的听完,转而去看灯笼,穗子选得真好,正衬了这灯笼的“皮儿”,不动声色道,“那他怎么还不走,南边收木头都要赶在年前,这会子再不去,可就卖不上价了。”
守在一旁的折玉悄悄咧嘴,真是蛇打七寸呐,他就知道他们阁主不会让张进卿好过!
姜染是个糊涂东西,看不明白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阁主可不一样,一句话就压到点儿上,他知道她没旁的心思,耐不住这人总在跟前晃,他不是要帮她卖木雕吗?那便去吧,年节前折腾一趟,来回就得半个月车程。
真够狠的!
姜染说对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一宗了!”
年前东西都涨价,再等下去不就折了吗?她还想等他卖好了再回来拿呢。
她说,“明儿他再来我就赶他去。”
付锦衾嗯了一声,眼里有笑意,又慢慢被长睫压了下去。
张进卿这个恨,心说我找她碍你什么事儿了,公子哥脾气上来,几乎想要拚命,脚刚迈出去又刹住了。姜染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此刻冲出去很有可能被她催着现在就走。
张进卿被付锦衾气走了,姜染却舍不得走,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他身上,实在是有些犯愁,不知怎么跟这人“重归于好”。
而她犯愁的样子又刺了付锦衾的眼,没着没落一番模样。
他看着她被风吹鼓的琵琶袖道,“你不回去吗?”
这样的天,她身上连件儿斗篷都没有,单是一件夹袄在身。
她摇头说不走,“这就要上去了?我在你门口多待一会儿,就当跟你聊天了。”
她知道怎么往他心窝上戳。
他看着她伶仃的小影淡一颔首,手里的灯却没让人接,一路提着上去。她咧嘴一笑,心说这天儿,也不冷啊。
心里头暖和。
姜染对付锦衾有耐性,不论多么浅淡疏离的相处,她都能拿出锲而不舍的热情,付锦衾的话在她这儿也奏效,张进卿次日再来酆记就被她在门口拦下来了。
她抱着胳膊问他,“南边那买卖你还做不做了,眼瞅就近灶王爷吃灶糖的日子了,怎么还在这里蹉跎。你要是不做,咱们就银货两讫,你把木雕还我,我把银子退你。”
她是真心要做这门生意,张进卿不肯正经当买主,她就另找下家,她不认为她这手艺会愁卖。
虽然敢买她东西的人不多。
张进卿恨死付锦衾了!没他昨日的“提点”,疯子也想不起来催他。可这事儿再这么拖下去终究不是长久的事,搪塞不过只能一溜小跑地回家,央着叔伯带他往南面跑。
叔伯们倒是没怎么推辞,原本年前就要往南边去,当天下午就把南上的船定下来了。至于那些木雕,虽说是赶鸭子上架,真定下了章程,又让张进卿生出一点雄心壮志。这是他第一次收东西去外地卖,万一真卖了高价,也算是一种成就。
他清早来酆记辞行,大门半敞,敲了三下门页。
他来得太早,她刚打完最后一更,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副碗筷,她正在那儿吃饭。桌上摆着六根油条一碗豆浆,和一小碟酱黄瓜。
边上没人伺候,就她一个人在那儿埋头吃,张进卿盯着她桌上的豆浆碗,她像提防他虎口夺食一般,勾着手往跟前挪了挪,含糊道,“现在就走吗?”
张进卿叹气。自从被付锦衾提醒货要年前出去后,她见他就没别的话了。
“我吃一根行吗?”他试探着伸手,他早起还没咽东西,她吃得太香,看得他都饿了。
她嚼着油条夹了一口酱黄瓜,明显是在等他的下文,这话要回得不称意,别说油条,连口西门风都得出去吃。
纯是个白眼狼!张进卿也是小孩儿心性,他还花银子买木雕了呢,不算她半个金主?一点情面都不给留。
可他心里就算别扭死,嘴上也没本事说,扬手指外边,“马车都在那儿等着了。”
“都给你。”她瞥了眼门外,捡了一根出来,把剩下两根油条连盘子推过去,送了一口豆浆,“好好卖,这茬卖完还有下一茬。”
张进卿这口油条吃的实在不是滋味,嚼了两口,终是抱怨道,“你跟付锦衾走动,怎么不像跟我似的这么公事公办。”
不是送灯笼就是送烤地瓜,他请她出来一趟得绞尽脑汁,付锦衾叫她只需要一个眼神。
她一腔子热忱给的不是他,他却追着想给她。
姜染慢条斯理地嚼着最后一口油条,眼神落到他身上,有种审视的意味。张进卿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虚,讪讪垂下眼想解释,“我其实... ...”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姜染吃完了,从前襟抽出一只小帕子擦嘴。
张进卿有张进卿的好,单纯、干净,缺心少肺。模样不算特别出挑,也是人堆里能扒拉出来的长相,坏德行自然也有,但很容易被唬住,便如现在,他就差点在她面前噎死,似乎没想到她这种“智力”的人,会明白什么叫“对我有意思”。
其实姜染有此一问,并非是她感受到了什么,而是昨夜平灵跟她念叨,张进卿有可能喜欢她,才让她认真琢磨了一番。
她在不在意的事情上确实有那么点迟钝,虽迟,却不傻。对方既有了这个苗头,她就直截了当的掐断。
她说,“你别喜欢我,我看不上你。”
张进卿油条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拒绝的这么直接的,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再者,怎么就看不上了,就因为他没长成付锦衾那样吗?他承认他那样的...好看!可他也不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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