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的衣裳料子也挺金贵,虽然不如付阁主那般讲究,也是上等的织金缎子。他糟践起东西一如既往的不知轻重,地瓜上的糖稀沾脏了他的袖子也不在意。
张进卿说,“你是不是冬天进的乐安?冬日进乐安就是水命,水其实是财,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但你要是想让这水变成真正的财,就必须得有金,金能生水,水才能养金,我就是金命。”
张进卿这点“知识”,全是在张家老太太那儿学的,她常找人算命,他被押着听了几次,就囫囵吞枣的记了几句五行生克的内容,其实那话一听就是胡诌,金是能生水,但水不养金而生木,他记不全和,只能这么胡诌,但是姜染好像信了。偏着脑袋打量张进卿,忽然自眼睛里跃出一丝狡黠,挑着眉毛问,“还有什么。”
张进卿被姜染看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还有,八卦相生?出门进财?”
姜染笑了一声,说,“进来聊聊。”
两人中途折返酆记,人走了,地瓜也没了。
付记门窗大敞着,折玉、听风架着梯子在那儿擦招牌,铺子里没客人,只有付锦衾一个人在柜上算账,门脸畅通无阻,什么景儿瞧不见。
折玉特意偷眼朝柜上看了一眼,付锦衾正拿着笔做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另一边,被姜染笑着请进后宅的张进卿很是受宠若惊,她请他在正堂落座,平灵等人都在后院歇晌,她没惊动他们,亲自端了茶果点心给张进卿。
张进卿见了大为震惊,从来没被她这么招待过,连忙将手里的烤地瓜向上提了提,说我吃这个就够了。
姜染说不用,硬从他手里用点心把地瓜换下来,他只能吃点心,地瓜没送成也是她自己吃。
在她的意识里,付锦衾的东西就是付锦衾的,只有她和他能分享。
堂屋不大,不像豪门大院置着一纵圈椅,这房里一共六张椅子,主座两张,剩下四只相对摆放,每张中间撂着一只八角檀木花几,她在他对面落座,她吃地瓜,他吃点心。
张进卿吃相挺秀气,是小少爷式的斯文模样,脸盘儿干净,眼睛里透着亮,洗过的星星似的。
姜染不太喜欢这种一清二白的人,太干净的人脑子里没东西,看久了就有种傻气。
吃到一半时,姜染出去了一趟,单留张进卿一个人在堂屋吃点心。张进卿一嚼就知道是付记的,别人家的没这么噎嗓子,正艰难吞咽的时候,姜染提着一只麻袋进来了。
袋子挺沉,往地上一落“哗啦”一声,她侧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边擦边坐回去问:“吃饱了吗?”
谁能拿付记的点心当饭吃,张进卿不敢抱怨,点着头说饱了,视线落到麻布袋子上。
他方才还以为自己那段胡诌骗过了姜染,这会儿一看,怎么像掉到她的坑里了?
她看着他视线的落点一笑,“本来没想找你,赶巧你说我旺你,索性就试试。”她向前送下颏,“那里面是一百只木雕,是我夜里打更闲坐时雕的,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大人常带你跑南边生意,这木头只有北边有,手艺又是独一无二,你给上眼瞅瞅,单价能卖多少。”
张进卿走过去一看,扑面一股檀木香,里面各式各样东西都有,紫檀的符文串珠,绿檀的梳妆匣子,还有杉木和黄松做的小人偶。张进卿一手一个的细观,诧异道,“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怎么雕得这么好。”
“家传。”她含糊一带,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能卖多少。”便宜话好听,但绝没银子来得实在。
张进卿沉吟,“这要是别人做,顶多三五十文,你做的,怎么也得二三十两。”
他恭维她,她听得出来,揣着手说,“就当是别人做的,三十文卖南边去能生钱吗?”
张进卿说,“肯定能啊,五十文银子都卖得上。”
姜染说,“当真?”
张进卿说,“当真!”
“那行。”姜染把他手里那俩也装回去,重新系紧,站起来道,“就按你说的,五十文银子一个,一百只木雕,总共五两银子,你现在把银子给我吧,卖你了。”
第28章 周性寒凉星宿花
张进卿呆滞地看着姜染,心说你刚才看我半天,是不是在看我像不像冤大头呢?
他说这个事是不是得从长计议,“这个钱肯定是不多,问题是这么多木头要怎么卖,我们去南边得转水路,这东西沉,还怕遭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看看姜染,“你这个边角料是棺材板上锯下来的吧。”
“没错。”姜染面不改色地看着麻袋,“都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老棺材板,戳在后院有些年头了,搬的时候全是灰。新木头到南边容易受潮,老木头抽了水才耐用,放心卖吧。”
张进卿说,“你猜谁会买棺材板做的木雕。”
“你不说谁知道?”姜染觉得他不开窍,“这木头是装之前割下来的,没装之前也是干干净净一块板子,有什么好避讳。再者,这世上有一个算一个,到两腿一蹬那天都得用上,只要心不是歪的,影子随它斜去,有什么可怕。”
疯子自有一套自圆其说的本事,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遛,这把张进卿给绕进去了。
北木南卖,遇上好行情还能再翻一翻,旁的不论,就说姜染那手艺,确实不坑人。张进卿注意到她每只木雕下面还有一个小印,刻着八角金龙似的叶子,他看那叶子不似寻常所见,问她花名,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叫两金。
“两金?”张进卿打量那块小印,不是印上去的,而是一手一手刻上去的,追问道,“可有出处?”
出处并不在书上,是有人教过她。
“四采碎黄珍珠伞,五月用作良药方,百两黄金都不换,周性凉寒星宿花。”
这些字念得她心里发疼,腔子微微缩紧,没来由的难受。
“你说的这个是种药材吧?”张进卿看不出姜染的变化,见她说着说着就出了神,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搪开他的胳膊,心里翻搅,眼神也变得不善,没了之前卖人东西的好性儿。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先把木雕的钱给我。”
多不讲理,谁想到跟她进来是买木雕的?你也看不出她到底几岁,眼皮子总恹恹的,孤零零的凶。笑的时候他见的不多,只有见钱的时候才最高兴。
她朝他伸手,他掏了六两银子给她,她不占他便宜,从前襟扯出一只小荷包,掰开揉碎地数出几十个铜子儿找给他,他说用不着,“万一卖的比五十文多,就当谢你的。”
她兜着手往他手里一塞,“真赚了再说,咱们常买常卖。”
张进卿走后,姜染就进了屋,太阳悄无声息地西斜,一晃眼竟然已经入了黄昏。平灵困着眼进来给她倒茶,童换最近迷上了绣花,经常捞着她一起熬大夜刺绣,她们小时候就爱凑在一起做些无聊事,乐安岁月漫长,使她们也重拾了一些古旧的快乐,窗纸上投下一片秋香色,仿佛将人也做旧到了回忆里。
平灵说,“我见张进卿拎了一麻袋东西走了,您卖他的?”
“嗯,刚做成了一桩生意。”姜染饮下一口茶,脸上带着点得意,笑容却有些失真,无预无兆的开口,“两金是谁,为什么我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么难受。”
她最近脑子里经常跳出两金花,那是梦里的姜染刻在剑鞘上的图案,她经常摩挲那个印记,她告诉她这是两金,她只有念着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的戾气才会消散,甚至有点像现在的自己。
地上传来碎裂的声音。
平灵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壶,壶盖碎在地上,慌忙蹲下身收拾。姜染奇怪地矮下身看她,平灵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仿佛没想到她会问,仿佛这两个字也让她感受到了疼。
她僵直着身体看向姜染。
“您是怎么想起两金的,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姜染茫然的摇头,似乎也在不解它的出处。她将全部疑惑都放到了眼里,她需要平灵给她一个答案。
“她是苍鹰,我们都是她羽翼下的雏鸟。”平灵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而且您不该叫她两金,该叫她太师父。”
“太师父... ...”姜染重复这三个字,一时觉得这个称呼很痛,一时又觉很暖。
痛暖纠缠的夜里,她第一次梦见了平灵口中的太师父,她有一头银白的长发,一身优雅的风姿,和一张经历了漫长岁月,从容老去的脸。
那时的她尚在襁褓,是裹在一块姜黄色的小棉被里,被人遗弃到梨花树下的弃婴。
她将她捡起来,问身后一名容貌温婉的女弟子,“这么小的孩子能吃什么?”
女弟子眼里尽是茫然,绞尽脑汁地说出两样东西,“羊奶,或是米汤?”
“我们有这些东西吗?”两金问。
“没有。”女弟子说,但是我们可以去买几头羊,我们钱多得要命。
女弟子就是她未来的师父,她听见两金叫她月集,丘月集。
她们不大会养孩子,经常喂了上顿忘记喂下顿,她们给她做了一张独一无二的摇摇床,经常摇着摇着自己就睡着了。她从床上摔下来,吓了她们一跳,两金总会最先埋怨月集。
“你连孩子都看不好,摔傻了我们就只能养个傻子了。”两金年纪大了,便觉自己糊涂的有理。
月集一只手把她提起来,上上下下的检查,而她只是“咯咯咯”的笑。
“阿梨,这是几?”月集跟她比手指,担心真摔出什么问题。
“先抱起来,一会儿勒死了。”两金看着提着孩子后脖领子的月集说。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住。
她们有很大的殿宇,有成百上千的宗门弟子,她们是雾生山的主人,雾渺宗的领主,她们被江湖人称作八寒地狱——皈命阎罗。
但是她们对她极好,教她道理和武艺,她们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姜梨。
她们将梨花盛开的时候定为她的生辰。她在树下一圈一圈的跑,一年一年的长大,六岁那年,两金给她做了一碗难吃的长寿面,一脸兴致的问,“听说你已有了长大后的志向,说出来给太师父听听。”
小姜梨昂首挺胸,“卧美人膝,掌天下权,乱世江湖,万首称臣!”
这孩子让她们养废了。
她看见师父和太师父一起皱眉,“这就是你琢磨了六个晚上的鸿鹄之志?世间权势最累人,来时费尽心机,去时石火一现,你竟还争它,以身殉物,如此愚蠢。”
小姜梨不解,“别人家的师父不都盼着徒弟有野心吗?而且我听外面的人说,若非我们不争,天下令主都要易姓。”
太师父揣着手抬眉,“易来做什么?成千上万的鬼心思揣在别人腔子里,能掏出几颗真心。天下令主陆祁阳年刚四十就秃了脑门,你以为是他自己薅的?别干那些耗费心血的蠢事。”
小姜梨愁眉苦脸,“可是太师父,若我们不以刀剑为伍,以何为生?”
一把小刻刀掷到了她面前。
“我们可以开棺材铺。”她看见太师父一脸骄傲的说,“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做棺材的,若是当年我没学武,现在也是个富得流油的棺材铺掌柜了。”
腰间佩剑在剑鞘中发出不满的嗡鸣,小姜梨看看手里锋芒毕露的鬼刃剑,又看看桌上的刻刀,“我学艺多年,竟然是为了开棺材铺的?”
“木雕我们也会做,要学吗?”她们异口同声,她垂头丧气。
她们看着她笑了,很容易被她的小失落取悦,笑声徜徉在山林之间,梨花落了满头,像场温和轻柔的雪。她被那场温柔所惑,想握一握她们的手,一手抓空,怅然睁眼,看见的是满眼重归尘世的昏沉。
更漏里的细沙不知什么时候流光了,已经到了该上更的日子。她趿鞋下床,抓起冷硬的更锤。原来她做棺材的手艺是太师父传给她的,原来她没爹没娘,是在雾生山长大的孩子。她们不希望她活得太累,更不希望她踏足江湖。
那她现在,活成她们想要看到的样子了吗?
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是姜染还是姜梨,如果她是姜梨,曾经出现在梦里,满眼狠厉的人是谁,那个人为什么会活成那样。酆记自称跟她一起长大的伙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师父和太师父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推开门迎进一室长夜,她望着漫天混沌的星斗呢喃,“总会有答案的吧。”
“你们说,门主到底醒没醒?”
与此同时,暗中观察她多日的焦与平灵等人也有了解开不的疑问,平灵对他们说了两金花的事,只知道她似乎忆起了两金,并不知道她还将刻有两金的木雕卖了出去。
焦与也觉得稀奇,“门主之前走火入魔,从来没提到过太宗主,怎么这次这么反常。”
前几次的姜梨比现在更没条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从不与人沟通,仿佛只是独自沉浸在一件事情里,这次的姜梨比上次清醒,也比上次有人情味。
“但若说是想起来了,荷包里那点银子,她每天都要关上门数两遍,真醒了怎么还会在意这点小钱?”焦与说。
“何止数钱。”林令道,“对门那位付公子,她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惦记着。”
“付公子好像没那个意思,这段时日都不与我们走动了。反倒是那个张家大宅的张进卿,总在我们门口晃悠。”
“张进卿入不了门主的眼。”
话题逐渐走偏,七嘴八舌的讨论,只有童换没吭声,透过窗户遥遥看向付记的墙头,她觉得付记和付锦衾,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至于那个张进卿,童换更看不上他,觉得他像个心甘情愿的傻子。
这人自从在她这里买了木雕后,便似有了正当出入酆记的理由,姜染偶有意图去点心铺,总能被他好巧不巧地拦在门口。
昨儿夜里小贩们收摊的时候,姜染瞧见一个绘着吉祥兽宝福禄纹的多角菱纱灯,寓意不错,样式也好看,只是灯下络子打得太马虎。她自己在外头选了线,央着陈婆婆在六角各打了一条绦子,打算给付锦衾送过来。结果刚提着灯出来,就跟守在门口的张进卿撞了个满怀。
她正提灯看那底下的穗子,没提防他站在门口,她一头撞进来,他下意识要接住,她已经迅速撤回一步,退了回来。
“你怎么又来了?”姜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问他。
张进卿怅然若失地看看张开的双手,不敢停顿,赶紧把昨天夜里想好的词“念”给她,“这不是想到一个赚钱的方吗?城南那边有条临期湖你知道吧,那里头有鱼,咱们把冰破开,钓鱼去卖,既能得乐子又能赚钱。”
“钓鱼?”姜染皱眉。
“是啊,年前鱼肉都涨价,好些渔夫都凿冰取鱼,咱俩钓些回来,一准能赚两倍。”
年前大家都在攒年本儿,不管富裕还是不富裕的,都会抓紧这段时间再赚一笔。破冰钓鱼这事儿姜染没干过,要是真能赚上银子,就能给酆记上下各换一身过年衣服了。
心里跃跃欲试,面上还是踟蹰,手里的花灯还没送过去呢。要是放到付记就走,太亏。她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付锦衾了,这灯送过去不光是送年味儿,还得赚他几句话,多看他两眼才不算亏。
她仰起脸看向对面二楼的窗户,早起就在上头雅间看到他的影儿了,好像是在看书,这会儿窗页合着,只有支摘窗欠着一道半臂宽的缝,缝隙里有鲜艳的缎花料子一闪而过,似乎是有客人在。
可惜这窗是斜向下的,只有里头有人能看清下面的全景。
付瑶垂着眼向下看,正瞧见姜染仰起的脸。
团子脸,白净面,樱桃唇,穿一身葡萄色松鼠图圆领大襟袄裙,抽冷子一看,是个邻家小姑娘,连着眼睛一起,就打乱了全部节奏。狼眼长在人脸上,总有几分说不出的薄情和狠厉,稍微注视某一处或某一个人时,又坦荡无害的仿佛吃了之前的邪气。
“像头蛰伏的小兽。”付瑶转过脸看付锦衾,长驱直入的说,“难怪你会喜欢。”
付锦衾倚在松木圈椅上摩挲拇指上的扳指,没应声。余光里看见姜染提着灯笼跟张进卿说了声“走”,才淡淡收回视线。
疯子玩心重,又一心赚钱,张进卿鬼心思不少,次次都能投其所好。
付瑶打量着他说,“这俩看着,倒也登对。”
她知道付锦衾动了旁的心思,那晚他从北寄赶回来救她,她就看出来了。不过姜染这人不能碰,并非因她伤过林执,而是这人的身世背景太过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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