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师叔最大的特点是不爱管事,一有事就把掌门师侄推出去,这会子师侄没了,全派上下数他哭声最大,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运尸归来的三十六名掌事弟子不免动容,劝他不要太过伤心,万一损了身体,郑掌门去得也不会安心。赵元至只管自己哭自己,根本不管他们如何劝。
关键劝也劝不到点上,他是哭郑路扬的死吗?他是哭他手里的地图明明拿到却损了!
天下令的人要买琼弩鼎,一张地图就是十箱黄金,那是多大的诱惑,重活一辈子都花不完呐。
不过这事天下令做得十分隐晦,只在少部分人里传了消息,毕竟是统领江湖的第一大派,再怎么“求财若渴”,也不能光明正大去打琼驽鼎的主意。
赵元至哭累了,随手一摆让弟子们都出去,靠在棺材板边跟郑路扬说话,他说,“陆祁阳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那么争强好胜呢,他的武功即便不借助琼弩鼎之力,也是天下第一了吧?”
陆祁阳是天下令主,三十年前就已一统江湖,岁数算下来该有六十了,仍是对一切武林绝学,江湖至宝分外感兴趣。弩山派认真说来,算是天下令的一个分支,建派祖师孔丘壑就是天下令弟子,这回上峰要拿琼弩鼎,不说十箱黄金能不能到手,就说他们这拿了地图又损了地图事就不好交差。
赵元至抱怨道,“你说你那一身功夫,也是在江湖榜上进了前二十的,怎么会跟周计郸这种小角色同归于尽。你看看你这身上,少说四十多道剑伤,丢人呐!弩山派无光啊!”
赵元至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哭得挺真情实感,除了不心疼师侄的死,其他都是真的。他恼恨于他堂堂弩山派前掌门,竟然死在一个挑梁小贼手里,失落于被内力震毁,以至于他痛失十箱黄金的地图,同时又伴随不溢于言表的窃喜。掌门不在了,副掌门就是顺位掌门,他原本以为只有把他这个师侄耗死,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如今看来,天道酬勤!他每天念叨着让他在外头出点事的诅咒终于应验了,这不是天降馅饼于贤人也吗?
但是眼前这事不是干放着就能解决的,天下令给弩山派下过死令,年底之前必须要找到地图,他要是不交点什么上去,这个掌门也做不安稳。
赵元至后脑勺抵在棺材板上犯愁,这事他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要让天下令的人知道他们去找了,又不能让他们知道地图毁了,还要让他们相信,这图不是他们不追,而是落到某人手里追不着了。
可谁能让天下令的人犯愁?
他慢条斯理地琢磨,忽然从脑子里跳出一个人名,一个猛子坐起来,对守在灵堂外的众弟子道,“传令下去,就说嚣奇门鬼刃,于昨夜子时盗走了郑掌门拚死带回来的地图,弩山派上下与她不共戴天,今日就让门内弟子下山找她去!”
他要让天下令的人以为,地图是被嚣奇门的人拿走的,这些人脚踪不定,片影难寻,届时他只要做出一个追杀的样子,就好交差了!
赵元至为这个决定沾沾自喜,不知道全派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单方面的认为,自己的心思比海还深。
他是不是疯了?碰瓷碰到鬼刃身上?
他可能没挨过她的打。
挨过打的人都死了。
弟子们不动如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赞同他的决定。
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脑子里没几两干粮,想像力倒是非常丰富。真闹出事来,他比任何人都跑得快!掌事弟子之一的王段毅看他下不来台,主动递了一块台阶,说“您还是继续守灵去吧。”这些事用不着他瞎管。
他们知道天下令的人要地图,可赵元至若是为了遮掩地图招惹鬼刃,下场未必比得罪天下令好。
赵元至根本不接他的台阶,甚至有了叛逆的脾气,“守灵也不耽误下令,你们没听清楚我的话吗?即日起,弩山派弟子下山追杀鬼刃!”话毕语调一转,打着两只手说,“就是让你们做做样子,又没让你们真拼,慌什么?!”
能不慌吗?你是作势去拿鬼刃了,你猜鬼刃信不信你只是做做样子,上一个追杀她的小门派,骨头都碎成渣了,你知道什么叫活得好好的非得作死吗?
王段毅又给他递了小半块儿台阶,说,“副掌门,没人见过鬼刃,我们连他是高是矮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副?!赵元至回头看了一眼棺材,对,正的那个还没下葬呢,他不跟他计较,他现在就是认定自己想出的法子最好,可王段毅那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抓?
“我倒是可以给你们几张画像,好叫你们去杀她。”
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青石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南疆打扮,脸上覆着面纱,眼型细长如柳,身形曼妙柔媚,单是那么看着,便似有万种风情。众人一惊,不知对方在这里听了多久,更惊讶的是,在她出声之前,他们竟无人察觉到有外人入内。
赵元至注意到她腰上坠着两只铜铃,又生了一双媚眼,隐隐猜出一人,对那女子道,“可是南疆山月派司令,柳玄灵?”
这江湖艳丽颜色并不多,在江湖榜上排得上号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柳玄灵就是其中一位,相传她擅摄魂之术,铜铃为引,可使人迷乱神志。素爱养蛊,媚眼如丝,脸上常年覆盖轻纱,没人见过她全貌。
柳玄灵以手托腮,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方才的话道,“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你们若是寻到了,就先来告诉我。这人若是能杀,便杀了,若是杀不了,想办法盯紧了,我另有主意。”
她的音色很动听,悠长慵懒,婉转低沉。
赵元至向连弩等掌事弟子身后撤了撤,不为所动,“我弩山派又为何受你派遣!”
柳玄灵挑了半边眉毛,声气儿悠悠,“怕挨打还要放狠话,你确定你前面那几个人拦得住我?”
赵元至被她看得倒退,她又笑起来,“我杀你们能得什么好处,费力不说,还容易招恨。好歹是受天下令庇护的门派,就这点胆色?你们若是肯听我的话,自然有听话的好处。”
赵元至摸不准她的来意,要是按他平时的作风,早把掌门师侄推出去了,可惜这会儿师侄已经凉了,只能由他出头。
“有话你明说!”他用大嗓门壮胆,人隐在三十六名掌事弟子里,连头都看不见。
柳玄灵唔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兜圈子,曲起四指,用拇指轻轻扫着昨日染红的指甲道,“山月派跟嚣奇门同为暗杀流派,却处处被鬼刃强压一头,我要杀她,不算稀奇。弩山派因地图大损,担心天下令怪罪要将罪名扣到鬼刃身上,那不正好,一起吃了这条大鱼。”
赵元至不傻,只是偶尔不甚灵光,大敌当前,出走的脑子就六神归位,根本不受她哄骗。
“我们要是不愿意呢?”赵元至在人堆里喊,“我们跟鬼刃没仇没怨,何必帮你出力,回头她恼了,连我们一起灭了怎么办。”
柳玄灵要杀鬼刃,那是他们两派之间的事,南山月、北嚣奇,哪一派是好相与的?快刀对短刃,那可不是花架子,刺客们之间动手,速度够快,下手够狠,他们这种小门派跟着掺和什么?他们嫁祸鬼刃,无非是为了给损毁的地图找只惹不起的替罪羊,山月派除鬼刃则是为了一家独大,两方目的不同,承当的风险却相同,他们何必与山月派联手,让他们拿他当刀使。
“那就拿银子办事。”柳玄灵仰躺在屋檐上,看也没看掷下一把金豆子。
那金豆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刚一掷下便惹来一众争抢。
她说,“我要你们真的去找鬼刃,找到以后有本事杀她的,就带着她的尸首回来见我,我赏两箱黄金,带不回来的,就多长几双眼睛,派人通知我,我也有一箱黄金奉上。”
这是位有钱的主儿,花钱办差,听上去是不错的买卖,但赵元至仍旧不放心,攥着金豆子道,“我怎么相信你事成之后会信守承诺。”
玄灵媚眼一垂,“你只能信我,看看手心。”
她那金豆子上粹着蛊,碰过金豆的人手心都印出一团黑印,那印寻脉而走,一路向面部攀爬,如一树张牙舞爪的枝干,展入四肢,扩入脏腑。
“好一个歹毒的妇人!”赵元至没想到郑路扬刚死,自己就要九死一生了。他刚才抓的金豆最多,中的蛊毒也最深。
玄灵闭上眼等了一会儿,约莫这毒进入五脏六腑,反覆让他们疼过两次后,方扬手,扔下一卷画像。
“就按这上头的模样找,鬼刃自负,轻易不会易容。画卷里另有五张人脸,分别是半目平灵、素手童换、空音令林寄、苍山刀其忍,和五风掌焦与,这几个人除非死了,否则一定在姜梨身边。”
“姜梨就是鬼刃?”赵元至问。
柳玄灵点头,赵元至起手接住,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鬼刃竟然是个邪里邪气的小姑娘,那人像绘制得挺活灵活现,尤其那双狼眼,和上扬的唇角,尽是狠戾杀戮。赵元至继而向下翻阅,鬼刃身边五大刺客年纪竟也不大,甚而有两名是女子,这也算是嚣奇门首次开了“众生相”了。
赵元至越看越心慌,艰难道,“你说的这些,个个都是嚣奇门的高手,我们怎么应付得来?”
这里面随便一个人都能捏死他们,当年连潭派代表天下令向嚣奇门下战帖,鬼刃只派了苍山刀和空音令两个人就吞了连潭派一门。派内掌门卢耀宗到死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我今日算是开了眼。”赵元至想哭,要不是跟卢耀宗不认识,他都想把空音令和苍山刀的画像给他烧过去了。
赵元至说,“我真干不过他们。”
柳玄灵点点太阳穴,“动脑子不会吗?姜梨多疑,身边不肯留太聪明的人,这五个人武功虽高,脑子却并不灵泛。即便有点看似深沉的思路,时间长了,他们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私下里还有个名号,叫嚣奇门五傻,光杀人,不想事。
柳玄灵道,“你主要负责寻人,用不着管那么多。”
你说得倒是轻巧!万一寻死了呢?赵元至恨着脸不吭声,又见她扬手,扔下一只药瓶。
“这药只能解一时之困,先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去找找。”
染着蔻丹的手纤细灵动,长袖随它抬起,露出一截皓腕,她找她找得实在太辛苦,总得发动点帮手调剂一下。随手卷了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她无声叹鬼刃,这世间大好山河广袤无边,你究竟在哪处风水宝地里歇乏呢。
真是让我好找啊。
第27章 张进卿和一百只木雕
山月、弩山两派都在大张旗鼓的找鬼刃,真正的鬼刃却在棺材铺门口没心没肺地烤地瓜。今天这炉子烧得太旺,不知道其人怎么折腾的,边烤边冒黑烟。焦与不让她在院子里烤,说是飘进屋里一股油腻子味儿,没法呆,就把她连人带炉子的挪到门口去了。
色惑今日难得给她搭了身好看衣裳,上身是件琵琶袖滚边桃色玉兔提灯小袄,下身是条同色缠枝纹马面裙,头上梳着双环望月,一低头就有两条流苏坠子落到肩头。
她还要跟她赔礼道歉,说新鲜衣裳都让焦与洗了,只能让她穿这身老气的。她说没事,下回多给她准备两身“老”的,她爱穿。
不过今日这个琵琶袖,实在有点不适合烤地瓜,她担心袖子沾上火星子,边烤边撸胳膊,敞着腿坐小马凳,娇俏模样一刻钟都没维持下去。
但那模样又挺憨,尤其那身桃色一衬,月下小仙似的透出灵气来。
隔三差五就要在酆记门口晃上一圈的张进卿,眼睛都看直了,发现姜染有看过来的趋势,又迅速埋身进一只卖白菜的筐里。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没什么因果,张进卿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总来看她,之前她刚来乐安的时候总到他们家去,两人之间谈不上情分,也算有过一段“你追我逐”的岁月。后来他爹没了,她给他做棺材下葬,棺材飞人,她“名满乐安”,他自以为伯瑜泣杖,盈满了薄养厚葬的好名声,却紧随其后地被家里哥哥嫂子算计走了不少东西。头一遭被坑的时候,他就想到之前他让姜染帮他爹刻一个特别点儿的牌位那事儿了,她说能刻个虎头,他那时还怪她挤兑他,时间长了才发现,她是在提点他。
姜染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就被解读成了至理箴言,眼睛盯着火,边捏着地瓜试软硬,边对偷眼看她的张进卿说“过来!”
他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绕了十二圈了,求雨呢?
张进卿被她吓住了,带着一脑袋白菜叶子过来说,“怎么了,我买菜呢。”
“你们家买菜用脑袋装?”姜染抬起头,面色不善的道,“有事你说事!”
张进卿真没什么事,非要说出一样,大概就是一点朦胧的少年心事,但这事怎么跟她说,脸涨得通红,傻子似的杵在她旁边结巴,“我那个,我是,我... ...”
“你是不是来找童欢的?”姜染挤兑他。
这话正好让对门擦招牌的折玉听见了,耳朵微侧向一边,听到他说不是,又接着干活去了。
姜染翻着地瓜等他下文,他一直不出声,她也没什么心思打量他。火旺,地瓜熟得就快,她挑了两只烤得滋滋冒油的,从袖子里掏出提前备好的棉布帕子裹住,倒着手递给他。
张进卿一愣,以为是给他吃的,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道,“给我们老太太和旺儿送进去,这两只烤得最好,一看就甜。”
张进卿回来后,姜染还在门口守着剩余的地瓜,这里面还剩六个小的一个大的,她只盯那只大的,张进卿蹲在她身边没话找话的说,“你等着吃这块儿呢吧?”
她舔舔嘴角,说不是,这个一会儿我要给付锦衾送去。
上次两人聊了小半夜,他说自此之后只跟她做寻常邻里,她以为是随口一说,没成想他真按这个话来了。酆记这边的门,他一次都没再登过,付记她倒是总去,赶上他在,也是你来我往的客气。她头一次发现,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好必须是双向的,只要其中一个配合,另一个就提不起劲。
她其实也想过不跟他好了,她拿他当个伴儿,他不领情,她再找别人就完了。但她看谁都不如他,这就无法了,就决定感化,他越对她不冷不热,她越要热情似火。
她对张进卿说,“你看这地瓜多烫。”她非给付锦衾烫化了不可!
张进卿吸着鼻子闻了闻香味,嘴里没吃到甜的,心就先酸了,他说,“你跟付锦衾关系是不是挺好的啊?”
她脸上写着一句,你可真不会说话,说什么叫挺好?“我们那叫非常好,要不是因为他姐从中作梗,我们俩现在就是一起坐在门口烤地瓜了。”
折玉耳朵长,疯子最近总在外面“造谣”,昨天还跟隔壁卖包子的老王说,过年要跟他们公子一起烤叫花鸡,老王还惊讶了半天。他能感觉的出来疯子喜欢他们公子,但疯子懂不懂什么叫喜欢就未可知了。
“你别一径问我,你还没说明白呢,总到我们铺子门口溜跶什么?你们家又死人了?”
张进卿答不上来,因为来时就没准备好充沛的理由,姜染眼里生出不耐烦。他见了,怕她赶他走,楞是硬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娘给我找高人算了一卦,说是能旺我的高人是开棺材铺的,姓姜,我只要多跟你来往,就能多赚钱。”
炉子里最大的那颗地瓜烤好了,姜染垫着手捡出来,批判道,“这种不是人的话你也信?我连自己都旺不了旺你?你娘要是钱多得没处花,可以提前到我们铺子里定副棺材,亲自挑亲自选亲自死,下葬还不用她出力,多称意。回头你再问问那个高人,他知道旁人的财在哪里,知不知道旁人什么时候死,他要真有这等先知,我花钱雇他到我铺子里坐着。”
张进卿深吸一口气。
你可千万别谦虚,谁能有你说话不是人呐。
看她站起来要往对门走,忙追上去道,“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高人说,就是因为你财运不旺,我财运也不旺,咱们两个凑在一起,才能把运势旺起来的。不信你看这个。”他给她看他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说我带这个出门,从来没出过事儿。
那是因为乐安城里敢当面打你的人不多。老张家不欺负别人就算积德了。
姜染被他拦在道中间,他怕那地瓜不隔热烫了她的手,卷着袖子从她手里抢下来说,“我先帮你拿着,不吃,你先听我讲讲这里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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