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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平灵垂下眼。
人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她没再央着谁留宿在她床上,她们也越来越不敢亲近她。
平灵说,“掌柜的,您有点不一样了。”
姜染问,“哪里不一样。”
您越来越像从前的您了。
平灵没敢说出来,怕这场梦太短,来不及记住这些美好。她总问她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不是盼着她想起自己是嚣奇门主,而是盼着她找回真正的自己。
狂躁,嗜杀,狠厉。
她擦剑的样子,舔血的样子,在大殿之上孤单起舞的样子,最让她心疼,也最让她不寒而栗。
平灵转开话题说,“您猜张进卿到南边没有。”
姜染踢了踢被子,将汤婆子挪到平灵脚边。
“应该快了吧。”
窗外有片枯叶被风卷走了,叶片向南而行,逐渐呈现出碧翠颜色,落进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里。
江宿多雨,雨点落在芭蕉叶上,不及停留,便要顺着尖俏的叶尖扎进土里。这里的冬天是有春意的,但并不妨碍它冷,尤其寒月这几天,接连不休的大雨,几乎要在城内屯出一条河来。
本地人对此见怪不怪,早早将摊子垫高了架子,外地人则多不适应,蹚水进城,沤在鞋里的双脚都变成了两只会叫的蛤蟆。
柳玄灵面色不愉地带着一行人走进客栈,姑娘爱干净,没几个人愿意走这种连汤带水的路,若非跟师父约好了在此地见面,她才懒怠走这一遭。
“六间上房。”柳玄灵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他们人多,少了住不下。
掌柜的闻言起身,说姑娘,“现今都是在城里跑货的富商,早没那么多空房了,普通小间倒是有,上房就只剩一间了。”
“那就按有的开。”柳玄灵也不为难,坐在凳子上皱眉瞪靴子,此时赶上年令,又正值交易热络之时,非要计较也是浪费口舌。
掌柜的立马招呼伙计拿钥匙,又问他们要不要用饭。柳玄灵没开口,手下人便依照她的习惯在柜前点菜,余光里有道蜷缩在脚边的身影倒是稀奇,抱着一堆木雕无声无息的流眼泪。
柳玄灵将斗笠上的黑纱向上抬了抬,发现对方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衣裳氤着水渍,像是从雨水里跑进来,又在客栈里晾到半干的。
客栈小二是个机灵货色,见玄灵出眼打量张进卿,主动介绍道,“这是从乐安来的小公子,原是来这儿卖木雕的,结果商船进水,泡化了一兜胭脂,那木雕没上漆,胭脂遇水上色,染了一片杂乱的红,他这木雕就不好卖了。”
柳玄灵听着小二的话打量木雕,有动物有人偶,细节处竟然别样精致,鼻子眼睛都刻画的活灵活现,可惜染了胭脂就像沾了血,无端添了戾气。不过这点戾气在柳玄灵眼里倒也可爱,她向来不爱正路上的东西,盯着一个染红了脑袋的胖娃人偶说,“诶,别哭了,卖我一个呗?”
柳玄灵买了张进卿两个木雕,一个胖头娃娃,一个馋嘴老饕,那东西不小,一根筷子那么高,掂在手里还挺沉,顾念成进来的时候,她正拿老饕咬胖头娃娃的脑壳。
“多大了还玩儿这些东西,人都到了吗?”顾念成长了张祥善的脸,无论何时都有一副平和模样。
柳玄灵站起来乖乖叫了声师父,说人已经安排住下了,“就等您吩咐往颖州去了。”
最近姜梨失踪的小酆山传出点消息,有人看见五傻带着她往南边去了,说这话的人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无意路过小酆山,差点被那场乱战吓死,缓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从恐惧中走出来,又遇上山月派寻人。
他们悬赏缉拿姜梨,人像地点都符合他的所见所闻,财推人走,就跑出来报了信儿。
“可靠吗?”顾念成眉头紧锁,在她对面坐下来。
“说不准,就算有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您这位门主丢得太离奇,再这么大海捞针下去,都要跑到关外去寻了。”
门里没了主事,他这个当长老的不急着贪权,反而比门众还要操心她的下落,柳玄灵没再当面质疑他的决定,他说要找,她就动她的人帮他找。
“真是师父的好徒弟。”顾念成意味深长地看向柳玄灵,“可惜马还没死,你就心急起来。弩山派的格杀令是你下的吧?”
她私下里那些小动作,她不说他也有法子知道,他要活的,她偏要逆风而行!
柳玄灵轻咬下唇,知道他会动怒,心里却没惧意,“山月派掌教下了命令,谁先拿到姜梨人头谁就是下一任掌教,我背地里虽是您徒弟,面上却是山月派弟子,既有机会坐上高位,怎会不动心,再者,徒儿若为掌教,师父不也受益?”
“荒唐!”
顾念成一掌拍向扶手,在地上震出一道气浪,柳玄灵不敢抵挡,倒退一步扣住身后桌案。胖头娃娃和馋嘴老饕孤零零落到地上,翻了个底面朝天。
柳玄灵捂住心口,顾念成又缓和了神色。他这人做惯了好人,里外装了七年,在自己徒弟面前也不肯暴露真心,柳玄灵知他所思所想,为他做刀做刃,看似是她割血吃肉,实则全是遂他的心。
他收她为徒,却将她送到山月派做弟子,本来就是想两头通吃!
顾念成叹了口气,“你太年轻,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像那般简单。”
柳玄灵习以为常地站稳,“师父教训的是。”
她是被他养大的,他教她对所有人都狠,唯独要对他忠诚。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没伤着吧?”顾念成面带关切地起身,顺带为她拾起地上的木雕,那东西上沾着胭脂,他起初也以为是血迹,不免认真看了两眼,忽然顿住了视线。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木雕上的两金花震动了顾念成的心神,这样东西是姜梨常做的标记,她喜欢拿它做召集令,喜欢用剑尖描画它的痕迹,他仿佛凭空看见一道影子,在只留一盏孤灯的大殿上,投下一道寒凉的视线。
柳玄灵不认识两金花,但她猜测这样东西一定跟姜梨有关。
“卖东西的人跟我们住同一间客栈,徒儿现在就去查。”
“慢着。”顾念成叫住她,叮嘱道,“谨慎些,问准了。”
“是。”
天色已至日昳,正是歇晌小憩时刻,柳玄灵没在客栈内寻到张进卿,起手敲醒了卷在柜台上打盹的伙计,她说,“上午蹲在楼下卖木雕的哭包去哪儿了?我还想找他买几只木雕。”
张进卿在客栈里算得上一位“人物”,因为能够从早哭到晌午,所以很容易给人留下记忆。
小二揉着眼睛说他啊,“应该是去瓷窑求漆料去了,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把木雕漆上颜色,能遮上面的胭脂。”
“这里有几家瓷窑?”柳玄灵问。
“就一家。”小二给她指了条道,柳玄灵赏了他一块儿碎银子,倒不急着走了,站定了问,“你之前说他是从乐安来的?”
“没错。”小二有了赏钱,嘴自然更为慇勤,“他是跟他叔叔伯伯一块儿过来的,往年都是长辈来此卖货,乐安张家,常年都在我们这儿落脚。今年多带来的这位,据说是张员外的么子,一看就没在外面遭过罪,一点小事儿就哭成那样。”
“除了他以外,还有旁的生面孔没有?”
小二短暂回忆,“那倒不曾见到,跑生意的不爱用生人,钱多货多,一个见财起意命就没了,他们家一贯是那几个人,船工伙计都不曾换过。”
“你都见过?”
“这个错不了,我们做小本买卖的,最熟的就是记人。”
柳玄灵心里有数了,反而不再寻人,单是对伙计说,“若他回来,请他到天字房来寻我,就说他那些红红艳艳的木雕,我全买了。”
窑厂的漆液贵得骇人,张进卿跟人谈不拢价钱,未过多时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小二朝楼上给他指了个方向,说是有大买主要买他的木雕,他涉世不深,只当是天降横财,托着一大袋木雕就冲了过去。
天字房内,等待他的是一位长者和一位姑娘,长者面相挺和善,就是衣着颜色与年纪不大相称,姑娘则是一如之前戴着斗笠,五官形貌捂得相当严实,只有声音飘出来。她自称是老者侄女,来自商族扎堆的大长驿顾家,世代经营木雕生意。张进卿入世不深,生怕在大商面前漏怯,只顾点头拱手。
“失敬。”
“公子客气,同是行商卖货,哪有大小之分。”柳玄灵十分客气,细听下来没一句废话,全部是在打快船,她说,“公子那些木雕,三十两银子愿意全卖给我们吗?”
张进卿被动点头。
“自然是愿意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想再定制一批木雕,不知公子可愿与我们再做一笔生意。”
那自然也是愿意的。
张进卿再点头。
“只是不知做木雕的师父是否赶得及工期,我们要的急,一百只木雕半个月就要出货。”
张进卿以为长驿大商都是这般长驱直入,生怕生意落了空,忙说,“能出,她手快,素日除了打更便是做木雕。”
一直不曾言语的老者接言道,“这位木雕师傅,莫非是位老者?”
“不是,不是。”张进卿摆手,“是个姑娘,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本门营生是开棺材铺的,只是我们那里总不死人,唯一出的一桩生意就是发送我爹。她那铺子不进钱,上下五个伙计,还有老人孩子要养,就去官府那儿接了打更的活。木雕是闲暇做的,但是手快,也巧,除了有点疯疯癫癫的,没什么大毛病。您这五十只木雕交给她,准能按期交货。”
张进卿心肠热,自己赚了钱,便想让姜染也能赚上。不待对方多问,便将酆记的情况里里外外介绍了一遍。
顾念成五指微曲,心里已经打了几个颠簸,五个伙计、老人孩子、疯疯癫癫... ...
他示意张进卿落座,温声道,“怎么个疯癫法?不会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吧?我们等货进京,是要做大买卖的。”
张进卿说,“那不会,她就是说话直楞,脾气一般,对谁都凶,其他时候都算正常。”
顾念成摩挲着其中一只木雕,故意道,“大抵手艺好的师傅都有些怪脾气。老朽听闻木雕行里有一门白姓师傅极擅做人偶,不知这位师傅是不是出自这一脉。”
“白姓?”张进卿摇头,“她不姓白,姓姜。”

第34章 乐安城的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是“忙年”,按年历算,打从今日开始到三十便算正式进了年月了。二十三开头要扫屋,院子里的落叶要扫净,桌面上的细尘要擦洗,这里头有几句话的讲究叫:家宅透亮,穷神不来,招牌明亮,衰神自退。
全打扫完就是祭灶,这是今天最大的事,灶台东面要供上灶王爷神相,底下摆上瓜糖,麻糖,小锅麦芽,灶王爷吃后嘴甜,上天覆命时就会只讲各家的好事。
这是劳苦百姓种在心里的小愿望,希望衣食有余,盼望福寿安康。
姜染寅时收更,卯时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不知道随手做下的木雕已经给她招来了隐患,更不知道自己那点儿疯癫的“奇人异事”,已经通过张进卿殷切朴实的破嘴,传达到了某位“旧相识”的耳朵里。
她只是一心过年,一心想把灶王爷伺候好。因为每年太师父和师父都会从这一天开始为他们张罗过年,今年她们没在身边,自然就是由她当这个大家长。她以为她们还在,或者说,相信她们还在,她是少主,是上面有长辈的人,这是她心里不肯翻开,也没办法翻开的一页。
平灵照旧起得最早,翻箱倒柜地要给她穿“鲜艳”衣裳,她说什么都不要,自顾自投身到衣匣里,翻出一套锦鲤映月的袄裙,平灵急得跺脚,说,“哪有小年穿蓝色的!”姜染也不管她,自己给自己穿衣服,自己给自己梳头,她那衣服分明是赤桃色的料子,比绛色浅一点,比正红又少些庄重,正适合小年穿。
拢手在头上抓了只元宝髻,束发的本事不如平灵,但是她心急,人家都说越早扫院子越好,手还在头上忙碌插钗,脚已经走出去了,站在院子里喊,“扫衰神了!赶紧起,赶紧起!”
鬓角碎发梳不上去,差点把平灵急死,一个劲儿在她身后追。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头摸了一圈,稍微有点歪,其他都挺好,说什么也不肯再重梳。剩下几个陆续起床,旺儿先奔出来的,拱着手说,“姐姐过年好。”
她笑说,“这才什么时候,才刚开了年头呢,等大年再拜,咱们今天首要一样是把家里打扫干净。”
结果小年里的头一样事就开了个不痛快的头,焦与提议既然要打扫,就不应该光扫地,还应该擦地,擦招牌,擦死角,把窗户拆下来洗净灰,碗也要用热水烫一遍。但是这些活他不让别人动,非要自己一个人干。
姜染不同意,说民间有老说法,必须全家动手干活才能合力送走衰神,这叫人多力量大,不是收拾的越干净越好,她说,“你一个人全干了,一个人送能送多远?能有我们一起推出去的劲儿大?”
这话照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了。
付记这边反倒没动静,因为付锦衾不信这个,不会像姜染那么招呼伙计。折玉、听风一直在屋里踏踏实实地睡着,总不见起,反倒是守在酆记看人忙碌了一早上的暗影都看不下去了,敲着折玉的门说,“影主,人家都起来扫衰神了,我们扫晚了是不是送不走了?”
其实他们过去根本不过小年,偶尔热闹一下,也是付姑奶奶张罗定一桌菜回来,吃过喝过便算完了。今年对门这么一折腾,闹得折玉他们也有了兴致,听说人家扫衰神,他们也跟着扫衰神,听说人家那边熬祭灶糖,他们就扔了扫帚,先“买”灶王爷,再买熬糖用的甜菜杆,他们之前就没供过!
听风凝着贴得有些歪扭的灶神像说,“现买的怕心不诚吧?”
折玉劝解他,“酆记的还是小结巴现画的呢,别拘泥形式。”
再说熬汤,大体分三种,麦芽的,糖瓜的,芝麻的,讲究点儿的人家爱用芝麻,有条件的加花生红枣,姜染一声令下,三样都做!
其忍头一次在万众瞩目下上灶,难得有些紧张,姜染来来回回在他边上走闲步,说你这糖要是能熬出咸味儿我可真服你了啊。
糖和扫屋一样,都是自家人做才更显诚心,姜染本来想让陈婆婆上灶,一般老人家做东西都好吃,刚要建议就被小结巴捂住了嘴。
她吃过一次婆婆做的饭。
“不,不,不是人,吃的。”
她说谁呢?
其忍和陈婆婆同时看向她,又同时把注意力放到糖上。
北方熬糖的原料多是用甜菜杆儿,这东西一到小年就有现成的甜菜汁卖,胡同口第三家小摊子大清早就生意爆棚,姜染抢了三大罐子,就是怕熬不出好糖。
这东西你说多难倒不至于,说多简单也没那么容易,紧要一点就是火候。先得把甜菜汁里的水煮出去,再花耐性搅开,火不能太旺,容易糊,也不能太小,搅不粘。
一群人守着一锅糖,到饭点了也端着碗站糖锅边儿上吃。
这时候要是有认识他们的人来,估计得吓死,这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刀口舔血,生杀半生,这样的人守着糖锅,简直像一群恶名昭著的“后娘”在研究怎么带一个孩子,你以为“后娘”要至孩子于死地,其实他们只想听孩子一声笑。
付记这边更不用说了,酆记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头到尾都有一种随波逐流的虔诚。
可惜这锅万众瞩目的糖并没有如他们预期那样,变成三块甜嘴蜜心的糖块,当然也不至于咸,而是苦。
其忍一连换了五锅甜菜汁,熬了不下十碗糖,都没好滋味。
姜染气得天灵盖都要飞天了,掖着手问,“你是不是克灶。”
这话说得可太缺德了,一个厨子要是克灶,不就相当于说做买卖的人克财吗?
其忍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搅着锅里的糖说,“现在还能买到甜菜汁吗?”
姜染走到院外空地上,仰着脸看天,无声做了个大开膛的动作。她觉得憋得慌,想把一身的心肝脾肺都拎出来透透气儿。
“到底谁说你是厨子的?”
多造孽!她在院子里跳脚,恨不得随灶王爷一道儿去了。
婆婆劝她,说姑娘别急,“咱们还有两、三个时辰能试呢。”
她盘腿坐在地上叹气,说不能了,“再做也是这个样儿。您说这苦糖要是让灶王爷吃了,不得到天上骂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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