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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那是他之前送给她吃的点心,她收下以后一直不愿意吃,点心里的桂花味儿很香,就装起来拿来熏床。此时腹中饥饿,也没管许多,拉开荷包捡了一块,看着上面白白的一层绒毛跟他说话。
“好像长毛了。”
他眼皮子都没抬,曼声道,“闭上眼吃就没有了。”
她真闭了眼往嘴里塞,他惊得坐起来,立即过来掰她的嘴,动作并不轻柔。她曾见过张进卿家的獒犬乱吃东西,张进卿就是这么掰狗嘴的。
“吐出来!”付阁主的眉头就没皱得这么紧过。

第25章 妲己与野猪精
她举起藏在手里的点心在他边上晃了晃,她本来就没吃,她刚刚不是说过,她是疯不是傻吗?他总这么生气,她不懂怎样哄他,想拿点心逗他两句话,好像更加适得其反了。
她看他阴沉着脸,也开始不乐意了,揣着手愤愤道,“不就是挨了你姐的骂吗?至于跟我闹成这样,你看你那个脸,快沉到沿江湖里去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掰过姑娘的嘴呢,她翻着花样的疯,怪他脸色不好看?
付锦衾觉得糟心,他一对着她就有许多荒唐事,前段时间他管着自己没见她,清净是清净了,心里反倒翻搅起来。他知道付瑶下手没轻重,真要是来晚了,她替他做了决定,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可他由不得她这么做。这人要杀要剐都得自己动手,而他不管是杀是护都得见她,一见又头疼!
付锦衾忽然发狠,一只手捏住她的脸,挤成一只河豚,“西天取经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收你了?”
人间怎么会有这种折磨人的东西。
她嘴被捏着,出来的声音就有点奶,“你是在夸我有祸国殃民的潜质吗?”
眼珠跟豆似的,滴溜溜地往下斜。
他闭了闭眼,像被她强行往脸上贴金的行为刺伤了眼,“我是说你像犯上作乱的妖怪。”
姜染懂妖怪和妖孽的区别,诸如妲己与野猪精,前者万种风情,是美女,后者夯实蠢笨,是头猪,她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居然是后者。
她不高兴了,晃开他的手,“我也是有几分姿色的,每次上街都有很多人看我,张进卿跟我的仇大吧?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总故意晃荡到门口看我。”
街上人看你是因为你稀奇,张进卿看你。他摆弄手上佛头珠子,面色不善地抬起脸,“他总看你干什么?”
“不知道,就总没事儿在我门口探头,我一瞪他他就跑。”
张进卿之前就来过酆记几次,前几次跟她没关系,纯粹是为了给陈婆婆送银子,说是要给他爹积德,后几次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总在门口晃荡。
付锦衾看看姜染,故意道,“跑了还叫被你的姿色吸引?”
她急了,“那是他害臊,近情情怯不知道吗?我乐安城姜美丽,怎么到你嘴里连把草都算不上了!你再说我可发火了嗷!”
乐安城姜美丽。付锦衾细嚼这几个字,不知道她是用哪根脚指头想出来的。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他在她面前端不住脸,她一说话他就想笑。
她一看他笑了,心里就跟松了似的,原先压着什么也不记得了,挪到他身边坐着,出眼打量他那身着装,“你穿墨色衣裳特别好看。”
“好看?”他凉凉一笑,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身衣裳,过去遇上“大事出门”他就穿这个颜色,血溅在身上看不见,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两人脸对脸坐着,月亮光着脸落下一点青光,刚好照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看到她脖子上有只手指印。他刚才掐她,她没躲,天生是个瓷人,但凡留下点痕迹都特别明显。偏头拨开她的领口,看那道深痕,眉头跟着蹙起来,“疼么?”
她拿他当个伴儿,甚至比对酆记那五个还上心,。
他不知道自己眼神招人,挑着眉头向上看,轻轻在她脖子上划了一下,那种冰凉又陌生的触感像能生出枝干,爬得她心里一麻,偏他还在那儿等着她。
“不疼啊。”她颤了一下,心里咚咚咚的打鼓。
他这方意识到逾拒,平静收回手。他不是十几岁的楞头小子,划一下姑娘脖子就跟着脸红心跳,如果他打定主意,会比这要得更多的。
可惜双方敌我不明,今后长远不论,就说她这个疯病,能疯多久,病好以后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跟她若是有了一段情,他只喜欢疯子怎么处?再让她走火入魔一次?
他干得出来。
只是情不至此,喜欢也很朦胧,不如早断在念想里。可有时,人的劣性就在于此,越是要管着自己便越有诱惑力,像幼时不能偷尝的烈酒,和昏沉午后逃学得来的一晌好睡。
她床上有点心香,虽然长毛了,仍是一把熏香的好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月桂味,渐渐沉下眼,她想用手扒他的眼皮说你别睡,伸到一半就被他抓住了。
声音嗡在鼻子里,有种彻底松散下来的倦意。
“不睡,就眯一会儿,你说话我听着。”她这里香,比他的床好睡,付锦衾思量着,明儿也装几块点心挂床头,反正也卖不出去。
“那你还生气吗?”她追根究底,十分在意他消没消气,她到乐安快三个月了,一直跟他有来有往,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跟她“发脾气”。
他答非所问,忽然道,“为什么不问杀你的人是谁?”
我这人天然就招人恨,多一个两个有什么稀奇。
她自嘲,不知道是身体里哪个人回复的,但是没说出来,眼神悠远地拉长,只一瞬便收了回来,依旧执着之前的答案。
“咱们还能像之前那么好吗?”
他其实能看出她的变化,却只作未闻,摩挲着手里珠串,决定出卖付瑶,“我姐不让我跟你玩。”
她听得横眼,“你听她的干什么,她嫁了个傻县令还要来管你。”
付锦衾乐了,笑声沉沉。
他也觉得他傻。
不过姜染终究跟林执不同,她身上的色彩太多,不像林执那么一清二楚。可若她是林执那类红尘白纸,他也不会被她吸引。这世间事就是这么矛盾,没那么称意,也没那么不称意。
姜染看见他眼中笑意渐退,嘴角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隐隐觉得心慌,果然听见他道,“从今以后,你我就只做邻里。你去付记是客,我来酆记,也是客。能明白吗?”
主客之间是有距离的,不会大半夜闲谈,不会凑近,不会有太多往来,更不会有不该有的念想。现在他还能管得住自己,这事就有退路。
若两人是敌非友,不至于狠不下心,若是友非敌,也等她彻底清醒再说。
姜染不是个木头人,由着他扒楞,负气道,“就还是之前的缘故么?我让你姐夫砸回来行不行!”
那些复杂的心思,在她这里就只是“暴打县令”事件,她说,“他那脑袋上不是被砸了三颗大包吗?我送他一个,让他砸四个,石头我自己捡,但是只能打后脑勺,我这脸长得太好,万一砸破了不好看!”
越说越离谱。
付锦衾斜乜下眼看她,说歇会儿吧,“他凭什么砸你。”
他要是敢砸她,他就敲碎他的脑袋。
他们两个在屋里说话,可苦了酆记和付记这伙人,暗影收到的命令是点到即止,嚣奇门刺客的习惯是赶尽杀绝,两边不分伯仲,总是下狠手的那一方更占上风。暗影应对到最后也生了火气,折玉本想逗着童换玩儿,反在交战时被其忍划伤了手。
他舔了一口手背上的伤,面具半遮,只能看到一张染血的唇。
“来真的?那玩儿玩儿。”
闷在面具里的声音没办法辨认,暗影立即会意,将人引进城外之后,迅速拉开间距布阵。十二名暗影瞬息间人影全无,只留下九根扎在地上剑阵,剑气支起一团迷障,将人困在方寸之地,简直跟鬼打墙一样。
这阵法轻易破不开,焦与见他们只守不攻,忽然回过神来。
“平灵,其忍!快回棺材铺!”天机阁这一招太像请君入瓮了!他怕他们故意支开他们是为了再杀姜染。
哪儿有那么复杂,折玉在阵法外包扎伤口,他们费这么大劲把他们弄出来,无非是想试试他们使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天机阁阵法玄妙,纵是五人合力也只是勉强将平灵、其忍从出阵外,剩下三个被困阵中。
折玉在阵外抻头,说,“听风,你再去试试焦与。”
这五个人的路子一人一个样,就拿焦与来说,他拿长剑当刀使,看着别扭,他自己用的却挺顺手,折玉怀疑他们故意没用本门武功。
听风说,“哪个是焦与。”
折玉愣了一下,说,“不用你了。”
他忘了他记不住人脸,布置机关暗格是把好手,出任务杀人,没准过。天机阁里只有跟他相处十年以上的人他才记得住,剩下的人在他眼里统一都是男女。若这人各有高矮胖瘦好说,便如姜染,比童换高,比平灵矮,三个人站一起他能分出来,单独一个就得靠猜。
“大头你去。”
折玉作壁上观,发现酆记的人招式虽然各不相同,躲闪和应对的方式却自有一套章法。
“再上去两个。”他细观他们招式,下脚稳健,下盘极稳,御风出掌,枯枝亦能做暗器兵刃,这招式他曾听百事通何方寄讲过,好像叫踏月归行。
难道是雾渺宗的人?可是雾渺宗不是早在十年前就被天下令的人灭了吗?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一句磕磕巴巴的指挥。
“东边,往,往,往左,十步。”
有人在破阵,一听就是小结巴,折玉缠着布条差点笑出声,这阵眼她看得挺准,但想全破出来,得有张连贯的嘴。
林令按照她的指示破阵,一面要对敌,一面要踩住阵眼,“东边十步之后呢?”
童换左右看看,“南,往,往... ...”
“往左还是往右?!”林令性子急,“你直接说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我能听明白,就一个字,不用多。”
“你,急,急!”结巴恼了,气得瞪眼。
“我当然急了,听你说话太费劲了!焦与,你知不知道怎么破阵,能不能不让结巴说话了!”
焦与说,“我不会,我要会我不早说了,我现在就想把我这身儿衣服洗了,你看上面这两个血点子,得马上泡。”
林令转而看回小结巴,“你接着说吧。”
“往,往,往东,右四。”
“接下来呢?”
折玉都不想打了,招手让人停下,光听这里边动静都能乐一晚上,他好像忽然能明白公子为什么会喜欢疯子了,酆记这一大家子都是宝贝,一个人一个毛病,一个人一个特点,他们跟谁都不一样,他们就只是他们自己。
“他们是不是走了?”久没等到人入内对阵的焦与疑惑道。
“走没走我们也得出去啊!”
东南口传出一声“叮铃”,是九刃中的其中一刃破开了,剑身落地,像门上锁紧的九把大锁,开了一只。
折玉看向阵内,小结巴正咧着一嘴小白牙说,“西,西,西,西。”
“西边哪里?”林令问她。
“不... ...是!”她淡一摆手,“我,我是,在笑。”
嘻,嘻,嘻,嘻。
其中一刃破了,就只剩下八刃了,胜利在望,可真开心。
林令和焦与丧气地看着她,心说嘴不好就别那么多话了,照这个速度破完八个,天都该亮了!
“你赶紧的吧!”
真要了亲命了。
三人共同返回酆记时,已是三更时分。
堂屋掌了两盏小灯,灯下摆着一张太师椅,姜染不知何时从东屋出来了,正坐在摇椅上吃梨,椅子被她蹬着脚,一前一后的撼动,像张悠悠的小床。平灵、其忍已经归返,无声立在她身侧,姜染嘴小,却心贪,一口下去咀嚼许久才能咽下。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鼓起的腮肉,在重复的动作。
林令等人迟疑的迈进,光色幽幽,连心情也变得晦暗不清。她在他们进来的下一刻抬眼,眸色清寒,像隆冬月辉下的冰面,看不见起伏,也感受不到温度。
她不开口,其他几人也不敢出声,寂静浓夜里,只有卡卡的梨声,每一声都嚼在他们心上。
她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遍,良久之后起身,说,“歇着去吧。”
簸箕里多了一只啃得很干净的梨核。平灵拿帕子给她擦手,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更漏,抓起一旁的更鼓和更锤。
几个人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风真大,她埋头紧了紧身上的小斗篷,兜上风帽,就那么无声又缓慢地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林令看着空荡的前院出神。
方才那个场景太熟悉了,每次他们出任务回来,她都会在灯下等他们,饿了就吃梨,打量在身上的眼神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受伤。
林令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门主有什么不一样。”
平灵走上来说,“有,但是她除了等你们,并没有其他吩咐下来。她不关心这次来的人是什么来历,也没过问门中事务。”
而清醒的姜梨,是不会不在意这些的。
院外遥遥响起了邦声,三短一长,徜徉在夜深人静的街巷之中,她的声音坠入浊夜,一如既往的清亮,“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姜染不关心来得是什么人,他们却不能不想。
南屋老太太和旺儿那里一直睡得很沉,两边人动手,原本就没在院子里大动干戈,焦与往南屋看了一眼,示意别惊动老太太,在东屋拢亮了一盏灯,几个人便到东屋议事。今夜这些人来得蹊跷,不像是奔着命来的,反而像是试探。
试探什么呢?谁让他们来试探的,他们宿敌太多,随便想起几个都能写满三张宣纸。再说武功路数,单从招式上看,变化多端,他们也没看出对方师承何派。
焦与说,“我只知灵昆派擅长布阵,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童换摆手,“没...这么,精细。”
她曾解过灵昆派的天命十三宫,今次这个不知比它高明多少,若是拿来相提并论,未免太看轻对方了。

酆记这边追头论绪,付记暗影回阁,自然也要向付锦衾回禀。
折玉摘下面具,立在付锦衾身侧覆命道,“属下不敢确定,只隐约觉得对方招式,像雾渺宗的打法。”
这个江湖太大,除非是响彻内外的神功剑法,否则很难从一招一式里看出端倪。他们的人跟他们耗了一个多时辰,无多有少,应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雾渺宗?”付锦衾皱眉。
这一派在江湖上留下过不少传闻,最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就是他们不食五谷,以人血为食,用人骨炼丹。宗内历代掌门都是女子,性情古怪凉薄,行事狠厉,因不肯与天下令为盟,被天下令以剿灭魔教的旗号所灭。
折玉说,“阁主,您说姜染会是雾渺宗的人吗?”
酆记的人不像正道来客,若说是雾渺宗一派,似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食五谷,人血为食?折玉想到结结巴巴的童换,和热热闹闹的那一铺子人,他想像不出那种画面,就算真是如此,也可能是被其忍那种厨子逼的吧。
“世间传闻又有几句是真。”付锦衾不信什么正邪,对天下令的人也没有好印象,三年前,天下令便对琼驽鼎有了动作,一路命人追踪千丝弦顾远刻至连进山脉,那人曾是天机阁风玉师叔旧友,顾远刻跳崖身亡,天下令无功而返,打得也是惩奸除恶的名号。
付锦衾看向窗外被雪压低脊梁的树干,树皮都脱离了干枝,还一力护着新发的枝芽。当年天下令追杀雾渺宗一派,也几乎断了这一脉的根,据传当年宗派掌门丘月集和师尊周两金抵死护住生门,死守盘龙密道,才让一小波弟子死里逃生。
若姜染真出自雾渺宗,得经历怎样的磨难和隐忍,才能活到今日。
付锦衾想到了她那双满是厚茧的手,十年前雾渺宗被灭,十年前的姜染才多大,十二,十三,还是更小?
他叹了口,若他们真是缥缈宗的遗脉,现今应该已经有了新的名字了。
八年前,江湖上曾一夜之间崛起一支响彻正邪两道的暗杀流派,黑道生意也管,白道生意也接,门中三千部众,个个都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天下令曾想将他们纳入自己麾下,直接被门主鬼刃一刀斩了“来使”,但天下令想找嚣奇门的麻烦,非常难,这一派的行事作风光怪陆离,门派分布也是狡兔三窟。
他神色不明地盘动佛头珠串,若猜测无误的话,姜染应该来自嚣奇门。
与此同时,位于江城玉峰山的弩山派副掌门赵元至正抱着师侄郑路扬的尸体痛哭流涕,这人年纪不大辈分大,死去的郑路扬都得管他叫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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