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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南开饭馆(职业鸽手)


只是今夜站在明月楼前,花满楼才想明白司空摘星话里真正的含义。
沈明月整个人,真的太寂寞了。
所有人都在迎来送往中度过着时间,只有沈明月,日复一日守着明月楼。可是一个热爱美食的人,本该走遍大江南北,体验不同的美食文化和风土人情,而不是靠着大家从远方带来不同的味道。京城的美食那么多,无情他们又能带回来多少呢?云南的茶叶那么独特,沈明月为什么不能自己去看看呢?他自己一个瞎子,还曾经进出过大漠,游览过海洋,可沈明月呢,她有没有见识过不同的风景呢?
她明明是爱热闹的性子,却仿佛不得已被束缚在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她身边的过客,她高高兴兴地将他们迎来,又快快乐乐地同他们挥手,然后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房顶看着天地日月,看着人们来去。
房顶饮酒的频率慢了下来,花满楼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最后还是没有敲响明月楼的正门,而选择脚尖一点施展轻功,飞速往沈明月的身边掠去。

第30章 江南好
明月楼其实分两栋小楼,一栋三层作为酒楼,另一栋两层供给店里的人住,偶尔无情他们来,也住在这里。余下还有一些平房,作为厨房、杂物间等,总之,明月楼在西湖边上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已经是首屈一指的豪气。
只是三层小楼面向西湖,二层小楼对着清河坊,虽然房顶都让沈明月预留了上去的口子,但大多数情况下,沈明月还是更喜欢三层小楼的视野,更加开阔辽远。
连一个呼吸都不到,花满楼便已掠上了三层小楼房顶,白衣一撩,也不管这房脊上有没有灰尘会不会将他的衣服染脏,就径直在沈明月身边坐了下来。
沈明月已经有些迷蒙,呆呆地盯着花满楼半晌,突然笑开,慢吞吞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闻着空气中散发的酒气,听着沈明月的语调,花满楼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她已经喝了不少酒,估计就算提起司空摘星要酒,沈明月也难清醒地去拿。
叹了一口气,花满楼正准备开口劝说她少喝点,不成想沈明月先发出了邀约:“波斯的葡萄酒,上次拿给追命,追命不识货非得说还是白酒够味儿,花公子要不要尝尝?”
沈明月的手举着杯子,定定地放在花满楼的面前,大有他不喝不罢休的架势。只是沈明月显然是醉得厉害了,杯中只剩了薄薄的一层酒底不说,那杯子也是她自己用过的,怎么也不好再给花满楼用。
见花满楼迟迟没有接过杯子,沈明月有些不满地嘟嘴,手仍旧固执地举在空中,顿了一会儿,又后知后觉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道:“瞧我,我忘记倒上再给你了。”
说罢,沈明月作势便要去拿酒。
花满楼感觉到沈明月伸出的手,一只手精准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行为,另一只手径直伸向那个精美的酒壶,直接对着壶口,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花满楼的喉咙滑进去,有一点因为喝得太快太急而溅出来,在他的白衣上留下紫色的星点。
沈明月更加不满:“你这样都没品出什么味道来呢。”
波斯来的葡萄酒固然珍贵,可对花满楼来说也不算什么纳罕之物,他以前自是喝过的,所以便不是慢慢品尝也无伤大雅。若不是因为沈明月已尽显醉态,花满楼也不至于跟她抢酒喝。
说起来,这还是花满楼第一次见到沈明月醉酒的样子,第一次知道她的酒量竟然这么浅。
将酒壶从花满楼手里夺过来,沈明月晃晃悠悠地就要起身:“没酒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再去打些来。”
“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吧。”花满楼按住沈明月的肩膀,轻柔却不容置喙地使她重新坐回原地。
“唔……那好吧。”沈明月坐在房脊上,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像是等待大人讲话的小朋友一样,期待地看着花满楼,“我们讲些什么呀?”
……这问题还真把花满楼难住了,他只是觉得今天的沈明月情绪低落,想给她一个发泄口,却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若是直说的话,估计便不是发泄情绪,而是再次往她的心口戳刀子了。
而花满楼犹豫的这会儿功夫,沈明月突然拍手,激动道:“有了!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说罢,沈明月也不等花满楼的同意,便自顾自地讲起来。
“一定有人给你讲过,说明月楼的账房跑堂,都是我捡来的人,然后还会夸夸我善良,对不对?”
明月楼里杂役的来历从来不是秘密,也正因此,那些常来的老主顾若是手头宽裕,总会多给些钱给小茶阿风,也算是结个善缘。
花满楼点点头:“对。”
沈明月低头把玩着酒杯,长发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脸,在这朦胧的月色下看不清神色,语气也似乎再自然不过,可花满楼却从她的身上读出了一丝悲伤。
或许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这样的夜色太适合倾诉,沈明月将所有埋在心底不曾对人言明的话都对着花满楼缓缓倾吐。
其实除了阿风小茶是当真算是捡来的,李安歌却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李安歌本是江浙一带经商的富人家的小姐,母亲打小跟着外祖走南闯北养成了雷厉风行的性子,只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外祖却舍不得将独女嫁出去,母亲也不想放手家里的产业,于是便商量着招了个赘婿。于是母亲继续经营家族事业,父亲便帮着打打下手,照顾家里。可是没成想,李安歌的爹却是个软饭硬吃的男人。
外祖在的时候,父亲还扮演着疼爱妻女的样子,端的是温吞老实。最初李安歌记忆里的父亲便是这样的,温和细心,会给她梳一些好看的发髻,会认真教导她的功课。
大抵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些起承转合,再好的情节也抵不过然而二字。
然而好景不长。
外祖去世后,父亲便卸下了伪装,一下子趾高气扬起来,仗着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而试图拿捏母亲,做李家的当家。但李安歌的母亲经商多年,见多识广,胆识自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因此她父亲没捞到半点好不说,还差点让母亲休弃,若不是最后父亲拿李安歌做借口惹得母亲心软,估计父亲早已下堂。这么一闹,父亲又不得已夹着尾巴做人起来。
可这心软却成了祸害。
因为李安歌的母亲不久便因病去世了。
没了任何人的约束,父亲更加猖狂,连带着看李安歌这个跟亡妻有着八分像的女儿也不顺眼起来。没过多久,父亲便将藏在外面的人迎进门,给李安歌做了继母,也是这时候李安歌才知道,她竟然很早便有个弟弟,只不过一直养在外面。
有了继母,父亲也成了继父,他放任继母作践李安歌,克扣吃用、约束行动都是次要,到最后,继母竟然要将她嫁给官家病殃殃的公子,以拿到官府给的便利。
于是李安歌便跑了,再后来,就来了明月楼做了账房。
“安歌来的时候,小茶和阿风已经在这儿呆了一两年了。再加上她比我年长一岁,要比小茶他们懂事得多,她总把我当掌柜感激,她也说过要一直陪着我,可我知道她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母亲的产业落入外人的手里,肯定是要寻机会拿回来的。”沈明月淡淡道。
“至于阿风,他总嚷着要去京城。或许早早地说明便会早早地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哪怕明日阿风便走,我会有些不舍,却也会好好地给他准备好行李,送他离开。”
花满楼想要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言语太过苍白无力,连安慰的话都轻飘飘的,如同吹来的阵阵凉风,绕身一周,又四散开了。
但沈明月从未曾指望别人的安慰,花满楼安静地聆听已经很好了。于是沈明月继续道:“但我做了好多准备,想着若是安歌阿风离开的话要送他们些什么东西,却唯独没有想到,小茶反而成了最早离开的那个人。”
“小茶来的时候年纪很小,虽然离家出走的决定大胆果断,可面对陌生的环境还是害怕的。那时候她只愿意跟着我,夜里吵着要跟我睡,白天便如同跟屁虫一样,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最开始是有些烦的。”
想象着如同小羊羔紧紧跟着羊妈妈一样跟着沈明月的小茶和满脸无奈的沈明月,花满楼不免莞尔。
而沈明月也笑起来,她这样一笑,刚刚话语中的怅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沈明月托着腮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嫣然笑道:“不是我吹牛,那时候阿风一直想跟小茶一起玩,但是小茶却认准了我,死活不乐意跟着阿风,搞得阿风郁闷了好久。那段时候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阿风憋屈的眼睛。”
沈明月眼里露出怀念的神色:“可是人总会长大的,到底还是同龄人跟能玩到一起去,很快小茶便和阿风熟络起来了。小茶总说哪儿也不去,要陪我一辈子。但我心里清楚,哪儿有人真的会陪另一个人一辈子呢?我总不能限制对方成家立业吧?就算不成亲,也要过自己的人生啊。”
花满楼有些分不清沈明月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了,有时候不见得是酒麻痹了人,而是人选择让酒麻痹自己罢了。
“我以为小茶会是陪我最久的那个,我会看着她长大,看着她选择自己的路。她要是嫁人,我就给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和风光的仪式,若是不嫁人,就把明月楼给她,让她有个立足之地。我是真的把小茶当妹妹的。”可话锋陡然一转,沈明月语气中不□□露出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羡慕,“我以为我和小茶都是孤儿,没想到小茶不仅有家人,家人还很爱她。”
“我没有家,但我想让人陪,想让别人依靠我,”酒杯里已经没有酒了,沈明月怔怔地盯着杯底出神,自嘲笑笑,又继续道,“没人爱我也无所谓,我会自己爱我自己。我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看起来是给她们一个家,可实际上,我是在给我自己一个家。”
十五的月亮圆满地挂在天上,照着地上人的悲欢离合。
皎洁的月光慷慨肆意地洒下来,冰冰凉凉的,给沈明月的脸蒙上一层朦胧的白光。
沉默了半晌,沈明月扭头看着花满楼笑起来,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月亮映在她的双眸中,分不清是泪还是光:“你知道吗,我坐在这里,独自一人,看了几千个月盈月缺。”
“我一直以为我足够洒脱,可我没想到,还是会寂寞。”

第31章 江南好
听着沈明月语气中的怅然, 花满楼的心也跟着一同揪起来,他再次感‌到一阵无力,他希望安慰沈明月, 可世间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的时候, 言语本就单薄到可怕;他想‌给沈明月一个拥抱免得这寒凉的月光侵入她的体内, 可又觉得太过唐突, 诚然他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可到底是奇怪。
花满楼一向自诩玲珑剔透,面对这种情况却头一次踌躇起来, 轻轻叹息:“那‌便是不游湖, 陪小茶吃最后一顿饭, 好好告别也‌好。”
其实不爱游湖只是借口罢了,她那个半真半假的梦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阴影,若是沈明月想‌, 她完全‌可以在西湖边的小亭子里看着她们划船,或者耐心等着她们游湖结束后过来寻她。然而沈明月没有, 她摇摇头:“不要,我最讨厌离别。”
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沈明月的记忆里自己好像从没有面对过生离死别,最多也就是跟朋友们道别, 但这实在是生命中的常事, 那‌些朋友们被她热情招待,走的时候也‌是快乐而充满期待的——毕竟很快就会再次相见。可偏偏她觉得,自己经历过好多次生离死别, 远不是她想‌的那‌么云淡风轻,次次刻骨铭心, 只留下心底的悲伤怎么也‌抹不去。
所以沈明月万分‌痛恨离别:“既然知道‌将来再也‌见不到,不如‌就悄无声‌息地走,免得到时候又要伤感‌。”
沈明月的话这样决绝,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可花满楼却摇摇头:“就是因为知道‌见不到,所以才要珍惜最后一面,好好告别啊。”
或许是因为沈明月头一次跟别人倾吐这种事,所以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她脑袋蒙蒙的,眼‌睛却认真地盯着花满楼,好想‌要看透他一样:“那‌你不难过吗?”
花满楼觉得沈明月的目光如‌有实质,热烈地投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微笑,温和道‌:“难过的,哪有人面对离别不会感‌到难过呢?只是同未来长久不能见面比起来,这点难过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不如‌去增加一些两个人想‌起来都‌觉得熨帖美好的回忆。”
沈明月呆呆地听着花满楼的话,醉眼‌迷蒙地喃喃自语:“因为你是花满楼啊。”
是啊,因为是对万事万物都‌悲悯珍视的花满楼,才会这样豁达通透。可沈明月不是花满楼,她做不到遇事那‌么坦然,她面对事情只想‌逃避,因为不想‌看到花落,便不去种花,因为害怕被丢下,所以便假装不在意‌地先丢下别人。
沈明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明明那‌么期待,她其实认真地期待过李安歌她们口中的一辈子的,只是同时沈明月也‌悲观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真的会一辈子。所以每次李安歌说,她都‌会笑着装作不在意‌,说“当然要过自己的人生”,可沈明月明明那‌么在意‌,不然怎么可能对每次对话发生的场景记得那‌么清楚——在早晨空无一人的明月楼里、在佳节觥筹交错后寂静的夜里、在一同出去采买的路上……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因为李安歌看透了她的悲观与胆怯,才会一遍遍地重复,告诉她“只要一直出现在生命中,也‌算是陪伴一辈子”。沈明月不想‌去揣测别人的真心,可她好像确实一直在做着揣测人心的事。哪有人会喜欢别人一直怀疑自己呢?沈明月自嘲地想‌,所以自己落个孤家寡人也‌是常事。
花满楼还‌要说些什么,楼下门口却传来开门声‌。
早在送走花满楼后,沈明月便已经关上了明月楼的大门,此刻只在门口点着灯笼,红红的同对面的楼交相呼应,衬着这佳节的喜庆热闹。
灯笼下,玩至尽兴的李安歌和阿风终于回来。
他们游湖一下午,之后李安歌便做主将小茶送回家陪他们团圆。本来打算直接打道‌回府陪沈明月过中秋的二人却得到了小茶父母的盛情邀请,说是非要感‌谢这几年他们对小茶的照顾。尽管拗不过小茶的父母,只是到底是记挂着明月楼孤独的沈明月,李安歌表示还‌是回来比较好,但小茶的父母却说已经派了小厮来请,于是便安心留下了。
小厮跑了一趟明月楼,却没有敲开明月楼的门,那‌时候的沈明月正同花满楼在后厨做饭,自是没有听到敲门声‌。小厮本是平江府人,跟着小茶的父母才来了临安,自然也‌没有来过明月楼,不晓得后厨那‌里还‌有个小门,于是敲门不应后便回去复命说沈掌柜不在家,估计是同其他人过节去了。李安歌想‌想‌游湖的路上曾瞥见过花满楼的身影,猜测掌柜的应当有人陪着过节,便不再强求。
宾主尽欢后,李安歌才带着阿风同小茶等人告别,阿风自知这一去估计便是不再相见,同小茶相拥着哭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这么耽搁之下,夜深才归。
推了推前门,没有推动,李安歌便知晓这门已经从内里锁上了,于是便牵着仍然低落的阿风,声‌音刻意‌压低道‌:“正门锁了,酒楼已经熄灯了,想‌来掌柜的已经睡了,我们小点声‌,从后门进去。”
“嘘。”听到楼下的动静,沈明月醉眼‌朦胧,手心却准确地捂住花满楼的嘴,带着些做坏事的心虚,小声‌道‌,“别说话,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在房顶。”
眼‌下已经八月中秋,夜里天气寒凉,沈明月在房顶坐了这么久,指尖已是冰冷的,但掌心却仍保留着温暖,紧紧地贴在花满楼的唇上。
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瞬间自花满楼的心中蔓延开来,一时间他连呼吸都‌放缓,心脏却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
探头探脑看着楼下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沈明月这才放下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嘿嘿地笑:“现在可以说话啦!”
脸上冰凉的触感‌同嘴唇上的温暖一同消失,花满楼不知怎得有些遗憾。
只是经过这一打岔,花满楼的话一下子被吞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再开口。因为身旁的沈明月已经没有再沉溺于刚刚的思绪,轻快地哼起一首花满楼从未听过的歌谣,调子和缓温柔,远远地要往月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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