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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南开饭馆(职业鸽手)


小茶目送着张叔叔走远,听到父亲看着大雨问母亲:“不然我们也走吧……”
于是一家人收拾行李,父亲安抚母亲:“我叔叔在平江府有个不小的茶庄,我们便投奔他去,反正我们的采茶炒茶手艺还在,到哪儿都饿不死。你只收拾些银钱,带点路上需要的东西,其他就留这儿吧。要是雨停了,我们再回来。”
小茶不愿意走,她总觉得这不是一家人搬家,这是要把她卖掉。于是近来一直听话的小茶头一次叛逆,她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哭喊着要留下。
可是要不是不得已,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连日的暴雨和下游被淹没的村庄已经给小茶父亲的心间蒙上阴翳,难得下定决心做出令他悲伤的决定,又遇上小茶突然哭闹,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小茶听到父亲冲自己怒吼:“你不愿意,便同阿花一起卖去城里,也算是留下来了!”
小茶头一次见到父亲铁青的脸,吓得立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
母亲也吼了父亲,赶忙抱住她,不住地安抚。
父亲好像有些后悔,又好像没有,将行李一件件沉默地往骡车上放着。
小茶已经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不记得怎么上的骡车了,她的脑海里只一句“卖掉你”一直萦绕。
妹妹的哭闹、母亲的轻哄、父亲的沉默,好像突然都与自己无关,小茶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了。
终于在骡车途径临安,快要到平江府的时候,小茶不想再这样下去,与其等到了被卖掉不知道的地方,不如自己选择。于是某个夜晚,趁着父母熟睡,她在宵禁之前偷偷溜出去,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了清河坊,在某个小巷的角落窝了一晚。
小茶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找自己,她也不想知道,离家消耗了她全部的勇气与精力,她只希望能不再依靠别人好好地活。
小茶的脸上止不住的眼泪,沈明月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而对面小茶的父母听她讲完,也是忍不住流泪。
小茶的母亲流着泪埋怨:“都怪你当初说的话,不然也不至于吓得孩子自己偷偷跑掉……要不是小茶幸运……”
父亲也一脸颓然满是后悔,他显然没有想到情绪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有些语无伦次:“对不起小茶……爹跟你道歉,爹知道你恨我……但那确实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
听着小茶他爹说不出个囫囵话,母亲更加着急,生怕晚了小茶就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们,赶忙接话,哀求道:“你爹就是说话不过脑子,我们也不指望你原谅我们……但你能给我和你爹个机会吗,让我们好好弥补犯的错,别一直恨我们……你愿意吗……”
跑南跑北让两个人的脸带着历经风霜的皱纹,皮肤被太阳晒得愈加黝黑,同记忆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两个不再年轻的人拘谨地坐在对面,既怕太过往前吓到小茶,又蠢蠢欲动想要离多年未见的女儿近一些。小茶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高大而挺拔的,将整个家庭好好的支撑,母亲也一直温柔动人,何曾像现在这样佝偻过。
其实小茶从没忘记父母的长相,除了最初见面的怔愣,之后早就认出来了,只是或许近乡情怯,或许还是带着委屈,并没有相认的意思。
但是最初的冲动褪去,时间将怨恨消磨,在离家的这三年里,小茶也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象着这个时候爹娘在做什么呢,妹妹长高多少了呢,说不后悔是假的,受了委屈或者招呼客人疲累的时候,小茶真的很想让母亲抱一抱。
想到这儿,小茶的心里也泛起心酸,呐呐道:“我也不知道……”
依靠求助的目光向自己投来,沈明月适时地开口询问小茶的父母:“你们来临安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听见沈明月松口,小茶的父母赶忙道:“我们五日前才刚到临安进茶,要等后日过完中秋才回去。”
说完小茶的父母又看看小茶的脸,补充道:“多待几日也行,不着急的。”
沈明月冲小茶的父母点点头,又问小茶:“我知道你怨了他们三年,很难一下子消除,但是你想跟他们呆几天吗?只是这几日而已,你若过得不顺心,你不喜欢他们,可以随时回来。”
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小茶坚定地点点头:“我想跟他们一起呆几天。”
“那就去吧,”沈明月带着笑意无限包容道,“好好相处,不要害怕,至少明月楼永远是你的家。”
“明日便是中秋了,这大概是第一个没有小茶的中秋吧。”阿风蹲在明月楼门口看着相互挽着手离开的一家人,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遗憾道。
尽管沈明月的心里也不免些惆怅,但还是很好地伪装,敲敲他的脑壳:“中秋就该是团圆的日子,干你的活去!”

次日便是中秋,节日照旧是明月楼休假的日子。
一到节日,明月楼就仿佛陷入沉睡,清早一般少有人起床,大都睡个懒觉,因此早饭照旧是省了的,也或者便当作午饭一同吃掉。大多数情况下,节日一天的饭都归外面的店铺管,厨房的几位师父都是有家室住在外面的,节日便干脆不来,因此明月楼才不会动火——除非沈明月手痒,想露一手。
等到沈明月洗漱完毕伸着懒腰下楼的时候,李安歌早已买了饭回来,热腾腾的小笼包摆在桌上,勾得人食欲大开。
沈明月抓起小笼包便是一口,感受着肉汁在嘴里散开,舒服得眯起了眼,转头却见阿风无精打采,于是含糊问道:“你怎么不吃啊?”
阿风瞅她一眼,依旧提不起兴趣,见沈明月胃口大开好像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意思,更是无语,半晌才开口:
“这是第一个没有小茶的中秋……”
李安歌端着茶杯从后面走来,跟阿风异口同声。
“安歌姐!你怎么学我说话!”阿风撅嘴。
“你从一大早就守着门口嘟囔这句话,便是个哑巴听这么多遍也该会说了!”“砰”得将斟满水的茶杯放到阿风面前,李安歌继续道,“快喝点水润润嗓子吧,一会儿该哑了。”
“掌柜的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啊!”阿风把茶杯拨到一边,看着咬着小笼包看戏的沈明月,不满问道。
沈明月摇摇头,半真半假道:“你不懂,大人的伤心都是藏在最深处的,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看出来。”
“我就比你小四岁!”阿风不服气道,“别总把我当小孩。”
“小一天也是小!” 吃得太急有些噎住,沈明月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看似毫不在意道,“再说了,小茶又不是吃苦受罪去了,那可是她的亲生父母,何况我们有什么立场阻止他们亲人相认呢?”
见他依旧皱眉,沈明月又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再次给了阿风一个爆栗:“人生还长着呢,来来去去皆是常事,你还要慢慢学习呀。”
“行了,”看阿风还想反驳,李安歌赶忙跳出来打圆场,“你不是好久之前就念叨着想去游湖吗,今天中秋,湖上一定有很多船只,快收拾收拾,我带你去。”
“我那是想跟小茶一起玩儿……”
话音未落,阿风就听见门口一个熟悉又活泼的声音响起:“阿风哥哥!”
阿风的脸上瞬间爆发出欣喜,这个声音他可是听了三年,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于是他立刻回头飞奔向门口:“小茶!”
看到小茶,李安歌也很惊喜,快速上前几步:“小茶怎么回来了?”
倒是沈明月同他们的反应不太一样。她迅速地走上前去,仔细打量小茶,眼睛里带着些审视与严肃,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小茶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儿,脸上满是激动与喜悦,“爹娘对我很好,昨天离开后先带着我去裁了衣裳,又去吃了好多好吃的,很晚才睡下的。”
店里几人的衣服都是沈明月一手置办,因此每人的柜子里都有什么她清楚得很,此刻小茶身上却是穿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用着丝绸制成,绸面带着锯齿的纹路,交织着些许的金银线,一看便价值不菲。
见众人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小茶转了个圈,裙袂翻飞间,泛起些微的亮光。
“小茶真好看!”十四岁的少年,还不懂朦胧的情意,却也知道此刻该大声地称赞对方。
小茶眼睛亮晶晶的:“我跟阿风哥哥约好了中秋一起游湖的,所以今天跟爹娘说了一声,便回来了。”
“那你爹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离开临安呢?”沈明月继续问道。
说起这个,小茶便换上一副纠结为难的神情,呐呐地开口:“明日晌午过了我们便要一起回平江府,家里来信说妹妹生病了,爹娘不放心,想早些回去。本来打算让娘亲先回,爹爹再同我相处熟悉熟悉的,我也想见见妹妹,便跟着提前回去。”
“行,”一听小茶明日便要离开,沈明月赶忙催促道,“那你们快去游湖吧,早些让小茶回去收拾收拾,免得明日匆忙。”
听到这话,小茶的喜悦也变成了难过,眼里泛起些微的水光,猛地扑进沈明月的怀里,紧紧搂住她,感受着这个无数次给过自己温暖和包容的熟悉的怀抱,不舍道:“我今晚不能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月饼赏中秋月了……”
小茶刚到明月楼的时候才刚过沈明月的腰间,而如今已经长到她的胸口了。沈明月满是温柔地摸摸小茶的头发,看着这个曾经自己看大的孩子,微笑着缓缓道:“中秋佳节正是团圆之时,当然要跟你的爹娘过了。你能回来我已经很开心了,难得跟家人一起过中秋,当然要开心地过。快些随他们游湖吧,你爹娘还等着你回去过节呢。”
尽管因为同伴马上离开而失望,但还能在走之前见一面也给了阿风很大的慰藉。只是听着沈明月话里没有一起的意思,阿风便期待地看着沈明月:“掌柜的跟我们一起去吧。”
“算了算了,”沈明月摆摆手,故作深沉道,“你们去吧,我不喜欢你们小孩子的东西。”
“姑娘跟着一起去吧,”李安歌也劝说道,“小茶明日就要走了,姑娘便陪小茶一次。”
可无论大家怎么劝说,沈明月仍旧很坚定,将几人推到门外,摆手:“快些去吧,再晚些湖上该没有空船了,今天所有的开销我都包了,你们只要玩得尽兴就好。”
实在拗不过沈明月,李安歌只得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目送着三人欢笑着离开,左右今日明月楼歇业,沈明月便打算关门大吉,回厢房美美地睡上一觉。只是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便横穿进门里,手指提着一袋牛皮纸的点心,同时一个温润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我可是特意送来了中秋的月饼,沈掌柜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关门的手停住,换成开门的动作,沈明月看到花满楼正冲自己微笑。
感受到沈明月投来的目光,花满楼晃晃手中的牛皮纸袋,含笑道:“家里厨房自己做的月饼,请沈掌柜尝尝味道,点评一二。”
打开门将花满楼迎进去,沈明月又去沏了壶茶水。烧好的水漫过茶水五个数后,将第一遍汤倒掉,此为洗茶,之后再续上新水,一个呼吸后倒进茶杯,再次续水后,沈明月将茶杯茶壶一同放进托盘,端到桌上,同花满楼一同坐下。
嗅着空气中馥郁缠绵的茶香,花满楼好奇问道:“闻起来有些像乌龙茶,又有些不像,不知今日沈掌柜泡的是什么茶?”
轻轻将其中一杯摆到花满楼面前,沈明月笑道:“这是云南来的月光白,叶片上白下黑,好似月光照在茶芽上而得名。还有种传闻,说这种茶叶不能见光,夜里散发着莹莹白光之时,便是采摘之际。那时候,天上是明月光,地上是茶叶光,年轻貌美的女子信步而来,轻轻采下嫩芽,在月光下晾晒,所以这种茶又叫做‘月光美人’。”
微抿一口茶水,花满楼微笑:“虽然在下不能视物,但听到沈掌柜的描述,仿佛也置身其中,看到了月光下的发光的满园茶树。”
他一说这话,沈明月便不自觉地注意起他的眼睛来。沈明月见过不少瞎子,大都眼睛无神,一看便知目盲,可花满楼不是。纵然眼瞎,可在交谈时花满楼却总会精准地找到对方的眼睛,仿佛对视一般,倾听起来也是认真而专注的。也因此,沈明月初见花满楼时并不知晓他是个瞎子。
或许世间见不得圆满,势必要给完美打折,增添缺憾。要是花满楼的眼睛没有瞎便好了,沈明月惋惜地想,她从没有见过如花满楼一般完美的男子。
“或许有些冒昧,”沈明月试探地开口,“我想问问花公子,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沈明月的目光带着可惜克制地向花满楼投来,只是花满楼何其敏锐,一下子便察觉,但他听过太多人惋惜的感叹,此时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淡淡道:“家父同人结仇,我幼时外出玩耍正好撞见那人,他便把我的眼睛毒瞎了。”
“既然是毒,便总有解药。”沈明月肯定道,“或许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因为我的眼睛,家父一直都很自责,凡是江湖上喊得出名头的都已请过,五哥刚刚述职京城也求了御医南下,只是无一有解决的法子,大家都爱莫能助。”花满楼摇摇头,片刻后想起一人,又补充道,“或许沈神医能有法子,只是沈神医已从江湖销声匿迹多年,找不到他的任何踪影了。”
“沈神医?”沈明月重复着这个名头。
花满楼点点头:“是的,沈掌柜不走江湖或许不了解,沈神医名讳沈剑,医术独步天下,相传便是死人到了他那儿也能救回一口气。只是他的行踪虚无定数,要想遇上他要碰碰运气才行。”
“沈剑……沈剑……”沈明月突然感到脑袋如同针扎一样刺痛,嘴巴却忍不住重复着这个名字——她好像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甚至总觉得冥冥之中两人应该是有些联系,可是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只觉得疼痛难忍,好像在试图阻碍她的前进。
“沈掌柜?”
花满楼的声音将沈明月从失控的边缘拉回,那些疼痛也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若不是额头上沁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此刻,沈明月突然庆幸花满楼是个瞎子,至少刚刚的失态他没有看到,而便是他察觉到什么,沈明月相信以花满楼的修养,自己不说,他便不会问。
“没事,”沈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刚刚走了个神。”
花满楼其实已经察觉到沈明月的不对劲,但她不想说,他也知趣地不会问,于是两个人默契地移开话题:
“不如尝尝我带来的月饼?”
“让我先尝尝月饼是什么味道!”
两个人一同开口,紧接着便一起笑了起来,刚刚的沉默顷刻便换成了轻松。
想不通就不想,走不通就换条路走,沈明月从来不喜欢为难自己。轻轻打开牛皮纸包裹好的月饼,沈明月随口道:“怎么不叫个小厮来送,还劳烦你多跑一趟。”
花满楼笑道:“其实这月饼是司空摘星走前特意嘱咐我,让我一定带些月饼来给你吃。”
早在花满楼还在京城之时,司空摘星便飞鸽传书给花满楼,言明自己有要事要出海一趟,归期不定,估计是赶不上陪沈明月过中秋了。便托花满楼一定要在中秋之日给沈明月带些月饼,不拘什么口味,左右沈明月也没什么忌口,也不用留下陪她吃饭,毕竟店里还有其他人,反正他们照旧要一起过节的,只是月饼代表着心意,却一定要送到。
想到这儿,花满楼想到从踏入明月楼便觉得这里有些冷清,小茶找到父母这件事他是知晓的,只是李安歌和阿风怎么也不在?于是花满楼问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沈明月咬着月饼,含糊道:“他们啊,他们游湖去了。”
“哦?”花满楼问,“沈掌柜怎么不一同去?”
将月饼咽下,沈明月自嘲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每次游湖都会做噩梦,我便不爱去了。”
“沈掌柜方便说说是什么样的梦吗?”照理花满楼是不该多问这句的,可是沈明月身上有太多秘密,从刚刚提及沈神医的失态起,那些被花满楼刻意忽略的特殊之处又浮上心间,听不见的脚步声、脱口而出的师父、同神侯府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都吸引着花满楼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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