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师徒二人一直念着张婶的好,总要时不时送些东西给她。而张婶也投桃报李,有些男人照料不到的地方,张婶总会多照顾一些女孩,某种意义上替代了女孩母亲的角色,逢年过节,左右师徒二人孤单,张婶也总邀请他们一起过节,说是一家子也不为过。于是两家的关系便这么加深了。
因着男人生病,张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毕竟一个有夫之妇,待久了要传些风言风语的。偶尔张婶去看看女孩,看着女孩满脸的憔悴也不好久留,免得她一面牵挂着男人一面还要费心招待她。
好久没见到二人一同出现的张婶热情地将他们邀请进去,又是给他们倒水又是端着些点心来给女孩,看着女孩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慈爱地问:“好不好吃呀?”
“好吃,婶婶做的当然好吃。”女孩说话甜甜的,哄得张婶心花怒放。
张婶的笑容抑制不住,连说几声“好吃就行”,又转去问坐着的男人,看着他佝偻的背和消瘦的身形,关切问道:“老沈你没事儿吧?咱这个年纪,便是小风寒也是大问题,可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张婶没把男人的病当太大的事儿,毕竟她亲眼见证过男人徒手提着百斤重的稻米进门,也知道明月楼的桌椅几乎全是男人砍了木头自己做的,晓得这人的身体有多好,或许正是因为太好,才对突然的病措手不及。
男人放下茶杯笑笑:“大姐说的是。”
说完男人又看着低头的女孩,悄悄对张婶使了个眼色。
张婶立刻领会,和蔼地对女孩道:“花姐儿马上就要读私塾了,最近几日成天呆在房间里预习功课,小月能帮婶婶个忙,去教教她吗?”
女孩爽快地应好,一溜烟儿便跑出去。
直到女孩的身影钻进了那个小屋,男人才收回视线,郑重道:“大姐,沈某有一事相求。”
张婶又给男人续了杯水,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还要瞒着小月。”
然而下一刻,男人开口的话让张婶手一抖,差点连茶杯都丢出去:“我希望等我死后,大姐不要对明月提起我。”
因为易容,男人的脸便并不像平日里那么苍白,只是看起来身形瘦削而已,故而张婶并没有看出男人的病有多严重,只当是平日的风寒,养养也便好了,只是年岁渐长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才多日缠绵病榻。可没想到,男人竟是要托孤!
张婶手一颤,刚倒好的茶水便因为过满而跟着洒出,洒到她的手上,烫意传到她的脑海中,张婶“嘶”了一声,却忘记将茶杯放下。
男人轻叹一口气,从张婶的手中将茶杯接过,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递给她,看着她震惊的神情,语气中带着无奈与遗憾,继续解释道:“大姐没有听错,我确实命不久矣。您知道的,我自己便是大夫,最是了解自己的身体,如今我大限将至,唯独放心不下明月,希望我死后,大姐多照看她一下,也务必不要提起我。”
“可是……”张婶仔细打量着男人的脸色,“都说医者不自医,你不妨再找个大夫瞧瞧,我看你脸色不差,别是自己吓唬自己。”
话虽如此,张婶却明白或许只是徒劳。自打男人来了后,街坊邻里谁有个病啊灾啊什么的都来找他,便是回春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他却能治好。回春堂可是整个临安最好的药堂,享有盛誉多年,男人却比回春堂还要厉害,若是男人自己都治不好,那估计……
果然,下一秒男人摇了摇头:“治不好的,我自己有数。”
“为什么?”张婶问道,“是怕小月伤心吗,所以到时候才不提起你?”
“我会想个法子让她渐渐忘了我,比起记住我,她快乐地好好生活比较重要。”男人把玩着茶杯,清凉的茶水倒映着他的脸颊,易容之下所有的都是虚假的,唯独那双眸子依旧清亮。透过倒影中的双眼,男人仿佛又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渐渐出落长大的整个过程,那女孩眉眼弯弯,开心地对他笑。
“还有其他邻居那里,也拜托大姐去说,不要对明月提起过,就当我不存在过吧。”男人轻描淡写,说的却是决绝的话,“我会抹去我所有生活的痕迹,剩下的,就要靠您的帮忙了。”
“那……”张婶艰难地开口,“你还能活多久……”
“不超半月。”男人淡淡道。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似乎春天的脚步也更近了些。
从张婶家出来,师徒二人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几乎整个冬天都窝在明月楼的二人,终于趁此机会又能好好地逛逛了。
回明月楼的路上,女孩已经拎了不少吃的,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这样轻松过了,男人主动出门让她觉得这是好转的迹象,于是她的心情也跟着飞扬,回到明月楼,就连她一直嫌弃的矮矮的桂花树也让她觉得可爱起来,她兴冲冲地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期待它们开春盛放。
男人失笑,却也由着她去了,自己则走到小厨房,取出一个新的杵臼,将昨日女孩买的药拿出来,耐心研磨起来。
见他忙碌,女孩小鸟一般飞过来,陪在他身边:“我跟着你学,下次就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时间还长着呢,我年纪也不大,现在学医也来得及。”
“好啊,”男人手上不停,唇角勾起笑意,耐心地给她讲解,“不同的药材要研磨至不同的程度,你看这味药,它……”
男人慢慢说着,女孩时不时应好,天上的云也淡淡的飘着,微风吹过,仿佛是春天即将来临的味道。
日子就这么过了十个昼夜,男人的药丸也终于搓成。
嗅着药丸散发出的淡淡清甜的气息,女孩好奇地盯着它。
男人仿佛看出了女孩的疑问,微笑道:“本来药丸便需要蜂蜜增加黏性搓和,我又因为药材里有胡黄连而多加了些,因此这药丸尝起来估计就会像糖丸一样,就是像你这样怕苦的人吃起来也绝对能咽得下去。”
“师父还说我呢,师父也怕苦呀!不然干嘛多加蜂蜜呢?”女孩才不上他的当,又仔细嗅了嗅药丸的气味,继续问道,“……我怎么隐隐约约觉得这药丸里还有点血腥味?”
男人抚着药盒的手微微一顿,唇角的笑意有些凝滞,他的右手轻轻覆上胸口,感受着胸腔那颗跳动越来越微弱的心,眼睛里涌出些悲伤,模糊道:“哦……或许是因为我用了鹿血做药引吧。”
女孩却狐疑地看着男人,这几日明明他们几乎整日在一起,除了搓药丸那会儿她去煮饭了,其他她都在男人的旁边帮忙,没见他取过鹿血啊,于是女孩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鹿血?”
“那日你煮饭的时候,我溜去前巷买的,”生怕女孩继续追问下去,男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过它尝起来却只有甜味儿,明月要不要尝尝?”
听到这话,女孩瞬间忘记了刚刚的疑问,头摇成了拨浪鼓:“那可是你的药,我吃做什么?”
男人莞尔:“那明月,你知道这个药丸有什么功效吗?”
女孩点点头,仿佛一个被提问的学生,骄傲地回答先生:“当然知道,这是针对师父的内伤的,肯定是补气益血、活血化瘀……”
“不是的,”男人摇摇头,“这药丸的前身是失魂丸,能够让人前尘尽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自己来往何方去往何处,从药发之时,便成了一个空白的人,需要重新填满自己的记忆。”
女孩惊讶地看着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说起这个,又为什么花了十天的功夫做了这样的药。
男人继续道:“但那药丸药性太烈,服用它的人轻则抱恙几天,重则痴傻呆楞,真的用它前尘尽忘的人估计不过十之一二。而早些年,我初初得到这药方时便觉得神奇,着手改进这药丸。后来确实有人服用过我的改进版,它的药性温和了许多,服用的人只会丢失掉部分记忆,且药性发作慢了许多,服用它的人会在生活中逐渐忘记,慢慢地开始新的生活。”
女孩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脚步止不住地后退,而她的背后便是房间的墙,在冬末的时候带着刺骨的潮湿的凉意透过衣服传到她的身上,几乎要引进她的心里。
男人的眼睛里也漫过一层水光,但他拿着药丸的手却丝毫没有犹豫,他不顾女孩口中哭喊着的“不要”,一只手带着痛苦却坚定地点上女孩的穴道,强制地将那药丸喂进她的口中,强硬地掀起女孩的下巴,看着那药丸不可抑制地被女孩咽下去,才放下心来,接着,巨大的悲伤便淹没了他。
无力垂下的手上已经满是泪水,男人解了女孩的穴道,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制止女孩试图呕吐的动作,听着女孩在自己的怀中放声大哭,一遍遍抚摸女孩的头发,缓慢而又坚定道:
“我用我的心头血做了药引,你只会慢慢忘了我和与我相关的事,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等我死后,你就将我的身体一把火烧了,埋进土里也好,洒进江里也罢,没必要立碑选墓,也不需要祭拜,你只要好好地生活就好了。”
“不要记得我明月,也不要记得那些仇恨,你就安心做明月楼的掌柜,我不求你富贵,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对不起明月,我不能陪着你了。”
“对不起,但是不要记得我。”
冬天真的好难熬啊,不知道有多少人,根本看不到来年春天盛开的鲜花了。
明月楼后院的桂花树下,女孩拿着锄头刨着地,冬天将泥土冻得结实无比,女孩握着锄头的手冻得通红,才艰难地挖出一个约半米的深坑。
女孩整个人都在这几天冻透了,因此呼啸的寒风也只是从女孩的身上吹过,仿佛没有任何阻挡一般,便去往别处了。
因为她的心是空的,所以寒风随意穿过,女孩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女孩就抱着个素白的瓷罐子,坐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感觉自己也被冻住了似的。女孩以为她的眼泪都在这段时间里流干了,可没想到,只是低头看的一刹,她的鼻头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打在罐子上,只是这次没有一双手再温柔地替她拭去了。
呆坐了许久,女孩才终于将那素白的瓷罐子放进挖好的深坑里,用双手一抔一抔地往上面轻轻撒着泥土。
泥土渐渐覆盖了素白的瓷罐子,连同那些过往也尽皆覆盖,一边撒着,女孩一边像同人说话一样的碎碎念:
“师父你知道我把你埋在哪儿了吗?埋在了桂花树下,女儿红旁边,亏你当初埋得时候有多心疼,说什么这是你剩下的最贵的酒,哼,谁让你走得那么着急,来不及喝了吧?我就把你埋到女儿红旁边,让你每天只能看着,却喝不着,嘿嘿,馋死你!”
“师父,最近好多人催我开门营业哦,他们说馋明月楼的饭好久了,可是我们迟迟不开业,他们就只能馋着。哎,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每天都能吃到呢,谁让那些饭菜都是我做的呢,哈哈。你放心,在我的经营下,明月楼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的。”
“昨日张婶来了,她让我不要太难过,她说她永远都会关心我,可是师父,我该信永远吗?好多人都对我说过永远,可是永远太远了,他们都没有坚持到永远就离开了,又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其实我本来不想把你烧了的,也想给你立碑,我确实自私的很,我想给我自己留个念想,可是张婶一直劝我,她说这是你的遗愿,我不该违背你的意思,她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为了让我忘掉仇恨,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是师父,你以后为我好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啊,好歹征求下我的意见,我虽然总被你骂菜,虽然老被师兄他们欺负,可是放到江湖上我也算是佼佼者吧,好歹我也是被你和师叔练起来的,就算起步晚,也不至于那么菜吧?”
“师父,你说的没错,我真的会逐渐忘记你的,明明三天前我们还一起去张婶家,路上我还吐槽你骗我明月楼多么宏伟豪华,是‘百年老字号’、是‘天下第一楼’,可我今天发现,我竟然连我们为什么来江南都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回大漠的路了,我也忘记师叔师兄的样子了,为什么呢师父,为什么所有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要忘记呢?”
“师叔?等等师父,师叔是谁来着……”
“师父,我头一次这么恨自己当初没有跟着你学医,要是我学了医,是不是我就可以自己找到解药了?那师兄呢?师兄一直跟着你学医,他会不会有解药呢?可是我不记得师兄叫什么了,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师父,你真是个庸医,治不好自己不说,还祸害我,我感觉我连内力都忘记怎么使了,我当初还吹牛说我轻功一级棒,逃跑技术天下无敌,可是我现在感觉我连你教的步法都忘记了。”
“哎,师父,你是怎么病的来着?怎么突然间就被我装进这个小小的瓷罐子里了呢?”
“师父,江南一直没有下雪,你说我这辈子,还能见到雪吗?”
另一边。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 待确定交谈的声音不会吵到沈明月后,花满楼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要逸散在微风中, 问道:“那骨灰……是沈剑前辈的吗?”
固然那酒坛上的红纸已经破损,看不清名, 可那上面的沈姓却不作假, 联系到昨晚屋顶上, 自己提起沈剑这个名字时沈明月微不可察的不自然,花满楼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察觉了什么真相,轻叹了一口气。
追命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缓缓点头:“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 花满楼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昨日还在感慨说不定沈剑前辈能治好自己的眼睛,今日便得到前辈亡故的消息,说不失落是假的, 不过他已经眼盲这么多年,最失望的时候已经过去, 所以那股情绪淡的被穿堂风轻轻一吹便散了,何况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那么,沈剑前辈是沈掌柜的师父?还是父亲?或者……二者都是?”花满楼问。
追命深深看了花满楼一眼,既然决定相信花满楼, 追命便打算着将可以说的全告知他, 也免得这样一问一答浪费时间,也希望花满楼同样能够看顾下沈明月。
于是追命又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沈剑前辈, 是明月的师父。”
追命缓缓讲着,那段被所有人尽力隐藏的过去。
沈剑同神侯府的渊源, 大概要追溯到他还在江湖上做游侠的时候,而那时候,无情还没有拜进诸葛正我的门下,更匡论其他三人了。
当时沈剑不过十八岁,诸葛正我也才二十出头,只是沈剑正是快活恣意的风光时候,诸葛正我却因为入仕无门而郁郁不得志。那时候诸葛正我很是消极了一段时间,便是在江南酒楼里遇上小偷,也提不起兴趣来制止,左右口袋空空无钱,偷便偷了,只自顾自的借酒消愁。
然而此时潇洒走进来酒楼的沈剑正是仗义执言好打抱不平的年纪,因此看不下去,立刻便出手制止了。哪成想诸葛正我却没有领情的意思,那小偷穿着破烂,估计洗干净跟诸葛正我的穿着也差不了多少,于是诸葛正我摆摆手,让那人走了。
这下轮到沈剑不满。倒不是因为诸葛正我放走了那小偷,而是在他抬手的时候,沈剑分明注意到他手上的那些茧子,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磨出来的。诸葛正我明明能自己解决,却让自己白费力气,于是沈剑干脆一屁股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抱胸挑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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