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陆绥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能清晰地记住每一块钢管结构。
紧紧牵住姜既月的手,在一条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上跑着。
如果此刻她手里提起的是婚纱裙摆,两个人会更像末路穷途的亡命鸳鸯。
很快前方出现大面积的光源。
他们加快了脚步。
由黑暗遁入明亮,视野变得开阔,建筑从狭小瞬间变得庞然。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面巨大的,由类似杜邦纸材构造的墙面,材料坚硬却薄如蝉翼,仔细看能清楚地看见纤维的纹理。因此它的透光性极佳,使得整个空间没有一处不被日光覆盖。
这让她想到了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巨大墙面以十字架的光线洞穿,神圣庄严。
陆绥与身后的建筑融为一体,他直直地盯着姜既月,那眼神仿佛在宣告:我同我脚下的土地一起,都是你的。
空气中飘荡的一簇簇羽毛般的白色絮状物。
他就在眼前,透过缓慢飘过的柳絮。
他即便是孑然一身而来,不带任何所有物,也绝不会泯然众人。
这个博物馆某些场馆是可供展出的。
姜既月心中所有的郁结都被一股脑儿抛在了后头。
她调侃道:“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也要交门票给我。”
说罢,就伸手,掌心向上摊开。
他轻笑,慢慢握住那只手,不断抬高与她视线齐平。
随后在掌心,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只是轻轻相触,她却觉得心脏又酥又麻,红透了耳根。
“够吗?”
语调上扬,无可奈何的意味浓重。
姜既月的手由陆绥掌控,俊秀的脸被她的手托着,抬眸的动作却显得格外脆弱易碎。
“不够。”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了一吻。
“这样才够。”
明明全程的怂恿者都是他,他却偏生露出受害者般的无辜眼神。
反倒是姜既月成了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整个博物馆由三个部分组成。
第一个部分是他旅欧时期收集的藏品,有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有大家沧海遗珠,更多是他好友相赠的画作。命名为“开南荒”,对外展出。
第二部分收录了他个人职业生涯未入拍卖行的作品。命名为“守其拙”,不对外展出。
最后一个部分,与其他两个馆的调性截然不同,没有收录藏品,没有名家名作,甚至与画画都毫无干系。却诠释了座设计博物馆的这个名字。里面陈列了同工业设计相关的各种不同材料,各个不同领域的设计品,大到家具小到玻璃首饰。
它们都在按照材料性质,功能应用整理成册,空间排布也体现了超高审美。
令姜既月大为震惊的是,最大限度占据着博物馆的竟然不是陆绥热衷的油画。
她能确认,陆绥他目前研究的领域以及未来的方向都和着整个空间都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这一切都和面前这个男人毫不相干,却同自己的专业息息相关。
姜既月怔愣住了,她的咽喉被掐住,说不出话。
因为这一切信息全部指向唯一的动机,那便是,她。
更何况这些藏品的收集并非偶然,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绝非短暂的几个日夜便能完成,没有经年累月的积淀无法到达这个收藏量。
不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跨度都是巨大的。
姜既月的眼眶堪堪能将泪水给拦住。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礼物了。
在陆绥的眼里,又哭又笑的姜既月是如此鲜活可爱。
他不过是在喜欢上她后,便有意无意地收集同她专业有关的东西罢了,在自己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变成了一种习惯。
这份迟来的爱意在此刻是如此汹涌,都将她惹哭了。
他心疼地擦去姜既月下颚挂的泪珠。
她噗嗤一笑,觉得当年的陆绥有点像土豆。
地面上的繁茂的枝叶与她无关,她所爱的全部深埋在地下,经年累月生根发芽,结出了数以千计的果实。
原本大一姜既月是在专业基础部设计分部,没有专业分流,大二去了手工艺术学院,所以他收集的大多数是和设计有关的东西并非漆艺。
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鼻音:“这些你弄了多久。”
陆绥漫不经心的说,眼神却瞟向别处:“也就一两个月吧。”
欲盖弥彰,他说得愈轻松,她的心便愈加痛。
两个人不曾相见的四年里,这样的方式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每每看到这些物品,他就能想到她,想她时便去收集物品,物质世界都与之挂钩。
年复一年,矢志不渝。
姜既月更希望陆绥恨的是自己,是那个绝情的姜既月。而不是不作美的天公,不遂的人愿,以及后知后觉的陆绥。
陆绥看着愈发凝重的脸,慌了心神。
她这次的哭和以往的悲痛、惊恐、害怕、后悔全然不同。少了一份淡然,多了一份痴狂。
“今天逛累了吧,我们先回家。”
或许是她这一天处理了太多信息,消耗了太多的情绪,坐在副驾驶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眉毛皱成一团,脑袋一摇一晃,最后枕在了座椅和车窗的夹角。
陆绥特意把车开得平稳,好让她睡得安稳。
到家了也没叫醒她,任她睡个舒服。
姜既月也就浅眯了一小会儿,十分钟左右就醒了。
“外面冷,把衣服穿好。”陆绥的声音彻底惊醒了迷糊的她。
到家也就两层楼梯,他未免太过细心。
打开车门后,一股冷气迎面而来,姜既月把手缩进衣袖里,他确实周到。
花坛里的铁树不比人类,不会被倒春寒冻得瑟瑟发抖,长风沛雨,战战兢兢地开着花。路边的桃花连着绿叶一齐疯长,风自在掠过,掀起一抹轻盈瑰丽的花海。
由此有关春天最美的画布,就会是二楼阳台的窗子。
现在有两个碍眼的箱子明晃晃地放在客厅里,挡住了她去阳台的路。
姜既月这才想到,收拾整理搬家的活被全权交给了陆绥。
她这才想到衣柜里精彩的内衣,柜子角落黑白的漫画书,以及不给狗狗玩的玩具。
脸颊上的红晕异常明显。
心里默默祈祷他没看到这些。
陆绥举起箱子问道:“这些你都要搬去吗?”
她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中夺过箱子。
好在是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她打开了那个生锈的铁盒, 里面躺着几只枯草笔刷, 分叉明显,像是经过多次烫染受损后的头发。
这些画具都没什么用。
就是这石膏有些可惜, 无法通过简单的手段复原。
断裂面残缺不全,从朱力亚诺美帝奇鼻梁、眉弓、唇角、最后再到修长的脖颈,没有一处完好。
她慢慢的举起眼睛的部分, 由衷感叹一句:“可惜了。”食指和大拇指用力将突起的部分碾成齑粉。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会升起对美好事物的破坏欲, 即便残缺他的五官依旧动人。
小卫的石膏像可以说承包了姜既月的半个童年, 画他时总是兴奋掺杂着痛苦。
激动于美少年纤细而结实的线条,忧郁却温柔的眼神, 痛苦于无法直接将他的美跃然于纸面。
她对于美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先天的好感,哪怕是一个死物。
陆绥循声望去, 看到了那块石膏。
眼中闪过片刻的迟疑, 随后又带了点惊慌犹豫。
直到他看见了那张泛黄的纸,他心中的犹疑瞬间消失。
当他想拿起那张纸进一步确认时。
姜既月先一步把纸拿走。
她想起来了,这个箱子原本是要扔掉的,却在当初搬家的时候被姜且之捡到, 还打碎了石膏, 翻出了这个尘封多年的情书。
这份迟到的奖券,没有什么兑换的必要, 还是别让陆绥知道好了。
在短短的几秒内,她就做好了决断。
怎料,陆绥将她逼到桌角。
抱洋娃娃般,让她坐在了桌子上,随后以其天然的身高手长优势,把纸条握在手里。
姜既月还没反应过来,情书就被抢了。
她有些骑虎难下,陆绥的膝盖就抵在桌子上,她的双手被他单手轻松地钳住,只能紧张的解释道:“一张废纸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糟糕的说辞难以掩盖她内心的慌张,越是解释就越代表了掩饰。
他只是瞟了一眼,自嘲又轻蔑的笑了笑。
有点瘆人。
这是年少时的他送出的礼物,却被她当作别人送的情书,极力掩饰。
双手泄力,于此同时,那堵墙轰然倒塌。
腾然生出的怒火,没有让他的动作发生剧烈的形变,依旧保持着上位,他的眼神没有什么温度。
紧绷着身体,尽量不碰触到她,他想让这个人看到自己的妒火和怒意,却又不想伤害她。
“姜既月,你有心吗?”
他看似占据上风,实则一败涂地。
“这字迹很难认吗?”
他的声带都好似被血水粘合住了,声音沙哑。
任由自己的理智土崩瓦解。
姜既月的瞳孔放大,万分惊恐。
苏砚景的苏,陆绥的绥,首字母都是“s”。
她根本没有仔细看过字迹,而且潜意识里默认那便是姓氏首字母。
姜既月的思绪跟不上陆绥的动作,她刚想解释,陆绥便堵住了她的嘴唇。
牙齿的碰触带着铁锈的腥气。
她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强硬,一改往日的作风,喘息间都带着支配、 掠夺、破坏的欲望。
姜既月一时间居然挣脱不开。
早上累积的情绪也在一时间爆发。
她用力地推开面前的人,扭头拒绝和他对视。
“你别这样。”
待愤怒褪去,留下的便是懊悔,陆绥的理智瞬间回笼,他垂落了手臂,落寞又惭愧地低头。
姜既月看到这样的他,又有些于心不忍,用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想逗弄一只小狗。
这才开始慢慢解释:“这个是我在成人礼时收到的礼物,这张纸条确是在不久前发现的,我也没有仔细看过上面的字,所以误认为是苏学长写的。与我而言这不过是一份胆小鬼的自白罢了,早就时过境迁。”
她的这句话看似没有安慰的成分,但却给了陆绥极大的宽慰。
最起码他知道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会困于过去的情感。
但这个胆小鬼却还是觉得不够,质问她:“苏学长?”
“怎么?谁还没个学长学妹了。”姜既月呛了回去。陆绥有这么大一个学妹,自己还没说什么呢。
他的表情有点懵,但胸口还憋着这口气。
男大、招待生,算作之前,自己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这个学长,他连面都没见过都能产生一份敌意。
姜既月看着那拧巴的陆绥,觉得挺没意思的。
她没有犹豫,直接说出了口:“在我高中时期,对苏砚景有过好感,当初追你是因为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
这件事的动机她如果不告诉他,就会后悔一辈子。
在她的语境中,一见钟情不完全等于见色起意,那是审美高度集中的体现,见到他的那一刻,钟情也就成了具象化。
她不否认自己对苏砚景曾有过好感,也不掩饰最初迷恋陆绥身上有关他的影子。
姜既月把自己开膛破肚,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毫不畏惧,此刻的她只想说明一点:自己这样一个混蛋的人,你还会喜欢吗?
“我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只爱一个人,说一万遍也是。”
清脆的嗓音,透着纯粹,姜既月抬头和他对视,这是她说过最真挚动人的话。
她总幻想着过分天真的爱,殊不知人类的欲望同生存捆绑在一起的,当激烈的情感全灌注在一人身上时,利用、算计,这些都算作是爱。
“你爱我。”
他说这句话时甚至没有带语气词和问号,很肯定。
姜既月刚说那句话的时候还没觉得怎样,说出口后脸红得不行。
被陆绥这么问就更害羞了,耳根都发烫。
她低头故意娇嗔道:“不爱。”
陆绥笑意更甚,带着纵容的意味,他还不至于蠢到听不出口是心非,动作轻柔地擦过她的发尾。
“骗人,你的眼睛说你爱我。”
他不管先前她喜欢过谁,只要现在这个人是自己,便好。
直直地盯着她,那是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
她的嘴唇张合,上唇微微翘起,是不满亦是暗爽,从他那个角度看无疑是暧昧的,又纯又欲。
咫尺间的呼吸,酿造了一种眩晕的酒精,神魂都颠倒了。
“可那个时候,我们还没见面。”
姜既月的这句话同石子落在静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她复盘了一下收到礼物的时间线。
成人礼的时候收到的礼物,又怎么会是陆绥送的,他当时都没和自己相遇,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高中同学送的。
第一次看见陆绥是在她刚上大学的时候,即便是这样他那时怎么可能就喜欢上了自己。
越是细想就越觉得奇怪。
陆绥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只是淡淡用一句“你记错了。”就简单地一笔带过。
姜既月也没继续追问,或许真是她记错了。
她进卧室,把那些漫画书都整理在了一起,陆绥将客厅打扫干净,做好了晚饭。
东西基本上都整理好了,只剩下她衣柜里的衣服,不知道是带去好还是放在家里好。,
姜既月吃完饭后,没有急着处理衣服,她先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邮箱里面有一份电子邀请函。
点开就看到了赫然的“婚礼请帖”四个字。
她面无表情地把电脑放在陆绥的面前,没好气地开口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陆绥在婚礼请帖上看到了自己情敌的名字。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刚知道情敌的存在他就要结婚了。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贱兮兮地问了一句:“能带家属吗?”
随后默默举手。
姜既月收到婚礼请帖的同时接到了林北鹿的电话。
“意外吗?你的白月光要结婚了。”她也来添油加醋。
姜既月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淡淡回道:“不意外,之前就撞见他和别人相亲。”
林北鹿看热闹不嫌事大:“据说是两个人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的。”
苏砚景的每一步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墨守成规,所以相亲、恋爱、结婚这样的发展很正常。
姜既月反驳:“不一定,人家没准很相爱。”
他的脸和成绩,还有那冷淡的做派,在姜既月的高中时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毕竟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需要可口的调味剂,但也仅局限于高中。
之后她才慢慢发现苏砚景的生活是多么无趣,先前的好感或许只是一时的新鲜感,她骨子里的反叛因子不愿自己循规蹈矩。
“没想到学长这么早就要结婚了。”林北鹿感叹时间之快。仿佛昨天自己才刚刚踏入高中。
姜既月若有所思道:“结婚,这件事感觉对我来说还很遥远。”
对面停了半晌,没有讲话。
好像她们人生的每个时刻都是被催促着的,带着与生俱来的义务,被催着长大,懂事,结婚,生小孩。
有关人生意义的探索也是浅尝辄止。
“周一见,芽。”林北鹿简单问候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她这样急促地挂电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姜既月也没多想。
走进了衣帽间,长甲勾起了一件丝质吊带睡衣,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最初买来就只是觉得好看, 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穿。
穿上了这些,别说陆绥,就算自己都很难把持得住。
她慢条斯理地换上了这件设计巧妙吊带,也不知道为什么丝质绑带的设计格外复杂, 弄了好一阵才穿上。
像是在处理礼物的丝绸包装袋, 一圈圈,一层层。
抬头时, 陆绥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很难形容他当时的眼神,那眼神不像是对待猎物,也不是收到礼物, 倒像是沙漠中快渴死的人发现了仅存的一块绿洲。
一股暗流涌动, 在转瞬间气息变得浑浊, 像是林间迷雾,从溪流漫过沼泽。
她艰难地握住陆绥的小臂。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香, 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结实,突出的青绿经络, 即便是微微汗水也并不让人反感, 像是粘稠夏夜中最清爽的斑斓叶,独特且迷人。
客厅的墙面上有一盏钟,摆动声响同她的心跳一般,一下一下。
她这才感到紧张:“我好不容易才穿上的。”
他没花多少工夫就解开了。
半推半就, 他的体温愈发火热, 有些烫人,急需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