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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是他们告诉你贵人的名字?”
“没有。”沈聿摇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是范老管事听见当时的狱卒说,得罪了容姓贵人。
当时到榆林的南边贵客,只有游记杂文颇有名声,朝中也颇有势力的容家。
“你信了?”朝华继续追问。
“年幼时自然是信了十成的。”但沈聿是连父母也会怀疑查实的人,“及长读书,发现此事至多只有六成可信。”
“等我到余杭见过你父亲之后,这事最多只有四成可信。”
“你见了我爹,还觉得这事有四成可信?”
“本来已经不信了,但我只要提到榆林,言语中略作试探,容世叔就……”又羞又愧!
“喝醉之后,还说他在榆林做了一件平生最悔恨的事。”然后他还将写榆林的游记诗作全删干净了。
毁“诗”灭迹,不得不疑。
直到此时,沈聿都未解开最后这点疑惑,既没伤人命,容寅羞愧什么?他做的最悔恨的错事又会是什么?
朝华开口了,她声音极淡:“他带回了罗姨娘。”
沈聿恍然,心中先想原来如此!跟着又想,果然如此!
湖上风来,吹得舱内灯烛轻摇,火光簇动。
“说完了?”朝华问。
“都说完了。”沈聿看向信纸,“信上有的我说了,信上没的,我也都说了。”那封信查的并没那么详实,譬如信上写他虽非正室所出,但确实是沈家血脉。
“四年之约,你是想查实那人是谁,报仇之后再娶我?”
“不是。”他自知报仇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二十年。
“我想入仕之后再娶你。”他在说到“娶你”两个字时,俊面微红。
他不说,一是知道她有她要做的事,二是不想她为以前发生的事和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忧心,这些绝不会侵扰到她。
沈聿尽数说完,隔着烛火灯色,等待朝华宣判。
朝华垂眉,良久道:“我要细想。”
沈聿眉间顷刻凝霜:“好。”
船依旧摇到清波门停下,湖边聚着一批来游夜湖的学子。
沈聿闷声上岸,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徐年就是来凑热闹的人之一,他身边还跟着楚六:“那不是沈兄么!他也来游湖?”船上还有女人影子!
楚六顺着徐年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沈聿站在岸边,不知远望着哪一只船。
徐年刚要凑上去,楚六一把拉住了他:“沈兄看着很是萧索。”
一副目断魂销的黯然模样。
徐年张望两眼:“他这是……策论没写出来?”同窗数月,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
楚六却长叹一声:“他是被心仪的女子回绝了。”

远灯近火照不清小舟去处。
徐年与楚六在人群里拉扯了一番,徐年说沈聿必是在为学业烦恼, 楚六说他被心仪的女子伤了心。
徐年“啧”一声:“咱们打赌。”
韩山长夫人特意向林掌业问过沈聿的德行如何,这意思还不明显?保不齐往后就是山长大人的东床快婿。
他明明都透过话给沈聿,沈聿还木知木觉,一门心思全扑在学业上,他还会为哪个女子黯然神伤?
楚六只是摇头:“必然是,错不了。”
他不顾徐年拉扯,走到沈聿身后:“沈兄。”
沈聿骤然回身, 见是楚六, 又见楚六身后一众同窗, 知道他们是趁着山温水软来游夜湖的, 对楚六笑了笑道:“楚兄。”
徐年落后一步上前, 见沈聿面上神色如常, 玩笑道:“沈兄是不是在写诗作文呢?”
沈聿冲徐年点头:“徐兄, 楚兄徐兄游湖去罢,我这就要回学舍去了。”
徐年不在意,楚六却知道沈聿这会儿心里正难受, 对徐年道:“徐兄, 你与他们游湖去罢, 我跟沈兄一道回学舍。”
楚六买了两坛酒, 跟在沈聿身后:“沈兄, 咱们两租条船到波心去, 喝点酒疏散疏散?”
“多谢楚兄美意, 不必了。”他从清波门一路走到万松书院。
楚六放心不下, 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一大截,最后他叫了辆马车, 这才堪堪追上。
等楚六回到学舍时,沈聿已经点起他那五文钱一晚的灯油,用他一文钱一支的金不换在写这个月要交的经义了。
楚六把酒坛子搁在自己桌上,看沈聿这个样子,好像又不是很伤心?
他回都回来了,再下山去游湖实在没这份力气,干脆摊开书卷也跟着读起书来,读着读着,书盖在脸上睡了过去。
等楚六半觉睡醒,桌上的灯油只余下一点微蓝火星,将熄未熄。外面天色浓黑,松涛怒捲,沈聿人不在床上。
再一细看,两只酒坛不见了。
他不会是大半夜的去爬万松岭了罢?
楚六想去找,但整个山头那么大,要往哪才能找着人?想了想他往铜灯里倒了些油,沈聿回来的时候,起码屋里灯是亮着的。
船娘划着小舫停靠在容家渡头。
沉璧提着风灯在舱外给朝华照路。
芸苓落后半步,摸出个荷包袋塞给洪娘子,笑盈盈道:“往后姑娘出门,还要多劳烦洪娘子了。”
今日姑娘与沈公子同处一船,已是坏了男女大防。
“芸苓姑娘说的什么话,能侍候姑娘出门,是我脸上有光。”洪娘子笑着接过荷包,知道这是让她守口别多话的意思。
她本就是纪管事选过来的人,哪会去传朝华的闲话:“芸苓姑娘放心,我管着船,不论风雨,姑娘出门都顺顺当当的。”
芸苓笑着点头,小跑几步跟上朝华。
朝华回来晚了,刚迈进濯缨阁院门,就见甘棠在廊下等她。
看见甘棠,朝华眉头微蹙:“不是让你养好了再来,怎么在这站着?”
甘棠看了眼屋子:“夫人来了好半天了,带着小少爷在姑娘的屋里用过晚饭,这会儿小少爷睡了,夫人还在等着姑娘呢。”
真娘摆出一副等不到朝华就不回去的架势,青檀紫芝怕出岔子,只得把甘棠叫起来。
甘棠早已经好得差不多,要不是今儿姑娘不许她跟着出门坐船吹风,她已经跟去当差了。
朝华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和花纱窗内的人影,向甘棠颔首:“知道了。”
刚要迈步往里去,甘棠拦住她:“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她早就想到姑娘今儿是一身简装出的门,夫人一瞧可不就露了馅。
趁着夫人和小少爷玩闹的时候,收拾了一套姑娘的衣裳出来,只要换过衣裳再重新梳妆,夫人就瞧不出破绽了。
“这么瞒,瞒不了几回的,放心,我来说。”
日日出门,不可能再瞒着娘,只要娘多来几次濯缨阁,就知道她不在家。
朝华说完迈步进屋,屋内点的柏子香中混合着一股茉莉花的香气,真娘换了寝衣,散着长发歪在罗汉榻上。
她身前摆着一盘茉莉,一手捏针,一手拿着茉莉骨朵儿,正在串茉莉花串儿。
抬头看见朝华进来,搁下花串皱眉生气:“可回来了,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人影子都瞧不见,一天天的往哪儿野去了?”
要是婆婆和大嫂知道小姑子天天都出门,非得说她治家不严不可!
说完才看见朝华一身素色衣裙,背着个佩囊,长发结辫,屋里的丫头穿的都比她像姑娘的样子!
真娘张圆眼睛,倒抽口气儿:“你!你这是什么衣裳?”
得亏得婆母大嫂都不在余杭,要是瞧见阿容这样子,那还不得罚她跪祠堂啊。
朝华走进内室,取下佩囊搁到榻上,拎起那串串到一半的茉莉骨朵,在腕间比划。
嘴角一翘露出笑来:“串给我的?”
“你小心着点儿,上面还有针呢!”真娘急急说完,又换回严厉口吻,“别打岔!老实交待!”
“你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你是个已经在备嫁的姑娘了!”
绣坊的绣娘请到家里都一个月了,天天都是她去看着,正主反而不管不问。
“我问你,你喜枕上绣的什么花样?”
朝华思忖了会儿,猜了一个:“鸳鸯戏水?”
“并蒂莲花!”真娘气道,“你正事儿不做,到底干什么去了?”她问过唐妈妈,唐妈妈说不上来,冰心玉壶更是摇头不知。
整个家里竟没人知道阿容在忙什么?
真娘刹时慌张起来,一个妙龄姑娘,出门回家都没人报给她,阿容这样无法无天有多久了?
“你可别跟我说,知府家姑娘又请你作客了。”
丫头们都退到外间去了,内室只余下母女二人。
朝华把茉莉骨朵往琉璃碟子里一放:“我有件一定要做的事。”
真娘脸上佯装出来的恼怒尽数消散,她好奇问:“什么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管束我。”
真娘又想笑又想恼,板住脸:“你先说,我听听是什么事,你要是在外头作奸犯科,我也眼看着不管不成?”
朝华取出佩囊里装的手札,摊到真娘面前:“我在学医。”
“什么?”真娘大惊失色。
她低头去看朝华那本手札,前面半本都是针灸医理,真娘翻看两页,有些她略略知道,有些她从未听过。
手札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有些页数已经翻得页脚泛黄,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你是跟着净尘师太学医?”真娘为难起来。
这事往大了说是操“贱业”,对朝华这样的出身而言,当好世家女之外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
“是。”朝华。
“你怎么喜欢这个?”
朝华轻声开口:“余姑娘喜欢书法,韩姑娘喜欢茶道,梅家的姑娘喜欢研究各代香方,我喜欢医术,不过是喜好不同而已。”
“那岂能一样!”
那些都是闺阁之中添些趣味的东西,医术要怎么给闺阁添趣?总不能给丈夫摸脉扎针罢?
真娘刚要说什么,又低头盯着那本手札,叹口气:“你……你下了许多苦功罢?”
她直犯愁:“我自然不觉得喜欢医术就比书法茶道香方下乘,可那些到底还在闺阁中,你时常出门去学医,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好?”
家里就只有她是算半个长辈,真出了事她怎么交待?
“不会出事,我出门有船有车有仆从,外头人至多觉得我礼佛礼得勤快些而已。”朝华学了四年医了,外面根本无人知晓。
她挨到真娘身边,挽住真娘的胳膊:“没人会知道的。”
真娘神色挣扎,她又不忍心让朝华失望,又害怕传出去妨害朝华名声,到底还是咬牙道:“一旬日只许去三回。”
“六回。”
“你?”真娘简直要生气了,但朝华喜欢医术又实在算不上错,这跟三哥喜欢篆刻古画其实也是一样的。
“五回,可不许再多了!”
“好。”朝华一口答应。
真娘应完又懊恼,觉得自己太过纵容,伸手轻轻掐了把朝华的胳膊:“要是再被我知道你不通报就偷偷出门去,那我就……我就写信告诉你哥哥!”
朝华忍不住笑出声:“只是告诉哥哥?不告诉家里?”
“那哪能成啊!”真娘急了,“底下这些人也得好好约束,千万不能让人透露给娘和大嫂。我向着你,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夜里二人同床而眠。
冰心端着汤药进来:“夫人,今天的药还没喝。”
真娘早已经喝习惯了,捏着鼻子送到嘴边,抱怨道:“这养身子的药还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她想了各种法子都不行,每天晚上这碗药怎么也逃不掉。
一口气喝尽了,连忙往嘴里塞了块糖拌香水梨,方才她还劝朝华别学医,这会儿嘟嘟囔囔起来:“等你学好了医,你来给我瞧病!”
看看这药是不是非喝不可了!
朝华看她又往嘴里塞了枚蜜饯,才把苦味压下去,缓缓应声:“好啊,等我学好了,我来给你看。”
药喝下去没一会儿,真娘就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
冰心还把小猫虎子送了过来,悄声说:“虎子找不到夫人,一直在屋里叫唤。”
虎子闻见真娘的气味,扒拉开了床帐往里一钻,趴到真娘枕头边,猫眼睛半眯起来,警惕着朝华的一举一动。
朝华蜷起腿,望着帐顶绣的流云百蝠绣纹,伸手将细金链子从衣领中拉出来。
微凉掌心握住那枚温热玉环,心头渐渐清明,她不想就这么放弃沈聿。

朝华醒时, 满帐都是茉莉馀香。
甘棠听见床帐内窸窣声响,知道姑娘醒了, 掀起最外头的厚帘,隔着花纱帘笑问:“姑娘醒了?昨儿夜里姑娘睡得好不好?”
她为姑娘提了一夜的心。
昨夜甘棠得空问芸苓:“你们今儿怎么去了那么久,是庄上有事儿?还是纪管事那儿有什么事?”
芸苓三两句话把事说了。
“也不知道那信里头写了什么,姑娘急巴巴去清波门等沈公子散学,上了船又不知两人说了什么。”
还把她打点了洪娘子的事也说了。
甘棠点头:“你做得好,自己人更不能亏待。”
芸苓知道她来问,沉璧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只是把这事告诉给甘棠, 让甘棠来问。
“姑娘一向性子沉, 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也不愿吐露出来, 你审她罢, 我走啦。”说着指指沉璧, 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沉璧手里还捧着个肉包, 是特意留着带给甘棠的,不用甘棠“审问”,她就认真摇头:“不能说。”
她听见了, 但不能说, 只说了一句:“姑娘说她要细想。”
“细想什么?”甘棠先是不解, 跟着明白过来, “细想与沈公子的婚事?”
沉璧点头。
这下甘棠哪还吃得下肉包子!姑娘不说, 她也知道姑娘心里是喜欢沈公子的。
旁的好处不说了, 只说沈公子支持姑娘学医, 就不是一般男子肯的。更不必论他二人还彼此珍重。
有来有回, 有商有量。
甘棠轻叹出声。
眼看甘棠犯愁,沉璧举着肉包子问:“包子你还吃么?”凉也有凉的风味, 船上她只吃了两个,还没饱呢。
甘棠忧愁万分:“我不吃,你也别吃凉的,我给你和芸苓都留了饭,还温着呢。”
今晚姑娘怕又不用饭了,得吩咐厨房明天一早做粥送来。
这会儿粥就在小炉子上温着。
“睡得很好。”朝华赤着脚坐在床沿上,听见外头一阵阵嬉闹声,“夫人跟保哥儿在玩什么?”
“在用柳条儿钓小鱼呢。”
朝华趿着睡鞋走下床走到窗边,日头极好,院中碧影浮翠,小池跃金。
真娘和保哥儿一人头上戴了一顶竹斗笠,一人手上一条柳条鱼杆,像模像样的坐在小池前,鱼杆轻甩,柳枝在半空划出道金边来。
小猫虎子乖乖蹲在真娘的裙襕边,等着真娘钓鱼给它吃。
朝华倏地笑了,甘棠知道她笑什么:“这斗笠是上回夫人带着小少爷挖笋采莼菜的时候戴的。”
保哥儿特别喜欢这顶斗笠,还戴着去看过西院,老爷见了,也让人给他做了一顶。
朝华倚在窗边瞧了好一会儿,真娘也没钓起鱼来,虎子绕着裙子直叫唤,真娘没办法,偷偷摸摸把鱼饵团子捏碎,抛给虎子吃。
池中小鱼不过指长,一条小鱼没钓着,鱼饵空了大半。
一半喂了鱼,一半喂了猫。
朝华洗漱回来,一篓鱼饵都空了,青檀紫芝几个全靠在屋檐栏边:“鱼都叫喂饱了,更不会咬钩了。”
朝华听着檐下嬉闹声,坐到小桌用早膳。
先喝一碗毋米粥汤,又往粥锅中添鱼虾小菜,问甘棠:“跟着明镜师父们的人来信了没有?”
“还没呢。”甘棠看姑娘神色轻快,心下稍安,笑言,“必是一路顺风顺水的,才没信来。”
“昨日五姑娘要明纱和金线,库里已经给了,白鹭来报,说五姑娘正在预备给夫人的生辰礼,要绣一幅《药师经》。”
朝华喝了勺粥,想起一桩事来:“令舒下定的日子也快了,你让账房给永秀拨二百两银子去。”
二房有喜,各房除了按房头送的贺礼之外,还要以娘的名义添一份,姐妹之间也须单独添妆。
“那要不要让何妈妈提点两句?”这钱是给四姑娘添妆用的,不是用来贴补罗姨娘的。
“不用,要是正经办礼二百两能余不下多少钱。”光贺礼就得有两份,添妆更不能薄,过定之后两家还要办宴,处处都是花钱
的地方。
永秀平日里掏空了私房去贴补,朝华不会管。
但要是她连这个银子都想动,那是白费了令舒往日对永秀的好处了。
“让她自己打算,何妈妈暗里看着就行。”不能真让令舒面上无光。
甘棠应声,叫青檀吩咐账房去办了。
芙蓉榭里接到银子的时候,百灵兀自不敢信:“真是三姑娘吩咐送来的?三姑娘说没说为什么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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