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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百灵扯了扯莺儿的袖子,轻声答应:“好,既是卖出去只怕不能多带,衣裳被褥什么的是带不了,所幸这会儿天也暖和了,我只把值钱的东西包给她,姑娘放心罢。”
永秀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百灵和莺儿互看一眼,去了画眉的屋子,把画眉的妆奁、衣裳、被褥一样样收拾出来。
姨娘管着西院,除了公中的月钱,老爷姨娘还各自有补贴,姑娘手上松快,落到身边的丫头们头上也都宽裕。
画眉的东西早就已经被婆子们翻捡过一遍,从里面找出一根罗姨娘赏赐的金簪。
虽说是赏她在三天竺上护主有功的,但一桩桩一件件叠加起来,金簪就成了罗姨娘吩咐画眉传话的重赏。
胡妈妈看着人翻找,那些个婆子倒不敢贪图东西。
除了那根十足分量的金簪,别的簪环都在,二人看了又经不住垂泪。
百灵一边收拾一边落泪,通红着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
除却衣裳被褥,收出了一包簪环,百灵莺儿找上胡妈妈:“这都是画眉的东西,求妈妈好歹……好歹体面些发送了她。”
这风口底下,胡妈妈哪敢沾手:“姑娘们放心罢。”
百灵没想到连银子都送不出去,与莺儿互看一眼,彼此又哭一场,把那包东西收在箱中,藏在床下。
回去之后只告诉永秀:“姑娘放心,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你们有没有打听打听她卖到哪儿了?”
“姑娘能为画眉做的都已经做了,就别再挂心了。”往后最好一句都不要提,只要提起来,老爷姨娘三姑娘都会想起画眉做的事。
“姑娘不如想想之后要怎么跟三姑娘赔礼,又怎么到老爷跟前去尽孝罢。往后姑娘的前程一半在老爷身上,一半儿在三姑娘的身上。”
永秀终于息下心,她木呆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了。”
她似又想起什么来:“百灵,你去拿个铜盆来。”
“姑娘要铜盆干什么?”
“你去拿,我有用。”永秀还只是木怔怔的,那一匣子经不能再留,她这会儿就要烧掉。
莺儿找来铜盆又提了水来,百灵见了那匣子经,差点又要忍不住哭出声来。
姑娘这经本是抄了想给沈公子供佛的,抄的自然是《地藏经》,打火点香,火舌轻卷,一页一页烧化成灰。
永秀蹲在盆边,一面烧一面垂泪。
烧完了最后一页,她还蹲住不动,是两个丫头扶她躺到床上去。
铜盆被火燎得滚烫,等火灰渐渐冷却,百灵和莺儿才上前收拾纸灰。
盆中冷灰被微风轻轻卷起,又被雨丝打落在地上。

三房请老宅拨管事去查账的事, 楚氏自然要报给容老夫人。
春日连早晨的阳光暖洋洋的,老夫人正坐在南窗底下晒日头, 楚氏带着胡妈妈过来。
“娘,三弟那边儿派了人来,有事要禀报。”
“老三?他又有什么事?”老太太眉头微皱。
胡妈妈低头进了上门,跪在毯上,把别苑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报给容老夫人。
胡妈妈说完,楚氏补上两句:“罗姨娘被禁足了,三弟想拨个账房先生去, 查查这几年的账。原来永秀身边的何妈妈, 也想再请回去。”
容老夫人原来微阖的双目张开了。
“去办罢。”老夫人眯起眼来, 说完又淡淡添上一句, “等永秀的事了了, 把人送到清净庵去。”
这“人”说的是罗姨娘。
清净庵是城外一所庵堂, 说是庵堂却不是修佛养心的地方, 也不像荐福寺那样舍医赠药,为妇人谋福祉。
城中官宦人家将犯了错的妾送到清净庵中“清修”,去的时候主家会给庵主预备个一年半载的粮食火炭。
多是些劣米薄炭, 说是给这些犯错妾室的衣食嚼用, 其实她们都活不到米粮吃尽的那天。
容家这一代里, 还没有人被送去清净庵, 但楚氏隐约听说, 老太爷还在的时候, 曾有位姨娘被送进了清净庵。
容家三子二女, 俱是老夫人的血脉。
楚氏敛眉应声:“我知道了。”
“这事不能听老三的, 他也要四十岁了,再怎么长不出脑子来, 这事就由我定。”俗话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把这水洼填填平,看她还起不起浪。
老三的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原来罗姨娘生了女儿又无过错,打理家事没闹出大乱子来,像容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平白就发落了她。
如今翻出了实证,又怎么可能还留下她来。
楚氏放心下来,坐到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替婆母添茶:“我看这事三弟办得很分明,想来是伤了朝朝,触到他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交给他我不放心。一个人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见事不明白,还能说是太年轻,没经过没见过的缘故。到了三十多四十,要还不明白,那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楚氏当然不能跟着婆婆骂小叔,便只听着。
骂完,她又自省:“也是,他生的最晚,日子最舒坦,他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见过的事,他都没见过。”
楚氏更不敢接话。
待容老夫人顺过了气,对楚氏道:“你娘家来提亲的事,除了问老二,也得写信问问老大他的意思。”
三房最弱,踩了三房,老太太心里并不乐意。
但她又感慨道:“我在老三身上做的最对的事,就是没放他出去为官。”祸害自己还罢了,祸害百姓那真是罪过。
楚氏为了三房,让娘家大嫂服下这个软,老太太也看到了。
“我全听母亲的意思。”楚氏娘家如此作为,把她夹在中间,她亦有女有子,前程如何难道能全靠娘家?
何况朝朝是她一手教大的孩子,与亲生女儿不差什么。朝朝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她心中也不称意。
儿媳妇不偏帮着娘家,老太太极为满意,拉过了楚氏的手:“你也委屈了,是我年老了反而不如你想得明白,早些过继确是件好事。”
楚氏眼圈微红,她哪想到婆婆竟会向她道歉,赏个东西表明意思便是,竟如此直白说了出来。
“只要娘不生我的气就好。”楚氏用帕子按按眼角,“我只是担忧朝朝,发落罗姨娘容易,可朝朝的亲事到底是叫她败坏了。”
“那个姓沈的儿郎倒是个眼明心亮的,只他这一条便胜过许多世家公子,能看便再看看,要不能成的话……”
容老夫人想了想:“孩子们也都大了,几个小的读书有我看着,你把朝朝带到京城去。”
楚氏微怔,能去京城与丈夫团聚,她当然高兴。
只怕朝朝不会愿意离开别苑半步。
“西院那点子事儿……就交给朝朝罢!”再交给谁老太太都不放心了,“姑娘出嫁之前也放手练一练,永秀的婚事也不能让老三来看,还得家里给定。”
“查账要是查出来些什么,你一手料理了。”要是没事,罗姨娘哪儿来的银子走朱姨娘的路子?
老太太说完又阖上眼睛晒太阳。
楚氏领了老太太的法旨,请老太太房中的琉璃和冬青一起去别苑。
甘棠亲自去接人,把她们引到西院花厅。
“家里诸多事一件也不能停,姑娘已经先代管起来,劳烦姐姐们跟我到西花厅去见姑娘。”
西花厅原来是罗姨娘理事的地方,处处罗锦堆绣。
甘棠芸苓带着东院的管事妈妈们,把西花厅里原来那些家具、椅子、绣屏、帐幔全都收拾了。
又按着朝华的喜好,屋中只搁着长案和书架,别的什么装饰也没有,只在雕花壁板间嵌上绢画山水图。
光照进来,绢画上的山水泛着朦朦微光,山更青,水更白。
里外一清。
甘棠道:“原来倒是想让这边的妈妈们都到东花厅去回事儿,只是夫人要养身子,小少爷也怕喧闹,就干脆在这里理事了。”
琉璃就见三姑娘一身家常素裙,乌发结成长辫,通身无饰,只在辫梢处扣着两枚花头短簪,粲然端坐在花厅内。
花厅两边的抄手廊下各站着一排管事的婆子,左右两边同时进去,又同时出来。
琉璃轻问:“这是?”
这是朝华从荐福寺女尼们那里学来的法子。
甘棠解释道:“左边这一行人是东院的,右边的是西院的,两边的妈妈们管着一样的事,左右的规矩对照。”
西院没了罗姨娘一样照常转,转的还比平时更快些,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当出头鸟给三姑娘祭刀。
“除了罗姨娘的院子关门落锁,五姑娘那边都跟原来一样。”
琉璃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五姑娘的日子可比六姑娘强得多,三姑娘明明得了三老爷的准话,但也没一气就将五姑娘从云上打下来。
琉璃心服口服,笑吟吟道:“老太太知道了定然高兴,我是带着老太太的赏赐来的。”
容老夫人本就有意贴补朝华,令舒和楚家四郎到底结不结这个亲还未定,但朝华受了委屈是真。
如今更是大方开了私库,自掏私房,送了好些东西到濯缨阁。
琉璃将红单子递给甘棠:“单子在这儿,这一份是给三姑娘的。”说完又拿出一个匣子,“这个是老太太赐给五姑娘的。”
甘棠并不伸手去接,只笑着对琉璃道:“既是给五姑娘的,我这就叫芙蓉榭的人来领。”
看甘棠连手都不沾,琉璃又笑了:“妹妹也太小心了,我且说了罢,老太太赐给五姑娘两本书,一本《孝经》,一本《太上感应篇》。”
太上感应篇第一句“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琉璃笑道:“也不必叫人,我也得瞧瞧五姑娘去,何妈妈一起来了,还有给五姑娘房里补上的丫头。”
别苑中的下人们看见一只只箱笼抬进东院,如今东院既有嗣子,又有老太太的怜爱,当然是风吹哪边倒哪边。
苏妈妈在西花厅外的假山边盯了好半日,终于瞅准机会叫住了阮妈妈:“老姐姐,老姐姐且站站,是我!”
阮妈妈看见苏妈妈,脸上神色一淡:“苏姐姐怎么来了?”
苏妈妈脸上尴尬,眠云阁里就只留下了金芍在侍候,余下的丫头婆子们都闲了出来,就在刚才被一杆子打散。
重领差事的,十个里头只有两三个,这两三个也分到各处不起眼的地方当差。
苏妈妈等不到新差事,生怕把她打发出去,腆着张老脸来求阮妈妈。
“咱们都是八九岁时一道选进府里来学规矩学当差的,怎么说也总有个几十年的情分罢?”一块当小丫头学规矩时,教习妈妈给块糕,大家伙也都分着吃。
她们几人分到各个房头做活,又各自到了年纪嫁人,嫁人之后还又再进府里当差。
“妹妹,咱们怎么也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原来咱们一屋子十七八个人,如今留下的也就是四个。”
她,阮妈妈,胡妈妈和留在老宅大房侍候的许妈妈。
“我原来是眼见着夫人跟前没有施展的地儿,这才人往高……”还没说完,轻打自己的嘴巴一下,“这才脂迷了心,求妹妹指条路给我走。”
她还告诫侄女莫要听人嚼舌,说那些丫头是矮子瞧戏。
矮子看戏哪得见,只能随人说短长。
没想到她自己也是随人说短长,就连罗姨娘,如今看看不也一样是个“矮子”么!
阮妈妈看了看她:“咱们是有小时候的情分在,但你跟了罗姨娘之后就张狂的没了边儿,现在想要差事,怎么能够。”
苏妈妈立时辩白道:“我张狂那也是在西院里头,底下人身上张狂张狂,我什么时候敢在三姑娘面前不恭敬?”
那倒是真的,连罗姨娘都不敢当面对三姑娘不恭,她当然也不敢。
苏妈妈狠狠心,小声对阮妈妈说:“我有事儿想报给三姑娘,要是姑娘听了有用,那便算我将功折过。”
阮妈妈上下扫了她两眼:“是紧要事?”
苏妈妈重重点头,阮妈妈这才回到花厅去,在次间里略等了会儿,等到朝华起身吃茶时,她上前把苏妈妈所求说了。
朝华啜口茶:“人呢?”
“就在廊下。”
“叫她进来罢。”
阮妈妈走出梢间,冲廊下招了招手,苏妈妈一溜快步跑到梢间小门上。阮妈妈说:“姑娘拨冗,就这几口茶的功夫,你可得想明白了。”
苏妈妈点头如捣蒜:“我明白!”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事钉死了,罗姨娘也就这两年还能别苑里,等到五姑娘出了门子,罗姨娘哪还有个好!
苏妈妈一进门就跪下了:“三姑娘,我要告罗姨娘和常管事里外勾结。”
朝华的目光在苏妈妈脸上转了两转,她在西花厅里理事,东花厅也没闲着。
老宅调来的管事已经在东花厅里查起了账,常管事要是能得着消息,此时该是赤脚踩热锅,无处安身。
但她想听听苏妈妈能说出什么来:“说罢。”
“罗姨娘挪了账上的钱,常管事替她置了水田私产,这些年她可是没少捞油水啊!”苏妈妈说完,偷偷去看三姑娘的脸色,就见三姑娘一丝讶异都没有。
她只当自己这把火还不够旺,又说:“罗姨娘她还胆大包天挪了三姑娘的嫁妆银子!”
“去岁收生丝赶上年景好,翻了好几翻呢!”
挪了银子当本钱,收的利润算他们的,罗姨娘匣子里的私房钱就是这么来的。
“今年又拿钱出去收丝收茶,蚕季茶季还没过,这钱指定还没回来,姑娘只要去查,立时就能查到!”
这些都是苏妈妈零零碎碎听来的,每回那个灰衣婆子一来,姨娘就把她们都清出去,只留那个婆子说话。
芸苓送了点心进来,朝华费神了一上午,让厨房做几样甜点心。
西院厨房正愁没有讨好朝华的地方,知道她要用点心,卯足了劲做了四样点心送来的,
八珍白糖糕,细沙百果饼,酒酿玫瑰小馒头和苏式绿豆糕,依次按最甜到最淡摆在海棠花碟中。
朝华抬起茶盏,掀开茶盖吹了口茶汤:“给廊下等着回事的妈妈们也都倒杯茶。”
苏妈妈见连这个也说不动三姑娘,只道这些三姑娘都已经知道了,心中深悔自己晚来了一步,要是早点来,头功不就是她的!
“三姑娘,我虽没有物证,但我有人证!我知道常管事和罗姨娘之间送信的婆子。”
朝华终于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苏妈妈:“阮妈妈,你带几个人跟苏妈妈去,把人带过来。”
“再把琉璃请过来。”
苏妈妈指认了灰衣婆子,那婆子被几个健妇架着带进西花厅内室,她还想喊冤,但她连容朝华的面都没见着。
花厅内室用壁板隔开,两张竹制小桌,两个执笔丫头。
一边跪着她,一边跪着苏妈妈红药木香玉簪几人。
“说罢,何日、何时、何地,都传过些什么话。”
朝华依旧在花厅前厅理事,半天的功夫,西院之后的事项都列出了章程条目,常管事和罗姨娘挪钱私用的事也有了眉目。
“姑娘,常管事在外面求见。”
“不见,告诉他,这事不是我能定夺的,叫他向祖母请罪去。”
从灰衣婆子嘴里问出来的事,抄了两份,一份送去老宅,一份送去给爹。
朝华站起身来,她张开双臂,微微抻了抻身子,只觉骨舒神清:“走罢,去娘那儿用晚饭。”

朝华走在中间,丫头婆子在两边点灯引路。
自西边到东边, 越是靠近和心园,朝华的神色就越松散。
和心园花树上一只只小灯笼全点了起来了,还没走到院门边,就见门中透出一片暖光,照得墙边花树如雪,绿苔生茵。
紫芝早就在门边等着,看见朝华提着小灯笼迎上来。
“保哥儿今日怎样?”朝华提裙上阶, 阮妈妈甘棠几个跟着她, 留紫芝在和心园陪保哥儿和母亲。
“保哥儿吃得好, 睡得也好, 跟夫人一块儿放了会儿风筝, 还新学了两首唐诗。”紫芝又添上一句, “夫人派唐妈妈给小少爷求记名符去了, 又画了样子让人去打长命锁。”
朝华愈听愈笑,只觉夜间的花气露水沁人心脾。
真娘和保哥儿正预备要用晚饭,保哥儿一见着朝华, 小跑着飞扑上来, 紧紧抱住了朝华的腿:“姐姐!”
就跟八百年没见过似的。
真娘把头一偏装作没瞧见, 嘴上却说:“好几天请不来的人儿, 怎么今儿有空拨冗过来了?”
朝华轻笑出声:“哪里就好几天?不就一天功夫么。”
真娘伸出两根玉葱似的手指头:“一天半!一天半你都不来了!冰心玉壶去请都请不来, 你要再不来, 我就要烧符请神去索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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