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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你不能乱了阵脚就试图冒险去扛……”
沈弈也难受:“郡主,别太冲动,我们……”
“那痹气,真的于我俩无用。”
黎梨原本半跪在轮椅前,说到无力处,索性跪下了。
她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低头垂眸时身形纤弱的一束,却说出震得另外二人头皮发麻的话语。
“云承以解药果子酿过一坛情酒。”
“我与云谏喝了。”
帐内人声骤静一瞬。
这一句话背后意味实在太过疯狂,大弘注重礼法,更遑论天家规矩严明……沈弈忍不住后退一步。
黎析差点撑着麻废的双腿站起来:“你!你在说什……”
黎梨不管不顾,攥住黎析的袖子,朝他哀求道:“我说的是真的,哥哥,你让我去找他……”
“这儿也就我一个人能入林了……”
黎析感受到袖间的哀切力道,良久才缓过神。
他顿了顿,终是狠心将袖子从黎梨指尖扯回:“不行,迟迟,就算……”
他咬牙道:“那林子的凶恶之处并非仅有痹气,内里情况不明,我不能让你进去冒险。”
黎析唤了副官进来,利落披了战甲,准备去往前线。
察觉到身后少女的视线,他到底回头宽慰道:
“我知道你担心,别怕,我调足了人手去绕林搜寻,先等等他们的回音,好么?”
“……”
黎梨说:“好。”
黎梨心想,不好。
哥哥知道她担心,却不知道她有多担心。
黎梨默默收齐了医药箱子,姑且安分待到日上三竿,等黎析率人出了营,她立即去马厩牵了马出来。
她清楚记得他们说过,日落的方向,就是迷林的座落之处。
说来好笑,她来苍梧近两个月,今日却是她第一次出城关。
原来沙洲策马,与旷野草原、官商民道是不一样的。
黄沙漫天。
黎梨取披帛掩紧了口鼻,在横贯的风沙中穿行,大小沙丘绵延起伏,景致干净得一览无余。
这都是云谏曾经走过的道路。
当时久居京城的少年刚回苍梧,还未彻底让手下将领信服,却依然劈风斩浪,逼退了胡虏的围城,又夙兴夜寐清扫了沙洲的伏障。
所以,苍梧城外如今天成地平。
所以今日她的策马,一路畅行无阻。
她未曾停下来歇息,她与马匹的影子落到身前,随着日光的推移,逐渐沉到身下,又逐渐被抛到了身后。
直到马儿登上一座沙丘尖顶,黎梨居高临下,在远眺时看见了遥遥的篝火焰光。
那是大弘的前线将士们,在战胜的黄昏里难得放松一场。
……云谏本该也在其中。
他能喝很烈的酒,又率性无拘,定然会与将士们分酒饮得尽兴。
黎梨缄默望着,又往马后甩了一道鞭子。
昏黄的细沙在马蹄后飞扬又落下,将夕阳的暖光寸寸掩埋。
黎梨眼见着斜阳西沉,渐渐被现于眼前的黑林所吞没,乌沉阴森的丛林阴影闯入了她的视野。
迷林到了。
黎梨正欲再抽一道马鞭,手上的动作却忽然止住,猛地勒住了马。
马儿仰颈踢了下蹄,重重的鼻息喷洒。
黎梨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有道出尘身影提灯伫立在丛林之前。
云承朝她一拱手:“郡主大人,下马吧。”
黎梨握紧了缰,语气不善:“你要拦我?”
云承从容笑了:“怎么会呢。”
他抬手掸了下自己的衣袍:“早在你的及笄礼,我就已经说过——”
“奇缘天定,顺逆慎行,敬之则利百事,慢之则败四时。”
云承悠悠走进,抬手要接她下马:“我一介凡夫俗子,只敢敬从,不敢悖逆干扰你的行止。”
黎梨记得那句话,他的卦语遭了她的质疑时,他就是那样说的。
眼瞧着他神神叨叨,黎梨捉摸不透,迟迟没有递手给他。
云承感受到她的警惕,仍旧笑道:“郡主别担心,我只是怜惜这马。”
“虽然郡主不受痹气影响,但这马可不行,若它入了林子,估计用不了半刻钟就会受毒断气。”
黎梨这才想起要点,终于借着他的力跳下了马背。
她稍往前几步,果然不见云承有阻拦之意。于是她望向浓雾沉沉的乌林,从药箱里摸出颗浑圆的夜明珠。
“叫我哥哥别担心。”她轻声说道。
身旁却蓦然一亮。
一盏琉璃灯递到了她的手里。
黎梨微怔着抬头,云承已经翻上了她的马背,同她笑道:“战事已结,我要回京了,实在无法替郡主转达。”
“但这是盏长明油灯,郡主带它入林,凡事凡物都看得清晰,黎将军自然会少些担心。”
浓雾笼着林野,三尺外便难以视物。
更何况夜幕低垂,林间已经暗得寸步难行。
一只血凝成痂的手狼狈地撑到粗壮的树干上,少年踉跄着栽到树下,勉强背抵着树坐稳。
云谏喘着气,滚烫的呼吸几乎要把肺腑烧化,真是活得辛苦。
身上大小伤口太多,感染发热随之而来,但他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力气去处理了。
腰间的长剑触地,发出轻微咔嗒声响。
云谏缓了良久,才侧手抚过剑柄上的雕刻纹路,再呼吸时心脏也在隐隐作痛。
……她大概会很伤心。
他掀起眼帘,看了看面前这片摸索了一日都走不出去的暗林,终是疲乏又自嘲地笑了下。
怪不得。
怪不得他合不上那两道该死的卦语。
云谏沉默地闭上眼。
走马灯似的,脑海里光影轮转起伏。
他看见她坐在蒙西望塔的城墙上,穿着那身娇妍红裙对他说“有些喜欢”……看见她倚在他的臂弯里,枕着幽野山洞的干草茅堆,说着“两情相悦”……
他还能看见她跪在公主庙里的虔心祈愿,在葱郁草场给他递来青瓷药瓶,还有在钟塔平檐上的璀璨花灯……
云谏想起一次次与她十指相扣时,交融的呼吸与体温。
他曾经有许多时刻,以为自己赢过了所谓的天命。
原来到头来,只是叫她伤心一场。
人死之前,走马灯真是真实啊……
他甚至都听见了她的哭腔,但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眼下她的哭声只令他一阵阵揪心。
“云谏……”
微凉的指尖抬起了他的脸,擦去他唇边颊侧的血痕。
云谏微怔着,脸边的温感又倏尔离去。
他生怕幻觉就此破灭,轻屏着呼吸抬起眼帘。
柔软的浅色裙摆铺散在他的身侧,少女一双桃花眼含满了泪,低头翻弄她身边的箱子,捧出一堆瓶瓶罐罐来。
她将一盏光芒温暖的明灯放在二人周围,循着他身上的血迹,用剪子剪开他的衣衫。
伤口被蘸水擦拭,洒上药粉,清凉的刺痛感分明。
云谏渐渐意识到什么。
他猛地一抬手,用力擒住了身前“幻觉”的腕子。
黎梨被吓了一跳,惊然转喜:“你醒着?”
“你……”
云谏听见自己的心脏从平寂跳得怦乱,将她的手腕握得越紧:“你怎么……”
他对上她倾近的动作,又哑然地望着她带着喜色的双眸。
……以她的性子,出现在这里,当真不算意外。
云谏有些颓力地松开她:“为什么这么傻……”
黎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嘀咕道:“你才傻。”
弄得自己满身都是伤。
她轻轻一摸就知道他发着高热,想必是新伤旧患堆在一处,又引敌入林,几番反复折腾,人都要坏了。
若是她没来,只怕他都不一定撑得过今夜。
黎梨不管他带着谴责、不认同的目光,兀自剪了他的衣衫,瞧见那些交杂的刀剑伤痕,又默默红了眼眶。
她往日靠惯的肩膀白皙如玉,如今却有半支短镖深扎着,污血都结成了黑痂。
黎梨努力忍着泪,想要替他拔出来上药,却比划几次都下不了手。
云谏留意到她的犹豫,瞥眼看见她带的药粉还算齐全,索性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与剔刀。
他熟稔地咬住手帕,转开了她的脑袋。
黎梨心底一慌,待她回头时,那把狭长弯刀已经没入了血肉,云谏狠一皱眉就将镖头用力剔了出来。
血痂被撕开,鲜血汩汩涌出。
云谏牙关紧咬着帕子,硬是一声没吭,旁边那个却呜嗷嗷地哭了起来。
“你轻些啊……”
黎梨手忙脚乱敷上厚厚一沓药粉,严实扎上绷带,心中忽然庆幸自己在营中的日子没有怠懒,好歹跟着陶娘学了些包扎的功夫。
最磨人的外伤被拔除了,云谏到底松快了些。
他倚回树下,信手揉了下身边人的脑袋:“爱哭鬼。”
黎梨顾不上与这有气无力的人斗嘴,只管替他包好上身的伤,取来新衣给他披上,又去收拾他腿上的伤口。
她一眼就看见他的小腿姿态不大自然,淋漓的鲜血浸透了裤管。
该不会是骨头断了吧。
云谏正靠着树歇气,就见她呜呜咽咽地解他的腰带,要脱他裤子。
他茫然看去。
身边的小郡主哭得好伤心。
她手里还扯着他的裤子:“你是不是弄,弄断了……”
云谏:“……”
他好气又好笑,一时觉得身上的伤都轻了两分。
“没断,什么都没断!”
他拿剔刀划破了裤管,向她示意:“刀伤罢了。”
刀伤怎么能叫罢了?
黎梨泪眼婆娑,全然不知自家郎君内心的风波,抽泣着给他敷上了伤药。
云谏重新闭上眼睛,吐息微浅,似乎下一刻就会睡过去。
黎梨不敢让他就这样睡,将水囊递到他嘴边,多少喂他吃了些药:“只盼等你醒来,能退些热才好……”
黎梨让他枕到她的腿上:“你好好休息,养些力气。我沿途一路过来都做了记号,等你醒了,我们再走……”
她似安抚云谏,又似安抚自己,连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听见他呼吸渐稳,才默默噤了声。
黎梨将自己的斗篷解了,盖到了云谏身上。
重叶遮天,不见任何星月。
两人身侧,只有一盏荧荧灯火圈出了方寸光亮,再远处便只有浓墨一般的黑。
偶有零星的青蓝火焰在暗林起伏,当真像某类鬼魂,时而飘近,时而远离。
黎梨不敢多看,微微躬身靠近熟悉的少年气息,替他掖好了斗篷,好像这样就能紧紧拢住他的鲜活。
“要好起来啊……”
心底有所祈愿,梦里便是光影纷繁。
黎梨睡得不安稳,好似一直在四处寻觅什么,彷徨瞻顾,步步错综迷惘。
直到堕入一道温暖,才依着傍着小憩了会儿。
带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四周的雾气白得似雪霜漂浮。
昨夜的斗篷回到了她的身上,而她枕在云谏的肩头。
少年低头看她,轻抚着她的脸。
“……说了一夜的梦话。”
“我么?”黎梨从未有过这样的毛病,有些茫然无措,“我说什么了?”
云谏笑了下:“一直在唤我。”
一直在唤他的名字。
黎梨微怔了怔,额头便被他轻轻抵住了。
云谏嗓音还很沙哑,显然仍是虚弱:“走么?”
“试试能不能走出去。”
黎梨小心扶着云谏,沿着她做的记号往外走。
来时她已知这林雾古怪,谁知摸寻归路更令人惶然。
分明是间隔有序做的记号,如今却或长或短地出现空缺,甚至还会有一摸一样的记号,同时出现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岔路上,一左一右看得人头皮发麻。
黎梨艰难抉择着走。
云谏不动声色,却在再次经过一株双弯矮树时,知晓二人绕了圈子。
鬼打墙了。
迷障地形就是这样的。
再往下走,很快就连记号都找不到了。
旁侧少女扶他的手收紧了些。
在满目灰茫与若隐若现的鬼火中,她不安地往他身边靠。
云谏安慰道:“别怕。”
黎梨近着他的滚烫体温,听见他沙得不成声的嗓音,心头微微发酸。
“不怕,”她轻声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怕。”
云谏牵出抹笑:“好。”
他甚至不敢想,就她那丁点大的胆子……若是他死了,留了她一个人在这诡异林子里,她该怎么办。
云谏沉沉喘了口气。
须臾,他抬手指了个方向。
“记号无用,那就碰碰运气吧。”
林间雾气浓郁,时明时暗,逐渐分不清日子与时辰。
云谏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但随着干粮与药物的耗尽,他身上几道血伤还是牵强未愈,高热反反复复让他陷入昏睡。
黎梨只有半吊子的包扎本领,不懂望闻问切,心里愈发惶恐,好像又回到了郜州那段日子,每天都得摸着他的脉搏与心跳,才能短暂小憩一会儿。
两人谁也没说,但谁都知道他支撑得艰难。
云谏算不清二人在林子里徘徊了多少时日,在他再一次被肩上的伤口痛醒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她的斗篷。
他稍一转眼,看见她蹲在不远处捡着什么,身子团得小小的,本就纤细的肩背,如今已是削瘦的模样。
那些珠玉琳琅的首饰衣裙,也狼狈得不成样子。
云谏默自阖上眼睛,心底忍不住地叹。
她本该在繁花似锦的京城,或是在兄长羽翼庇护的营地……哪怕是在那遥遥陌生的羌摇皇宫,都好过与他同困在迷障地里挣扎。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扶起他,将水囊递到了他的嘴边。
云谏侧开了头,只道:“你留着自己喝。”
黎梨固执地喂到他嘴边:“你喝!”
她靠得更近,一道熟悉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黎梨轻声笑着:“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云谏依言抬起些视线。
不远处的浓雾微散,露出一片摇曳生姿的浅色花海,青蓝的磷火在花丛中此起彼落,妖异又冶艳。
黎梨拢着裙摆的手一松,成堆的雪白果子滚出,倾洒在二人身侧,气霭芳芬,香雾参差飘零。
甜香弥漫,恍惚间甚至将二人的神思带回揽星楼。
好像云谏才取来那樽细颈的白瓷酒壶,刚刚为二人倒上了两杯香酒。
云谏有些发怔,黎梨笑道:“我循着香气,摘到做解药的果子了。”
她将水囊塞到了他手里:“我压了些汁水出来,你喝一些解渴。”
“剩下的果子,可以吃一些充饥,再把剩余的带回去,给陶娘做解药……”
她同往常一样,乖巧靠到他身边,低头擦着细小的果子,话语虽轻,却带着温柔抚慰的意味。
“我们会出去的。”
身侧的暖意柔和,轻轻蹭着他的肩膀,亲昵的触感甚至令身上的疼痛都轻缓了些。
云谏听着她的温声细语,一声声都如温泉滋样着他的筋骨脉络。
他抬眼望着冥茫萧然的迷雾,忽然觉得,他真是错得离谱。
在这片轻易就能压垮心志的雾林里,是因为有她在,他才能半死不活地支撑这么久。
说什么不敢留她一个人,其实是他离不开她才对。
黎梨悄悄勾住他的手指:“听见了么?”
“嗯。”
云谏握住她的指尖,又想抬起另一手摸摸她的脸,谁知才稍稍一动,腕间的朝珠丝绳便断了。
玄色的珠子噼啪啦如雨滴坠落。
他下意识想去接,珠子却敲在他的手腕与手臂,又被弹开,在二人衣衫交接处散了一地。
云谏连忙坐直了身,手忙脚乱地去捞他的珠子,结果黎梨原先洒落的果子还未收拾,被他两手一拨,玄色素色就混在了一处。
越忙越乱,他难得有些恼了。
黎梨见他气色鲜活了些,咯咯地笑了起来:“急什么,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总能捡起来的。”
这珠子意义不凡,云谏不满地控诉:“没心没肺。”
他小心将朝珠挑了出来,在草地上拢作一堆。
黎梨乐得逗他,狡黠笑着。
“郎君棋艺实在不精。”
云谏微微一愣,垂眸就见她将雪色的果子往他的朝珠边上围了一圈。
“片甲不留,吃光你的黑子。”
话音刚落,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什么,纷纷怔了下。
苍梧的沙洲和风恰时穿林而过,整片林海簌簌晃起,青叶飘落如舞。
她与他怔怔然对上了视线。
偌大的迷雾林间,只有两道呼吸或轻或促地交织着,是咫尺相融的亲昵无间。
奇妙的棋局在二人之间铺展。
跨越万里的玄黑朝珠,花开三次的素白细果,在绿草低伏声中形影相亲,双宿双栖。
云谏拾起两枚玄素棋子,在极西苍梧的春风中喃喃念起了她及笄礼上的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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