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不免多看了几眼。
众人刚想主动见个礼,就见对方撑手,一把支起身子,朝来客的方向咧出个灿烂笑容:
“朝和郡主?”
黎梨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招呼,然后就听见身后的云谏皮笑肉不笑的一声。
黎梨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些,散在背后的如墨乌发都若即若离地贴近了他,这才感觉身后人的气息少了些冷硬。
她简单行了个礼:“是我,小可汗身体可好些了?”
贺若仁眨着那双漂亮的栗色眼睛:“好许多了。”
他抚抚仍在闷疼的胸口:“那日多亏了郡主机敏帮言,不然我早被乱刀砍死了。”
黎梨瞧他言行率性,不像个拘礼的,便笑着应道:“也是小可汗吉人天相,反应又快,若非你趁乱将佩刀塞给了我,或许我都猜不出你的身份。”
说罢她看了眼沈弈,后者了然,将带来的十九路刻纹弯刀恭敬还了回去:“这是小可汗的佩刀,今日我们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贺若仁依言接了过来,但他看看自己随携的佩刀,又看了看黎梨。
忽就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不留着吗?”
话语一落,这下不止云谏,萧玳也听出了些旁的意味。
他嘴角筋肉抽了下:“小可汗别说笑。”
“刀上镶有红色刚玉,依羌摇国俗,岂是人人都能留着自用的?”
赖津也紧忙用羌语提示:“小可汗,此话有些唐突了。”
“哦。”榻上的少年似乎有些遗憾。
那边侍从们从远处搬来了坐椅,大弘的四人预着要被招呼落座了,果然下一刻就见榻上的小可汗坐直了身。
“郡主。”
结果他只唤了黎梨一人。
然后,他好奇又认真地问道:“大弘的姑娘,都像你这样漂亮吗?”
黎梨:“……”
萧玳眉梢突突地跳,牙根一痒,又想去回去写信给黎析了。
云谏直接从后用力搂住她,埋头靠到她颈侧。
“我不行了,伤口好疼,难受。”
黎梨被他的额发蹭着颈边,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就慌了,忙回头搀他:“怎么突然就疼了?”
萧玳一眼看穿他的伎俩。
但他心底有杆子称,若自家白菜非得选一只猪,那身边这只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刚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猪,显然要比对面榻上那只才见一面的猪更令人容易接受些。
他果断拍了板:“定是屋里太闷了,你带他出去透透气。”
黎梨连声应了,搀住云谏出了门。
厚重的毡帘在身后盖下,遮挡住了屋内的熏暖,冬日的寒意扑面而来,吸入肺腑的空气一阵激凉。
黎梨不由得放轻了些呼吸,问云谏道:“好受些了吗?”
“没有。”
云谏幽幽怨怨地瞥她:“你看了他好久,怎么,他的眼睛很好看?”
黎梨终于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你装的?”
云谏不说话,拉着她往花园里去,远离了身后的房间。
石径上的积雪消得差不多,踩上去轻微碎响,二人脚步声缓缓,云谏闷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所以……”
“不好看,没你眼睛好看。”
黎梨牵着他的手晃悠,调侃道:“你怎么老是在意好看不好看的,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吗?”
云谏凉飕飕笑了声:“你还真是。”
她怕是不知道,她在山洞里睡得糊涂,说得清清楚楚,最喜欢的就是他好看。
黎梨表示不认同:“我当然不是!”
二人来到花圃边的秋千旁,黎梨拉着他坐下,窥着他的面色,悄悄挪近了些,用肩膀蹭了蹭他。
云谏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每次心虚就撒娇。”
黎梨索性将脑袋也靠到他肩上,软声问道:“那撒娇有用吗?”
云谏揉捏着她的指节,坦诚笑道:“挺有用的。”
黎梨牵了牵嘴角,任由秋千悠悠荡着,在他旁边玩起了腰间的令牌。
云谏看见他的鱼符,常日的佩戴将原本锐利的边缘磨得圆润了许多。
他眼里多了些笑意,还未说话,又见她慢腾腾收住了动作,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锦袋来。
黎梨递给他:“你原来的袋子脏了,我给你换了个新的。”
云谏伸手接过,摸出里面是朝珠与素帕,一时之间还有些惊奇,只觉她瞧着反应如常,似乎并不诧异于她的朝珠在他这里。
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有些想问,黎梨却先用指尖点了点锦袋上的绣纹:“是梨花。”
云谏顺着看去,云白的锦缎袋子上,绣着几朵错落的梨花,栩栩如生。
云谏想起那方针脚青涩的帕子,笑道:“这可不像你的绣工。”
“……”
黎梨见被识破,轻咳了声:“这是上街时买的,瞧着好看。”
云谏摩挲着手里锦袋,精巧的针脚几乎无可挑剔。
他轻声说道:“可我想要你绣的。”
黎梨局促低下头:“我,我绣工不好……”
云谏:“没关系的。”
他指腹摩着她的手背,保证似的:“我一样会带在身上。”
黎梨转眼想起了什么,顿时莞尔道:“好啊。”
“那你每日都要带着。”
她牵着他的手摇了摇,开玩笑道:“成了亲也要带着,让你娘子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云谏闻言,长腿往地上稍微一撑,晃荡的秋千便停住了。
黎梨的发辫随着惯性拍了下她的肩。
她侧首过去,看见他面色平静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任何起伏。
“若娶不到你,我死了算了。”
他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自述,直接叫黎梨心下一跳。
她敛下笑意,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喜欢你说那个字。”
云谏垂下眼睫,看见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脉
他依稀记起,前些时日他刚醒过来,她时常习惯性地伸手来摸他的脉搏。
尤其是服完药后的困乏小憩,他常常醒来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她守在床榻边上,不声不语,指尖就搭在他的腕上。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云谏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我不说了。”
他放缓了声安抚道:“我这一场伤病,实在是吓到你了。”
“那你呢?”
黎梨想起那夜的策马,他起初很是心急。
她当时只觉得他把马策得太快了,令她害怕,后来才明白,他该是知道自己中箭了,担心撑不到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当时害怕么?”
“不记得了。”
云谏想了想,兀自低头笑了起来:“我只记得,当时我闻见你身上的花香。”
“我觉得很嫉妒。”
黎梨眼里一瞬茫然。
云谏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想起酒药还要再解一次,想到若是我死了,不知道你会找哪个该死的男人……”
“他说不定还能当你的郡马……”
云谏说到了情绪点上,不装了,闷声道:“我嫉妒得压根不敢想死的事情。”
黎梨:……她早就说了,这人没什么出息。
她一言难尽:“陶娘说你心志坚韧,再苦涩难咽的药都能顺利灌下去。”
“难不成,你的求生意志都是因为这种……”
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有一些旁的事情。”
云谏随手挑起她腰间的玉佩,温沉的脂白落到他的手里:“也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总会将我忘记。”
“也不甘心,短短的年少情爱,永远抵不过你将来的朝朝暮暮。”
黎梨眸光微闪,不自觉将手搭在了玉佩上方。
“那我该怎么办呢。”
云谏看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语气里有些惆怅:“你胆子这么小,我又不能变成鬼回来找你。”
“来找我。”
黎梨甚至忘了他说得荒唐,急切地晃了晃他:“回来找我,我不怕。”
话音落完,两人都是微微一顿。
背后的松枝承了积雪,簌簌一颤,白雪纷纷落下,打到秋千的椅背上。
黎梨如梦初醒,心知犯了傻,默默缩回手。
云谏定眼看了她一会,当真展颜笑开了:“我原以为你会笑话我小心眼。”
黎梨望着秋千下的鞋尖,轻声道:“不会。”
秋千再次荡了起来,两道衣摆在风中翻飞卷滚,亲密交缠层叠。
云谏爽快认了:“没关系,我是小心眼,你还是少些与他说话吧。”
黎梨想了两息,才知道他在说贺若仁。
她有些哭笑不得:“他才十五岁,他懂什么!”
云谏仰头望向层云后的万顷晴天,清朗的笑音传入了风声里。
“黎梨。”
“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很喜欢你了。”
收到回京的急召时,云谏正在军医馆里听受复诊。
陶娘拆了绷带纱布,仔细查了伤口,满意地说道:“恢复得不错。”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她提醒道,“这两道箭伤距离心肺颇近,才刚有愈合迹象,近半个月还需小心养着,行事间多讲些忌讳……”
话未说完,就听见门外两兄妹吵得天翻地覆的声音,有人似乎落了下风,气得跺脚地掉头就走,直接推开了医室的门,又“嘭”地摔上了。
云谏顺势回过头,一道浅色身影气呼呼地去到他身边的矮桌边上,连软垫都不搬一个,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
黎梨手肘往桌上一撑,手掌往下巴一托,转瞬换了副委屈模样。
就差在脸上写着“快问我怎么了”。
云谏简直啼笑皆非,他平日里几乎没办法对黎梨说半个“不”字,但对于这两兄妹之间的闹剧,其实他心底的理智一直想站萧玳。
因为黎梨这只兔子,时常跳脱得令人发指,他只需要纵容与收拾烂摊子,但萧玳要负责矫正……云谏私心觉得,萧玳的任务才是真正的难于上青天。
但他仍旧从善如流地问了句:“怎么了?”
黎梨果然义愤填膺地告状:“他说云三不是只好信鸽!”
云谏听见这鸽子名字就头疼得揉了下眉心:“嗯……怎么说?”
黎梨憋闷道:“我想教云三送信,可云三只会往东飞,还得吹了哨子才能将它召回来。”
说着她将一只原本系在鸟笼上的黄铜扁哨拍到桌面:“我就去找五哥,问他该如何教云三飞往其它方向,可他听了,二话不说就断定云三没有送信的天赋,还说它不是只好信鸽!”
“你说!”黎梨愤愤道,“他这样是不是很过分!”
云谏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竟然有信鸽只会往一个方向飞的。
他觉得萧玳讲得很有道理,云三确实没有送信的天赋。
但他不敢说。
云谏见她盯着自己,他熟练地按住自己的良心:“你说得对,萧玳简直满口胡言。”
然后利落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你方才进门前,陶大夫才叫我近期行事要讲究忌讳,你帮我记一下,可好?”
黎梨听言,果真将告状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乖巧摊纸提起了笔。
她又觉得方才与萧玳吵得口干,见桌上有支青瓷小酒瓶,就顺手斟了一盏,润润喉。
刚尝出一些味道,去到对面翻弄草药的陶娘就开了口:“那可要记好了。”
“忌食辛辣与发物,忌受激冷与暴热,不可颠簸与操劳……”
她埋头整理着草药,嘱咐了一长串,想着差不多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云谏系好了衣衫,坐到黎梨身旁。
两只小鸳鸯并肩坐在一处,一起低头看向同一张纸,瞧着亲密无间。
她啧啧暗叹一声养眼,然后谨记着医责,很无情地说道:
“不可做激烈的活动。”
对面两人似乎听出了什么,齐齐一顿,抬起头来看她。
陶娘镇定自若,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云谏一默,转头就对黎梨说道:“这条不用记。”
陶娘:“……”
黎梨犹豫地握着手里的羊毫,将落不落,墨液渐渐在笔尖上汇出水滴的形状。
她想了想,有些摸不清界限,小声又老实地问了句:
“可是……如何才算激烈?”
陶娘嘴角抽了下,这叫她如何说?
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医师,她委婉又直接地说道:
“会喘的都不行。”
黎梨手中羊毫应声一抖,墨液落到纸面,晕开边缘模糊的黑圆。
她蓦地就想起平日里香罗软帐内,身边人潮热的呼吸与喉间偶尔的微紧低喘。
云谏面无表情:“别管,这条不用记……”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安安分分在纸上记下了,还苦口婆心对他说道:“要听医嘱!”
云谏暗自咬牙,只觉现在十分后悔。
就不该让她来记这劳什子!
陶娘瞧着觉得好笑,摇摇头过来收拾她的矮桌:“不过多忍几日罢了……”
她说着话,将书册都摞在一旁,又拿起黎梨手边的青瓷小酒瓶。
她手上一掂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神情渐滞:“这……”
黎梨循声望了眼,说道:“哦,我喝了口,味道还行……”
“你喝了?”
陶娘听得面色大变,失声尖叫起来:“郡主!这是胡虏的箭毒啊!”
……箭毒?
黎梨眼里才浮现出震惊,云谏已经着火似的坐直了身,不等黎梨反应就一把捏住她的下颌,迅即将手指压进了她的口中。
“吐出来,快点!”
他当真使了狠劲压她舌根。
黎梨疼得眼冒泪光,越听见身边二人的慌声,她越紧张,甚至感觉方才的箭毒咽得更深了。
她“哇”地干呕了声,连半滴水都没吐出来,云谏的脸色瞬间白了。
黎梨勉强推开他的手,艰难喘了口气,想起在牢里听图仄招供的毒性,立即知道此番凶多吉少了。
她忍不下眼里的泪意,呜呜地去扯云谏腰间的梨花锦袋:“你别带着了,省得往后看了难过……”
“别说胡话……”
云谏慌忙按住她,还想叫她张口时,陶娘却制止了两人。
“等等……”
她三指扣在了黎梨的腕子上,显然已经切了一会了,但手上的姿势连换几次,力道也越来越紧,像不确定似的。
“郡主,你当真喝了?”
陶娘再切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转来视线:“可你……没有中毒。”
这边二人好像脑袋被接连打了两大棍,当即懵得彻底。
陶娘又是一番掀眼掰嘴听心地探看,完了自己也呆怔了:“郡主,你真的没有中毒!”
“怎么会呢……”
黎梨喃喃道:“不是说入体就会弥散么,我可是直接吞了……”
云谏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气,猛地松下之后,心肺都在抽疼。
倒是陶娘有着医者的敏锐,瞬即明白了什么,左右扫视着面前二人。
一起可以说是例外,两起就十分令人深思了。
“这胡虏的箭毒,似乎于你们二人无用。”
陶娘凝眉,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到底是为何?”
她问道:“你们可有什么特别的饮食或经历?”
特别的饮食。
黎梨与云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去。
陶娘瞧着他们似乎找到了苗头,紧忙握住黎梨的手:“郡主,好好说说,指不定你们能解城防两军的毒!”
“说倒是没问题,就是怕这法子没那么好用……”
黎梨没想要在陶娘面前隐瞒,如实说道:“我与他唯一特别的,就是一起喝过一壶酒……”
陶娘急道:“什么酒?”
黎梨刚要说出“情酒”二字,就感觉云谏轻轻捏了她一下。
她不解地望去,一眼却发现萧玳刚从身后进了门。
黎梨默默咽下了话音。
“据闻是由苍梧奇卉所酿,出自一道人之手。”
云谏接了话,对陶娘说道:“线索很少,我派人去查,有消息通知你。”
京中的召令下得急,再过了些日子,算着往后几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四人便领着户部与羌摇一行人,整整齐齐地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出发之前,黎梨拿出那张写满了忌讳的单子,看了又看,同云谏说道:“你坐马车吧。”
“马车?”
云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边关草原长大,那里就算是六岁的娃娃,出门也是要自己骑马的!”
“我几岁了,还坐马车?我丢不起这个人!”
“这里又不是边关!”
黎梨不明白男人的自尊,指着白纸黑字给他看:“瞧瞧,‘不可颠簸与操劳’,写得如此清楚了,你还想骑马?”
黎梨斩钉截铁:“想也别想,你坐马车。”
云谏干脆利落:“想也别想,我要骑马。”
周围的人都在搬搬抬抬,忙忙碌碌,只有二人一左一右站着,眼里电闪雷鸣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