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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春风楼不仅人美酒香,菜肴更是一绝,汇集各地名菜,最出名的当数中庄醉蟹和黄山炖鸽。
二皇子吃蟹只食蟹膏,由美人喂了两勺后,摆摆手,示意呈上另一道。
楼里的厨子端着瓷盅前来,弯腰放在长几上,“这道菜,需要殿下亲自掀盖。”
“放肆,岂劳殿下动手?”
点菜的门客不悦呵斥。
二皇子却来了兴致,喜欢手底下人故弄玄虚的惊喜,他懒懒起身坐直腰,伸手掀开盅盖的瞬间,扬起的嘴角微凝。
“啊!”
鲜活的白鸽扇动翅膀,从盅中飞出,落下两根羽毛,吓得榻上美人花容失色,一旁的门客们也连连后退。
“来人,快来人!”
室内护卫拔刀的工夫,房门被重重踹开。
陌寒收回脚,面无表情地侧开身子。
在室内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中,君晟缓缓走进,衣摆扫过高高的门槛,手里拖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喽啰。
是今日骚扰季绾的喽啰之一。
墨色飞肩束袖长袍裹身,昳丽鬼魅,腰间系南红流苏佩饰,随步子轻晃,墨发以檀木簪半绾,垂在身后,乌黑如缎。
一名门客问道:“君大人何故如此?!”
没理会对方的质问,君晟拖着鼻青脸肿的喽啰走到长几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冷凝的二皇子,语调低沉轻缓,没什么情绪。
“臣知殿下嘴刁,喜欢猎奇,这就给殿下换换口味。”
二殿下皱眉成川,“发什么疯?”
君晟将奄奄一息的喽啰丢到长几上,以带血的指尖拿起筷箸,“季家娘子是臣未过门的妻子,殿下还觉得臣是来发疯的吗?”
二殿下显然没想到季绾是君晟的未婚妻,一时无言,还是一旁的门客打起圆场,“原来季娘子是君大人的未婚妻,误会,误会一场!”
他们只知沈家给小儿子订了门亲事,转给了君晟,谁知是季绾啊。
二殿下冷静下来,“所以,君大人是来示威的?”
“是来劝告殿下收敛些。”君晟倾身,竖握筷箸,随即插入那喽啰的手背,“他是替殿下受的,没有下次。”
“啊!!”
鲜血喷溅,溅在君晟白皙的脸上,冶艳乍泄。
反观二皇子,满脸是血地站起身,“君晟,你过了!”
“是吗?还有更过的。”
话落,陌寒提溜着另一名喽啰走进来,丢在众人面前,递上一把匕首,“自挑右手筋。”
蔫巴巴的喽啰爬起来,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伤痕。
二殿下拂袖,“滚下去。”
君晟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自己动手。”
两道指令同时发出,喽啰哆哆嗦嗦,却在君晟看过来时,抓起地上的匕首刺入自己的手腕,龇牙咧嘴地自行断了右手筋。
满堂哗然。
相比愤怒,二殿下更觉颜面尽失,自己培养的扈从,听从了他人指令。
但调戏他人未婚妻不占理儿,传到御前免不了被责罚。
只能压下火气。
君晟丢下染血的帕子,越过脸色失血的喽啰,施施然离去,走到门口时,听到一句——
“君晟,你是通政使,掌呈转封驳奏折之职,却在行使三厂一卫的职权,架空厂督和指挥使,私欲昭昭,居心叵测!”
“殿下既然知晓臣可行使厂卫职权,就别去招惹臣身边的人,以免臣先斩后奏。”

万丈苍穹星月皎洁,东厢窗前树影婆娑,灯下瓢虫两三,震翅嗡飞。
往常这个时辰,季绾已经睡下,今夜却是无眠,坐在桌边打磨着什么。
桌面散落几张草图。
与沈栩往来的几年间,季绾掌握了不少木匠活,经历今日之事,心有余悸,便连夜做起可做捕猎之用的小型窝弓。
不过,窝弓箭镞锋利,恐会伤人性命,季绾不想犯事,将青铜箭镞改为削尖的铁杉木。
制作出雏形后,她执弓眯起左眼,对准现做的草把子射了出去。
射偏了。
钻研过木匠活的她,未学过射箭。
倏然,窗外寒暄声起。
是父亲的声音。
有客夜访。
季绾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在看清来人时,手里的箭矢滑落,落在窗外的簇簇花草上。
季绾忘记去捡,怔怔看着静立在花香中的访客。
还是君晟走上前,弯腰捡起箭矢,隔窗递给她。
季砚墨哪里想到深夜有贵客登门,肩上只披了件大褂,甚觉不妥,笑着让女儿招呼来客,自己回屋换件衣裳。
正房内,何琇佩看向走进来的丈夫问道:“君大人怎么来了?”
“说是为二皇子的事而来。”
傍晚在得知女儿被宫里的权贵盯上后,夫妻二人一阵后怕,正惆怅该如何破局。
门外来客三人,两男一女,携礼而来,只有君晟单独走进院子。
听完丈夫的话,何琇佩更加疑惑,“君大人怎知今日发生的事?”
“说是今日珍书阁的齐伯来给阿渊送书,刚好瞧见了。”
“那......咱家绾儿有救了吧。”
被权贵盯上又不屈从,哪有好果子吃,何琇佩还想着去找乔氏帮忙,间接请君晟出手,没想到将人念叨来了。
“我去备些夜宵。”
寻常人家能备什么山珍海味呀,何琇佩思索了会儿,打算包些水饺。
恐被笑话寒碜,季砚墨拦住妻子,“别忙活了,家里有酒,我去买些下酒菜。”
“都打烊了,买不到的。”何琇佩走到灶台,不自觉翘起嘴角,“我动作快些,你把客留住。”
季砚墨站着没动,犹豫了会儿,笑呵呵转身,帮妻子剁起馅。
夜阑独处,不合规矩,可未婚夫妻就另当别论了,至少一心促成婚事的夫妻二人是这么想的。
西厢燃起灯,不会讲话的少年支开窗缝,安静凝视,又识趣地合上窗。
小院幽静,月波清霁,静默良久后,季绾拿起窝弓走出房门,没像往常那般客气行礼,“君大人为二皇子的事前来?”
君晟没否认,视线落在她手上。
袖珍的窝弓手掌大,与袖箭异曲同工。
“防身用的?”
“嗯。”
“试试看。”君晟向后退了两步,人站在风里,腰间的南红流苏佩饰随飞肩墨袍摇曳。
男子面庞白皙如玉,没有鲜血的迹象。虽透着矜冷勿近的气息,但季绾奇妙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丝丝纵容。
他似乎一直都在关照她。
“射大人吗?”
“嗯。”
“会伤到大人的。”
怎料,男子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尽管来。”
季绾知他在激将,可还是较起了劲儿,装好箭矢,伸直手臂,瞄准方向射了出去。
动作一气呵成。
可下一瞬,就被突然逼近的男子挡住了视线。
视野里一片墨黑,隐约可见红黑交叠的衣襟。
两人之间,一拳之隔。
君晟摊开左手掌,赫然是那支被季绾射出的木箭。
季绾连忙退开,发梢被风吹起,擦过君晟的胸前。
“大人想证明什么?证明我很弱?”
“证明你需要历练。”
君晟没有去哄一个被激出脾气的小姑娘,而是让她认清现实。
季绾深深呼吸,片晌拿过箭矢,请男子坐到院中的石桌前,“大人不急的话,请稍坐,我有话与大人讲。”
君晟看着小姑娘跑进东厢,视线淡扫院落,淳朴的院落除了花花草草以及一棵石榴树,再无其他。
正房穿堂的屋顶忽然飘出炊烟,袅袅缕缕,成了整座巷子中唯一的烟火。
门外的一男一女仰起头,少女揉揉憋下去的肚子。
怪饿的。
何琇佩将饺子下锅,打帘看向院落中的来客,想要留人用饭,却不好意思开口,还是君晟听见动静,起身作揖。
“何夫人。”
何琇佩吞吞吐吐说出挽留的话,君晟倒是没有拒绝。
刚巧季绾端着托盘走出,托盘上除了泡好的花茶,还有一碟水晶糕。
得知母亲要留君晟在家中用饭,季绾不打算再绕弯子,“大人上次的提议,还作数吗?”
问话时,她垂眸斟茶,手指轻颤了下。
茶面泛起大的涟漪。
注意到这个细节,君晟不露声色,“何事?”
“大人七窍玲珑,应是猜到了,没必要为难我。”
季绾双手持盏,递到君晟面前。
君晟接过,食指轻点盏壁,“姻缘大事,需谨慎为好。”
意思是,不可草率成婚?
怎有种趁火打劫的意味儿?
明明是他提出想要做名义上的夫妻。季绾板起脸,摆明态度,“话说到这个份上,哑谜就不讲究了,还请坦诚相待。”
话落,明显捕捉到男子嘴角微扬。
显然是记得这件事的。
季绾趁热打铁,“我与大人若是成婚,是各取所需,形同虚设,你知,我知。”
她需要一时的庇护,躲避豺狼觊觎,而君晟需要这桩婚事抵御唇舌暗箭,他二人之间是地地道道的各取所需。
与沈栩的定亲婚书已废,需以君晟的名义重写,再过请期,才可亲迎成婚,其中繁缛之事甚多,季绾不想再去费心,只想得到一句承诺。
亦是君子之约。
“他日有变,与君两散,君当信守承诺,放我离去。”
经过差点被二皇子强夺的事,季绾意识到在无法自保前,需要借助外力防身。
刚好,身边有君晟这个外力。
名义上的夫妻,若来日有变,相信以君晟的身份,是能做到体面收场的。
季绾说出心里话,静等对方答复,比自己想象的要坦然一些。
茶雾缥缈,满溢清香,遮挡住男子的眉眼,一个“好”字,从那淡色薄唇吐出。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季绾暗自唏嘘,有种扁舟入海即将承受狂浪的未知感,“还有,大人说我需要历练,那我可否厚颜相求,拜大人为师?”
拜君晟为师,无论见识还是本事,都能得到提升,就不知,这位天子近臣是否愿意照单全收。
君晟看向她,没有立即应答,少顷,玉指轻点茶盏,“想跟我学什么?”
季绾会意,提壶为他添茶,“本事。”
“护人的本事还是害人的本事?”
“都可。”
生平第一次被趁火打劫,君晟摇了摇手中茶汤,唇角浮现笑痕。
热气腾腾的水饺被端上石桌时,月没参横,街衢上 只剩更夫两人为伴,敲响四更敲锣——
“咚......咚咚咚。”
得知女儿答应了婚事,夫妻二人欢喜大于忧虑。
乘龙快婿是喜,门第差距是忧。
纵使君晟身份有变,可终是辗转在贵胄中,颇多讲究。
天快亮时,何琇佩合上卧房的门,“大户人家极为看重合婚纳吉,咱们拿不准绾儿的生辰八字,算不算行骗?”
季砚墨换了一件褂子准备出门,“又不是与太师府议亲,哪有那么多讲究?合婚纳吉已过,以为夫对沈家人的了解,他们不会多花银两去做重复的事,最多改个婚书。别多想了,显得咱露怯。”
君晟离开时,留下一名女护卫,名蔡恬霜。
一同前来的陌寒叮嘱道:“日后,你就跟着季娘子,要听从调度。”
蔡恬霜点头如捣蒜,捧着盛水饺的盘子越过兄长,跟在季绾身后,走哪儿跟哪儿。
季绾拿出一床被子铺在东厢西卧,看她轻装前来,想着天明后带她去趟布桩,扯布做几身衣裳。
蔡恬霜刚满十五,梳两个麻花双平髻,水灵灵的人畜无害,季绾都不知是谁要保护谁。
“你会使窝弓吗?”
“回姑娘的话,不常用。”蔡恬霜放下盘子,舔了舔嘴上的油汁,拿起窝弓随意射了出去。
看着正中靶心的箭矢,季绾失笑,“女侠,唤我季绾就好。”
君晟算是送了她一个入门的小师父。
喧阗褪尽的长街,疾驰而过的马车微晃,珠帘拂动,君晟静坐其中,翻看着从季家拿到的聘书。
季绾和沈栩的定亲聘书。
明媒正娶,三书缺一不可,如今已过聘书、礼书,就差正式婚娶的迎书。
看着聘书上面女子的生辰,君晟执笔修改。
随后扔进火盆,随着燃烧的银骨炭一同殆尽。
“陌寒,重备聘书、礼书,随加码的聘礼一同送去季家。”
驾车的陌寒应了声,不日就将聘礼送至季家。
季砚墨看完聘书和礼书,笑得合不拢嘴,没有发现异常。
大婚暂定在乡试后的第三日,还有一整月。
来送聘书的陌寒狐疑,不懂大人为何要他对季姑娘的生辰做手脚,明面上生辰未变,遇水则会变成另一个生辰。
足足相差四十三日。

当得知君晟招呼不打更换了婚书,沈家人或是沉默,或是愤愤。
杨荷雯不满道:“要我看啊,君大人压根不打算认祖归宗,婚后会自立门户,与咱们各过各的。说白了,就是瞧不起咱们。”
沈荣杰想呵斥长媳搬弄是非,却无力反驳。
乔氏叹口气,“阿晟是朝廷中人,一旦改姓,牵扯甚广,算了,来日方长。”
杨荷雯抱臂,“百善孝为先,什么牵扯能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二儿媳曹蓉替君晟说起话儿,“四弟是天子近臣,天子唤惯了君晟,谁敢强迫天子改口成沈晟?要我看,四弟是在等天子主动为他改姓,以压制百官的揶揄。”
听得二弟妹对君晟的称呼,杨荷雯讥诮道:“你叫得倒是顺口。”
曹蓉笑眯眯道:“等着瞧吧,四弟是不会自立门户的。”
老两口三令五申不准分家,花光积蓄盖了婚房,君晟若是执意自立门户,就是打心底瞧不起沈家。
既瞧不起沈家,又怎会接受沈家订下的四儿媳!
三郎遗孀潘胭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一旁,始终安静。自三郎去世,她谨小慎微,从不掺和大嫂和二嫂的斗嘴。
沈、季两家的婚事过了明路,邻里皆知。
眼看着沈家不同往日的阔绰气派,隔壁
赘婿鲁康洪于傍晚与自己老娘在河沟洗衣时,不禁酸气直冒,“绾丫头命好,换了个做大官的未婚夫,要是换回个穷酸的,有她哭的。”
作为赘婿,鲁康洪整日窝在家中,最多就是帮廖家洗些衣物,还要拉上住在几条街外的老娘帮忙,被邻里指指点点也不在乎。
使劲儿搓衣时,他胸前的衣襟来回晃荡,露出健硕的胸肌,惹路过的女子脸红,暗骂他不正经。
被瞪一眼,鲁康洪嘿嘿地乐,还投去一记飞眼。
老妇人对儿子的放浪行径见怪不怪,自顾自道:“为娘听说,那大官生得玉树临风,俊美非凡,真让绾丫头捡着了。”
“听季家两口子吹吧,哪有那么多好事儿! 多半是个其貌不扬的货色。”
正往河边走来的何琇佩顿住脚步,没好意思上前争辩,抱着木盆转身回到家中。
季绾正在与蔡恬霜练习击靶,听见叹气声,扭头问道:“娘亲怎么了?”
“鲁康洪跟他老娘在嘀咕咱们家呢,说你要嫁个其貌不扬的。我看啊,他们就是嫉妒。”
季绾也不是强势骁悍的人,但不喜欢吃亏,“下次听到,直接怼回去。”
“算了,都是邻里。”
“娘,人最爱捏软面团。”
何琇佩脾气好,习惯做软面团,鲜少动怒。看女儿练得认真,她拿过布帕沾水,擦去女儿额头的细汗,“娘去做荔枝冰酪,给你们解暑。”
自从有了存冰,季家每日的膳食里总会多出一样冰点。
季绾点点头,眯着左眼射出箭矢,射在草靶的左下角。
蔡恬霜坐在东厢房的屋顶,含着糖果,咯嘣咬碎在嘴里,美滋滋的样子嵌入晚霞为画的天幕中。
这个“小夫子”多少有些靠不住,季绾失笑,继续练习。
“窝弓不适合短距离射击。”蔡小夫子舔舔嘴巴上的余甜,纵身跃下屋檐,梭巡一圈场地,“院子太小了,咱们去外面练习吧。”
附近的巷子多狭窄,恐会误伤路人,只有后山有片空地。
后山有兽出没,换作平时,季绾是不会前去的,尤其是夕阳西下后,如今有了功夫了得的小夫子,也算是壮了胆儿。
两人结伴去往后山那片空地。
空地青草萋萋,蔡恬霜在远处设靶,朝季绾挥手。
季绾抬臂,感受风向,“嗖”地射出箭矢。
晚风很大,箭矢随着风向完全偏离了靶子。
射箭好难。
蔡恬霜捡起箭矢,小跑过去,“风大,打偏很正常,要多练习掌握技巧 。”
说罢,她接过窝弓,一瞬的工夫射出箭矢,箭镞弧形破空,射中靶子,仅差了分毫。
季绾在心中肯定了蔡小夫子的箭法,正想着,余光捕捉到两道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一人玄衣革带,墨发绾于银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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