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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季绾放下药箱,慢慢蹲到女子面前,抬手捋了捋女子凌乱的长发。
初见在吟玉楼的烟火宴上,出尽风头的美人枯萎得形同院子里的草。
“娘娘可否抬头,让臣妇查看一下伤势。”
姚宝林埋头在膝上,“我还抬得起头吗?”
季绾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温柔地抚着她的碎发,不会以奚落和嘲讽,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其上过药,季绾起身告辞,却听女子讷讷道:“你若能见到陛下,请帮忙转告,我最讨厌做的就是景兰诺的影子。”
如今毁容失了资格,倒也不后悔。
季绾是要随范德才见驾以禀告姚宝林的伤势,但并不打算将这句话转送到御前。
赌气的话,在对感情偏执的帝王心中,无关痛痒,姚宝林的价值远不如爱而不得之人的影子。
这是事实,残酷的事实。
“无用的激怒于娘娘不利,娘娘该想想,如何摆脱困境,而非一味沉浸在颓废中。”
姚宝林抬眼,看着十七岁的稚嫩小娘子,忽然发笑,眼眶红红,肩膀轻耸。
东山再起吗?
拿什么东山再起?
若她有皇后、贤妃、淑妃、德妃的家世,即便闹到昨日无法收场的地步,都不至于被打入冷宫,除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季娘子,我只能说你涉世未深,想得太简单。我入宫之初,因长相酷似景兰诺,受人忌惮,不知谁的手笔,致我无法怀子。没有子嗣,又失宠,怎么东山再起?”
如今才知,是皇后所为。
后宫多数太医都是皇后的人,这还是昨日被打入冷宫后,从德妃口中得知的。
可陈年旧事无凭无据,无从查起。
有些事,季绾本不想插手的,可不知为何,在从她的口中听到景夫人的名讳时,油然生出一种牵扯感。
冥冥之中,血脉的牵扯。
季绾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弯腰,轻轻描摹女子脸上的伤口。
若眼前的女子愿意,自己可以帮她。
“娘娘得宠多年,该是清楚陛下的喜好。不想做别人的影子,不是口头赌气,而是该付诸行动。”
暗诱的话语吸引了姚宝林的注意,她顺着季绾的指尖偏头,意念集中在伤口上,怀着渺茫几近绝望的心,哽咽问道:“该如何做?”
无解的难题,该如何破解?
带了一点儿自嘲和不确信,她苦笑着端正态度,“洗耳恭听。”
季绾想起廖娇娇,若廖姐姐能看透负心人,专心经商,会成为卓异的贾商,奈何受情爱所困。
类比德妃,内心强大,独当一面,争宠从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自己和子嗣谋后路。
“娘娘若依臣妇拙见,断情绝爱,为自己谋富贵,臣妇可尽绵薄之力相助。”
姚宝林缓缓眨眼,早品尝过世态炎凉,没承想,在落难之际,得两人伸出援手。
一个是与她向来不
对付的德妃,一个是眼前的医女。
“德妃昨日也说了相同的话。”
季绾一愣,淡淡笑开,“臣妇一向欣赏德妃娘娘的智慧。”
人在落魄颓废时,自己都放弃了救赎,却能得她人伸出援手,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坠入深渊的希冀像是被人捞出水面,潺潺涟漪,微微悦耳。姚宝林不确定地伸出手,拽住季绾的衣角。
“请娘子帮我。”
这一次,手中的衣角没有被对方抽走。
季绾握住她攥起的拳,“娘娘先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伫立在屋外背对门扇的老宦官掏了掏耳朵,继续闭眼装迷糊,佯装没听到屋里的对话。
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是他常对自怨自艾的嫔妃说的话,可不是虚假的关切,只是一些嫔妃冥顽不灵,一味消沉,不懂变通。
身子垮了,一切野心皆成空。
与季绾一同离开冷宫时,范德才意味不明地笑道:“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不愧是御前最得宠的宦官,洞察力一绝,季绾拱拱手,“劳烦范公公帮忙照拂宝林。”
“好说,不过咱们要提醒娘子,有时候同情心是会招惹上麻烦的。”
“多谢公公提醒,我会量力而行。”
季绾向上提了提药箱的带子,面露几许深意。她与德妃的初衷不同,但也认可德妃的谋划。
德妃之所以帮助姚宝林,不单单出于同情,姚宝林无法怀子,没有助子嗣夺嫡的资格,若能为己用,可化作锋利淬刃,还无后顾之忧。
来到御书房,季绾上前行礼。
正在御笔批红的承昌帝含笑请她入座。
冯小公公立即捧上一个锦匣。
“这是?”
“陛下赏的,娘子接着便是。”
季绾没法拒绝,接过锦匣,起身又是一拜,“谢陛下。”
承昌帝放下御笔,倚向宝座的靠背,按了按侧额,“屡次劳烦娘子入宫,一点儿薄礼罢了,是娘子应得的,不必客气。”
季绾没有客气,也不能客气,安静坐在一旁等待帝王询问姚宝林的情况,可许久过去,静默依旧。
御案前的帝王批示得认真,不可打扰。
半歇,笑着摇摇头,“朕忘了娘子在旁。”
季绾僵坐,不知如何作答。
批示好桌上的最后一份奏折,承昌帝示意宫人端上茶点。
季绾硬着头皮品尝了几块,盼着早些离宫。
“宝林那里,还要劳烦娘子。”
“是臣妇该做的。”
兴是季绾的模样带着几分稚嫩,承昌帝眸子染笑,忽然觉着,与之相处,心态年轻不少,明明后宫不乏十五六的年轻秀女,可都没有与她相处来得轻松惬意。
“为宝林看诊的太医,朕已私下里调查过,确有问题,对其用刑后,朕了解到,后宫诸多太医都是皇后的人。”
这种秘辛,季绾并不想从皇帝口中得知,知道的越多,恐有被灭口的风险。
她饮茶掩饰情绪,没有接话。
承昌帝还想说些什么,忽听门侍禀告,说君晟和贺清彦前来见驾。
“君卿不是来见朕的吧。”承昌帝颇有兴味,瞧着一身绯红官袍的年轻臣子走进来,与坐在一旁的女子极为般配。
才貌皆具的两人,也算金玉良缘。
说不出什么滋味,承昌帝挑眉问道:“两位爱卿有何事奏?”
君晟目不斜视,双手作揖,“启奏陛下,臣协助大理寺正、副卿,在调查连环凶杀案上有了新的进展。”
“哦?说来听听。”
提起连环凶杀案,承昌帝又想到自己的两只御猫,悲从中来。
贺清彦看了一眼在座的季绾,并无排斥之意,单纯公事公办,“机密之事,闲杂人等合该回避。”
承昌帝一摆手,冯小公公领着宫侍和季绾退避出去。
季绾低眸与君晟擦肩,两人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心照不宣。
贺清彦递上簿册,温声解释道:“微臣等对昨日有嫌疑的人员全部盘问过,经核实,发现太子身边的影卫梁展说了谎。”
承昌帝目光骤凛,快速翻开簿册折角的页,上面记述太子在申时所经之处中,多了一处詹事府。
其实梁展不提詹事府还好,仅仅一个时辰,就算说太子是在东宫小憩,贺清彦也不会产生怀疑,偏偏昨日申时,有大理寺不起眼的小吏前往詹事府递送公牍,是在酉时得见的太子和梁展。
因是无名小辈,于无人在意的角落,被整个詹事府的人忽略了。
忽略了他来自大理寺。
詹事府由太子执掌,在贺清彦派人前去核实时,称太子是在申时末,来过詹事府。
几次盘问下,无比肯定。
却成了最大的出入。
嫌疑倾向太子,承昌帝久久缓不过来。
印象里的长子,温和宽厚,富有仁爱,怎会虐杀无辜的人和动物?
“不可能。”
帝王扶住眉骨,担心是大理寺为了结案,向太子泼的脏水。
可就算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污蔑储君的。
“动机呢?证据呢?”
贺清彦垂目,“尚未知。”
“那就去查!”将簿册丢在御案上,承昌帝少有的动了怒,额筋跳跳,可冷静下来一想,没有他的旨意,各大衙门哪敢轻易暗中调查太子的一举一动。
中年帝王脑仁嗡鸣,他的基业是要交给储君的,储君不可有罪不可赦的过失。
残害无辜生灵,罪不可赦。
太子怎可如此!
他有十个皇子,除了小九和小十年纪尚小,其余皇子都已年过十三,或许具备夺嫡的意念,尤其是贤妃和淑妃所诞下的老二和老三。
而这八个年满十三的皇子中,他只看好太子。
为保太子名声,他舍弃过皇女。
“这件事全权交给你二人,彻查清楚,但在水落石出前,不可再多一个知情人。”
“臣遵命。”
“臣遵命。”
贺清彦和君晟同时应答。
目的达成。

从御书房离开, 君晟走向候在外面的季绾,拉起她的手腕,“走吧。”
季绾用目光询问,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默默跟在一旁。
贺清彦走在君晟的另一边,听君晟问了句——
“责任状的期限将至,准备好受罚了吗?”
“期限内无望, 查案技不如人, 甘愿受罚,这个案子还是要从长计议, 心急只会打草惊蛇。”
“你倒是坦然。”
贺清彦苦笑,“不然能怎样?”
季绾偷偷观察着这位被称温润如玉的少卿大人,对温润如玉有了具象。
分别后坐进君晟的马车, 季绾识趣地没有多问, “先生不去忙了?”
“先送你回去。”
“不必。”
君晟没应, 靠坐在车壁上陷入沉思。
自大理寺正、副卿立下责任状,凶手再没闹出过人命, 转而虐杀御猫,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朝廷或后宫的人。而太子具备养死士的能力, 又参加过秋日狩猎, 加上此番所提供的时辰出入,嫌疑最大,可这些不足以证明他是凶手,需有确凿的证据。
颞发胀, 他欲抬手, 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抢了先。
微微睁开眼帘,视野中放大的是女子的素颜。
吐气如兰, 拂过鼻骨。
施以在他颞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一点点缓解着那点疲累。他闭上眼,慢慢附身,额头抵在女子的肩上,“借靠一会儿。”
季绾颤了颤睫,“先生很累?”
“嗯。”
“那你靠吧。”
季绾撑起肩,以仗义掩饰心慌。
近来时日,君晟总是会让她心慌。
君晟没客气,将身体的重量倾斜向她。
季绾支撑不住向后靠去,被围困在车壁和男人之间。她抠了抠虎口,让自己保持淡然,不可生出燥热,引他猜疑。
能为帝王破案的人,一叶知秋,若察觉到她的慌乱,会......会笑话她的。
心中不停说服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
君晟调整了下坐姿,歪靠在她身上,闭着眼问道:
“你方才偷瞧贺清彦了?”
“没有。”
“没有?”
“我光明正大看的。”
话落,换来一声轻笑,随即是一句问话。
“看他作甚?”
“好看。”
女子脱口而出的夸赞来不及收回,还带着一点儿挑衅,完全是被那声哂笑激出来的。
而这句挑衅,成功让想要休息的男人坐直了身体。
俊脸流露淡淡的不快。
季绾扭头看向窗外,“快到了。”
“早呢。”
“附近有家点心铺,我下去买点。”
以前可没听说她喜欢附近点心铺的糕点,此刻一眨不眨盯着临街的铺子,生怕错过,表露着渴望,煞有其事似的。
君晟淡淡道:“夸张了。”
被戳破,季绾扭回头,故作正经道:“不是我想吃,是想买给大宝和茹茹。我麻利些,不会耽搁太久。”
君晟闭目后仰,放她下了车。
季绾提裙跳下车廊,飞快走进点心铺,都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
夸赞贺清彦皮相好,是事实,不该心虚的。
待她拎着油纸袋站在马车前,仍有些呆呆的,弄不清自己对君晟的感情。
似乎早已超越了合作的关系。
帘子被从里面挑开,半露出君晟那张俊到过分的脸。
“不上车?”
季绾踩上脚踏,见君晟递出手,笑着将油纸袋递了过去。
被摆了一道,君晟接过油纸袋放在小几上,在女子弯腰钻进马车之际,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人拉进车厢。
“啊——”
短促的惊呼止在温热的触觉中。
季绾愕眙,“砰”的坐在对面的长椅。
在男人的侧脸上留下一抹印痕。
适才被拽入车厢,身形不稳,倾倒在男人怀里,碰触到他的脸。
“不是我的错。”
是他先动的手。
君晟蹭了一下略微湿润的侧脸,慢条斯理地搭起腿,“我没说是你的错。”
季绾没了脸儿,歪倚在车壁上看着窗外,任凭君晟说什么也不搭话。
回到沈家巷子,少女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大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夫妻闹了别扭。
等马车载着君晟和车夫离去,杨荷雯从穿堂探出脑袋,啃着梨子问道:“绾儿和四弟吵架了?”
“没。”
季绾走进穿堂,见灶台上摆放着各式汤面,不解地看向长嫂。
杨荷雯又啃了一口梨子掩饰尴尬,目光飘忽道:“尝尝看,给点意见。”
大嫂的厨艺一向好,尤其是面食,色香味俱佳。
忙碌一日,肚儿空空,季绾被勾起食欲,取来木筷各夹了一小绺放进空碗里,一一品尝,已然猜到其中的含义。
“都挺好的。”
“更喜欢哪样?”
“嫂嫂要挑一样做招牌吗?”
“说什么呢!”杨荷雯摆了摆手,故作矜持,可在季绾没再接话后,又自顾自找了台阶下,“嗐,你们一个个早出晚归的,阿蓉又去远行,没人陪我斗嘴解闷,我快憋坏了。昨儿与你大哥商量一番,想着开个店试试。”
大大方方的多好,季绾忍笑,认真品尝起来,给了些意见。
杨荷雯靠在门框上,快要忘记手里的香梨,支支吾吾道:“绾儿,你开店有经验,回头多给我些意见。”
久居深宅的人,愿意跨出这一步已是不易,季绾没有打击,边吃边点头。之后,她放下碗筷,“一面之恩,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一碗面而已,嘴贫。”
季绾从不是嘴贫的人,而嘴贫的杨荷雯此刻却词穷,不知该如何回应,打趣着缓解尴尬。
前嫌无伤大雅,两人相视一笑。
接连几日,太医院重新整顿,十三名御医忙得不可开交,偶尔会请季绾过去帮忙。
君晟日以继夜不着家,季绾也在频繁进出宫城中打发着日子,转眼到了大理寺正、副卿签下责任状的期限。
连环凶杀案未破。
早朝之上,承昌帝大手一挥,御前侍卫将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带了出去,当场杖责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实打实的话,会皮开肉绽。
大理寺的官员们为两人捏把汗,目睹受罚的过程。
“朕再宽限你们一个月,一月之后,提头来见。”
贺清彦扶着上了年纪的大理寺卿躬身作揖。
“臣定当不负皇命。”
太子淡淡看着这一幕,转眸之际,发现龙椅上的父皇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下朝后,君晟走到一瘸一拐的贺清彦身边,递过手臂。
贺清彦没客气,搭住他的小臂继续一瘸一拐地走着,直到周遭没几个人后,才恢复走路的姿势。
健步如飞。
君晟问道:“急着做什么去?”
贺清彦向后摆摆宽大的衣袖,“收集证据。”
仲冬初始,葭草吐绿,北风呼啸而来,撩动君晟乌纱下的碎发。
一片枯叶脱枝,飘旋而下,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再有几日,就是太师府侍医与幕后黑手接头的日子,不知设下陷阱顺藤摸瓜,能摸出个怎样的秘密。
他握住落叶,揉碎在掌心,指尖轻掸。
另一边,季绾为喻雾冰取下包扎在额头的缠布。
“伤口结痂,切勿触碰,以免留疤。”
“无妨的。”喻雾冰戴上德妃送她的抹额淡笑道,“遮住谁还能看得到?”
季绾欣慰,整理好药箱,知晓喻雾冰在伤势稳定后不能再留在宫中,不由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先和离,再攒攒银子去远游。”
长长见识,遗忘过往。
喻雾冰握了握季绾的手,诚恳道谢。
“再替我向蔡小侠士代句谢。”
季绾回握住她的手,纤细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中年女子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出去转转也好,雾中冰遇骄阳会融化,心伤也会随流逝的时光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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