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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馥宁公主曲膝跪地,一脸不服气。
承昌帝品香茗,驱散几分燥,“馥宁,你可知错?”
“儿臣有错。”
“好,可愿受罚?”
馥宁公主看向低头饮茶的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破罐子破摔,“父皇和皇兄都拟好了责罚,何必多此一举,儿臣无话可说。”
“住口!”太子痛斥,随即起身,撩袍跪地,“馥宁之错,一半归咎儿臣疏于管教,儿臣愿替馥宁受罚,请父皇成全。”
细长的眉眼微红,情真意切。
可看在馥宁公主眼里只觉讽刺,“皇兄教唆母后弃卒保车,又在父皇面前假装仁义,我看着恶心!不就是想以大义灭亲保全储君名声,来啊,冲我来!”
承昌帝用力扣上盖碗,“毁人清白,夺人丈夫,你犯的错,不足以治罪吗?”
德妃的话盘旋脑海,馥宁公主抑制不住火气,躁气四蹿,故意触及承昌帝的逆鳞,“天下强夺之事数不胜数,父皇没觊觎过臣妻?要不是景兰诺病故,父皇没想过强行将她纳入宫中?”
“放肆!”
“放肆!”
皇家父子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承昌帝气到手指微微发抖,掷过盖碗,砸在女儿跟前,“竖子任性妄为,歹毒心肠,不可教也!”
太子叩首,“儿臣愿替皇妹受罚,以鞭刑赔罪,当众还沈家妇清白!”
“储君要赏罚分明,不可徇私!”
太子幽幽瞠目,血丝密布,掩在眼帘下,“儿臣提议,废黜馥宁公主之尊,逐出宫阙,流放岭南三年!”
“皇兄!”馥宁公主目眦尽裂,颤着手指向他,“你别忘了,当年你我一同被抓,是我在那狗东西面前当牛做马,不惜跪地乞怜,不惜用舌头舔掉那人草鞋上的泥土,不惜为一窝子土匪清理恭桶,丢尽公主之尊,才保下你的性命,人不能忘本!!”
太子跪在御前,低头忍泪,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乌云又添细雨,伴疾风,转骤雨,打落一地叶。
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雨中观望,有人意满离,有人肝肠断。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时,面对等在雨中的君晟和沈栩,毫不犹豫小跑进君晟的伞底。
三人默默离宫,乘车回到沈家。
乔氏在见到许久不登门的沈栩时,泪湿了衣襟。
当晚,沈二郎带着曹氏,接受了太子的登门致歉。
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巷子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曹氏紧攥着丈夫的衣袖走出家门,被一道道目光注视,迎面是人们的同情和理解。
夫妻二人是背着行囊的,经历这场无妄之灾,有惊无险,他们想要借此带二宝远游一番,纾解掉不该有的郁结,待回城,也该是来年开春了。
春来,花开,流言蜚语会在和煦春风中消散。
沈家人送他们到渡口,挥手作别。
乔氏在客船上朝季绾鞠躬,千言万语化为感激的一礼。
雨歇,天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季绾收回视线,看向斜后方的沈栩。
昨日在御书房,承昌帝问她是谁出的主意,她直言不讳,道出是沈栩。
承昌帝没有动怒,反而对沈栩加深了赞赏,而太子大义灭亲,留住口碑,堵住了朝堂之上的口舌是非,与沈栩没有离心,但仍有微妙的变化。
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日子还是要在平静中一点点度过。
从渡口回到沈家,季绾陪老两口聊了会儿,回去新房歇息。
一夜未眠,倦意上头,可想而知,一早就去上朝的君晟有多疲累。
那桩至今未侦破的案子搅得法司官员们不得安宁,唯一的新线索也成了人心惶惶的存在——凶手有接近圣驾的机会,很可能是朝廷中人。
可凶手故意暴露的目的又是为何?
季绾不懂破案,在昨晚君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些细节,据大理寺官员多年探案揣度,主谋很可能是个外表斯文、内里暴躁的疯子,以戏耍或报复的方式发泄不满。
承昌帝是在早朝时才得知自己的爱宠遭遇不测,当堂雷霆大怒,责令大理寺在一月内破案。
君晟在深夜回到新房,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鲜汤味。
季绾制作了吊汤,一见君晟步上旋梯,立即拉他到桌边,“来,尝尝看。”
热气腾腾的汤汁泛着油花,君晟舀一勺品尝,认可了她的手艺。
季绾托腮透过薄薄的热气看他,“那桩案子若在一月内侦破不了,陛下会向大理寺问罪吗?”
“会。”
在帝王盛怒下,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当堂签了责任状。
季绾又问:“大理寺有把握吗?”
“没有。”
从夏末查到金秋,所获线索零零散散,大理寺的官员像是一直在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当初将这桩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无需君晟过多挂心,可隐隐觉得凶手就在身边,才会一再注入精力,配合大理寺查案。
用过吊汤,君晟回到书房沐浴,狩猎数日,一身疲惫,尽数沉淀在汤浴中,全靠季绾事先在汤浴里加了舒筋的药方。
待沐浴更衣后,他走出书房,见对面卧房虚掩,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着门扇问道:“方便吗?”
季绾早已沐浴过,正坐在镜支儿前发呆,同床共枕四晚,回到沈家的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心照不宣地各回各屋是最好,奈何君晟那边捅破了窗纸。
“今晚......”
“我要睡下了,先生也早些去安置吧。”
“去”字用得极为精妙,以客气的语气、精
辟的用词在逐客。
透过镜支儿,君晟看着低头疏发的女子,面上看不出情绪,他走过去,拿起篦子替她通顺长发。
大手捧起垂顺的青丝,仿若托起季绾的心,一下下梳在心上。
季绾有种错觉,身后的男子在无声流露着失落。
可他失落什么?
不会同衾成了习惯,想要有人陪吧?
那不是小孩子心性么。
想到此,季绾唇微翘,又立即抿住。
“笑什么?”
“没笑。”
季绾看着镜支儿里的他们,陷入沉思,假扮夫妻久了,也会形成习惯,一旦君晟有了相知相许的人亦或到了该分开的契机,自己能立即适应吗?
会舍不得放手吗?
舍不得......怪异的感觉瞬间充斥心田,季绾站起身,捋过长发搭在肩头,面朝君晟嗫嚅道:“夜深了,先生去安置吧。”
执篦子的手还停在半空,君晟徐徐垂落手臂,走出隔扇,手里仍拿着沾有女子发香的篦子。
季绾看向虚掩的门缝,莫名空落落的,她脱去外衫,躺进床帐,试图脱离拨浪鼓单独入睡,可枕边空空,辗转至子夜也没有睡意,胡思乱想着。
想到即将被流放的馥宁公主,想到她站在御书房外听到的那句“弃卒保车”。
当局者迷,馥宁公主不会知道,自己的母后不是在太子的教唆下被迫弃卒保车,而是主动来到御前提出惩戒女儿,将流放之地从五百里改为遥远的岭南。
难怪说后宫堪比龙潭虎穴。
可虎毒不食子,皇后非但没有一句劝,还用以儆效尤之名,弃掉女儿,保全了皇后威仪。
孰是孰非,在利益面前没了置评的意义。
而坊间对皇后的传闻久久不息,说她为了入宫为后,不惜毁掉嫡长姐的清誉。
季绾枕着手臂,透过帐帘看向被月光映亮的窗棂,慢慢合上眼。
梦境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颠簸至晨早的第一声鸡鸣。
她倦倦睁眼,拥着被子翻个身,去炕柜里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一记回笼觉直至日上三竿,其间馨芝进来两趟,又悄然退了出去。

第45章
因曹蓉夫妇携子远游, 季绾与乔氏商量,准备招两个婢女进门,包揽膳食和家务, 可将一个安置在后院新房,一个安置在潘胭的房里。
上次的提议被杨荷雯和曹蓉双重否决,此番,杨荷雯没有异议, 一来对季绾有了新的认知继而产生敬畏, 二来曹蓉远游、潘胭授课、季绾从医,没一个料理家事的, 作为长嫂,与婢女们分工备膳,实在不妥。
“按绾儿说的办吧。”
长媳无异议, 乔氏也采纳了季绾的提议, “工钱从咱家日常开销里扣除吧。”
季绾没自告奋勇包揽下招工的开销, 与三嫂一样,每月她与君晟都会添补家用, 招工走总账也说得过去。
杨荷雯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曹蓉还不够, 又多了一个季绾, 日后掌家的未必是她这个大嫂。
外表温软的人,敢于担事,头脑清醒,愈发将她显得小家子气。
“唉。”
擀面时无意的叹息落入大宝的耳中。
沈大宝凑上去, “娘, 你叹气干嘛?”
“去去,一边玩去。”杨荷雯担心被人瞧出端倪, 惹来揶揄,用力擀面。
面板叮当响。
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使得准备烧火的馨芝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杨荷雯面擀得好,菜做得香,等季绾离开,乔氏看她默不作声的,将人拉到院子里晒太阳,“有绾儿在,娘不好开口,回头招婢女,由你把关,一定要招两个手艺好的,怎么也不能比你的差。”
杨荷雯故作拿乔,“那可不好找。”
乔氏挤眉弄眼,“是呢,娘就爱吃你做的饭。”
总算得了一句肯定,酸气无处撒的杨荷雯稍稍舒坦,笑哼一声,气呼呼离开。
乔氏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愈发向着能担事的四媳妇,但也知不能委屈了长媳。
家和万事兴。
傍晚,季绾站在珍书阁前,来接数日不见的弟弟。
季渊长高了些,故意用手比量彼此的身高,脸上多了融入晚霞的灿烂笑容。
感受得出,弟弟在这里轻松快活,齐伯是弟弟的救赎。季绾欣慰得很,却还是拍开少年的手,严肃问道:“功课可有提升?”
季渊仰头,无声流露着骄傲。
作为学堂的大弟子,每次小考都是头名,让一向玩世不恭的齐伯都有了送他科举的心思。
可惜大鄞朝没有天生哑症的考生,从无一例。
季绾替弟弟惋惜,面上不显,与齐伯打过招呼,递上一包酱牛肉,笑说是为了孝敬。
伴着夕阳,姐弟二人回到娘家。
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其间提到曹蓉的遭遇,何佩琇不由想起隔壁一尸两命的悲剧,暗自抹了抹眼泪。
廖家公和廖家母自女儿被害,一直绝口不提,一个佝偻,一个蹒跚,相依为命的背影在晚霞里尽显悲凉。
季绾时常探望他们,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
虽说事在人为,但在遗憾面前,她力不能及。
怀着淡淡的悲伤,季绾回到沈家,被冲过来的沈大宝抱住腿。
“四婶,二宝啥时候回家啊?”
沈茹茹也跑过来,围着季绾打转,比起懵懂的大哥哥,她通透许多,知道二哥随二叔二婶去了很远的地方,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还小大人似的开解了大宝许久。
可大宝想念二宝,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季绾给两个孩子带了廖家的糖水,陪他们玩了会儿跳房子,眼中的酸涩被风吹散。
比起廖家公、廖家母,沈家至少有盼头,来年春日等羁旅在外的亲人归来,阖家还能够团圆。
沈茹茹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季绾,“四婶,陌寒叔叔教茹茹画的。”
画纸上,湛空下一棵棵银杏树葳蕤生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季绾从不晓得陌寒还有绘画的功底,她接过画纸细细欣赏,忽然想到可以在廖家种上一棵银杏树苗,陪伴老两口,当作寄托。
与公婆讨教了栽植的时节,她打算明日去廖家铺子商量,如果老两口同意,她会趁着土地覆霜前,在廖家院子里栽下一棵银杏树苗。
心情稍稍转好,她去往灶房,再次为君晟熬了吊汤。
君晟回来后,在季绾的监督下,喝了一整碗。
自狩猎后,君晟发觉季绾对他多了关切,熬汤不说,还挺嘘寒问暖的。
“秋寒,先生的被子可御寒?”
“还好。”
“入冬前,先生可需要我准备棉衣?”
“有劳。”
君晟挺受用的,有问必有答,等到深夜时,揉了揉季绾的脑袋,越过她走进书房。
季绾愣了会儿,心里又一次空落落的,她回到东卧,犟劲儿上来,没取出拨浪鼓,独自躺进被子里试着入睡。
夜里电闪雷鸣,季绾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不懂君晟为何能替代陪伴她十几年的拨浪鼓。
狂雷袭耳,了无睡意,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看向虚掩的门扇,发现对面书房灯火荧荧,那人还没睡下吗?
少焉,身穿抹胸寝裙的女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灯火如豆,君晟从公牍中抬眸,眉眼一紧,立即走向赤脚出现在门口的人,“怎么不穿鞋?”
季绾迷迷糊糊翘起脚趾,后知后觉发现行动快于意识,自己竟跑来书房求......陪睡。
陪睡的话她自然讲不出口,糯糯“嗯”一声,转身欲走。
勇气还未涌起就枯竭,羞于开口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可下一瞬,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
“啊——”
双脚失去着力点,身体发生倾斜,季绾下意识环住那人脖颈,娇小的身躯陷入那人的臂弯。
四目交汇,在暗淡的灯火中定格。
君晟身上散发着墨香,连指腹都染了些许墨迹,是在看见季绾出现在书房门口的一刹,不小心沾染的。
在无声的询问下,季绾支支吾吾的,总要有个恰
当的理由解释她的行为。
被放到床上后,她曲膝仰坐,望着紫电中忽明忽暗的身影,讷讷道:“我睡不着。”
君晟默然凝睇,一步步走进男女之防,跨过雷池,坐在床畔,离她赤裸的脚丫只有两寸距离。
床褥凹陷,季绾在惊讶与忐忑中,肩头一紧,顺着一个力道倒在床上,被上方倾覆的男子困在双臂间。
饱满粉润的十根脚趾蜷曲,她紧张到呼吸不畅,有种引狼入室的荒唐感,偏偏是她主动的。
暗夜使视线变得模糊,旖旎流淌缭绕,放大了心跳的咚咚声。
可就在她迷茫之际,身上一重,那人为她掖好被子。
轻轻拍拂。
“睡吧,我陪着你。”
低沉温柔的嗓音,透着无限包容的耐性。
雷电化为隐形的羽毛,挠过心尖,痒痒酥酥麻麻,季绾陷入其中,每寸肌肤都在舒展。
她扣住被沿,闭上眼,纠结着要不要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
有他在,她能坠入香甜安逸的梦境。
“先生。”
“嗯?”
“我自小就只会做一个梦。”
君晟凝目,静静等她道来。
季绾缩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我的梦境没有色彩,没有景物,充斥漫漫黑夜和无休止的颠簸,扰我无法入睡,必须有拨浪鼓在旁。”
君晟问道:“所以?”
“拨浪鼓旧了,早晚会碎掉,我想克服心障,独自入眠。”
季绾纠结要不要和盘托出,可和盘托出后,他们该以怎么的方式相处?总不能让他成为拨浪鼓的替代品吧。
算了,不是真夫妻,没必要添暧昧,或许会让他误以为她在编故事。
伴着复杂和纠结,眼皮开始沉重,困意上头。
迂久,入眠的人儿不由自主环住君晟的腰,投入到温热干燥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节奏,撑在上方的男子顺势躺在一侧,半搂着睡熟的人儿,在电闪雷鸣中,轻抚她的薄背,“念念。”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君晟拉开些距离,借着屋外的紫电,凝着女子恬静的素颜,一点点靠近,闭眼轻闻她的气息。
清香经体温蒸腾,摄人心魄。
粗粝的食指触到女子的脸蛋,轻轻按压,水嘭嘭的回弹充斥指腹。
留下一抹墨痕。
唇边绽开淡笑,君晟用衣袖替她擦了擦脸,没擦去墨痕,倒是擦红了那块肌肤。
一吻,落在背擦红的肌肤上。
他的念念,快到生辰了。
十月初九,真正的生辰。
当年在恩师家看着出生的小婴儿,一晃十七了。
同样见证过那一幕的人,还有至今被蒙在鼓里的贺清彦。
兵部侍郎府邸,榆叶苑。
梳理过连环凶杀案的细节,贺清彦靠在玫瑰椅上沉思。责任状已签,再破不了案,难以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假若是恩师,在面对无从下手的疑案,会如何应对?
贺清彦忆起恩师盛聿,轻叹摇头,自愧不如。
恩师供职大理寺期间,手里的大案没有超过三个月的,全部侦破,而一身书卷气的师母,是恩师最好的助手,擅于用女子细腻的思绪去寻找案子的突破口,赢得大理寺诸卿赞誉,也赢得了圣上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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