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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君晟不在,书房空静,半启的窗棂有寒风灌入, 吹晃窗边的菖蒲。
一早气温骤降, 凉飕飕引人打寒噤。
书房的主人不在,季绾不好逗留, 自作主张合上窗,又将钱袋放在桌上,她走出新房, 感受到真正的秋寒。
该添衣了。
晌午医馆无人求诊, 季绾得空去了一趟附近的布庄, 选了几样厚实的布料,打算给自己、娘家人、公婆、蔡恬霜和馨芝做袷衣。
待到付钱, 她突然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又仔细挑选了几样深色布料。
店里的成衣匠拿起笔纸, 询问她裁衣的尺寸。
其余人的衣量尺寸她在出门前都有询问, 唯独缺了那人的。
傍晚回到新房,她趴在窗边翻看医书,当瞄到那人身影步入后院时,立即迎了出去。
“回来了。”
君晟点点头, 步上旋梯, 走进书房时发现了桌上的钱袋,“怎么不收
季绾在书房门口伫足, “先生的钱财为何要交给我?”
“不是你说要养我一个月。”
“这不是找回了么,没必要了。”
君晟没再多言,走进云屏更衣,随口问道:“有事吗?”
云屏后传出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隐约透出男人挺阔的身形。
季绾移开眼,“天凉添衣,我买了些布匹,想问先生裁衣尺寸。”
云屏后的男人停下穿衣的动作,身着中衣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张开双臂。
季绾站在门外斜一眼,“先生没量过?”
“没仔细记过,劳烦了。”
既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季绾也不扭捏,取来软尺走进书房,面红耳赤地替他丈量。
宽肩窄腰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从腰围、胸围再到肩宽,都出乎季绾的意料。
看着清隽的人,体魄可用健硕来形容。
君晟太高,季绾踮脚费力,嗫嚅笑道:“低一点......再低一点。”
君晟附身,视线与她齐平,好整以暇盯着她酡红的脸。
“念念很容易脸红。”
作何要戳破别人的窘迫?季绾加快丈量,佯装镇定地问道:“先生举个例,你认识的哪位女子与成年男子单独相处不会脸红?”
被反将一军,君晟低笑,喉结震动,沉沉喑哑,打岔问道:“没有纸笔,记得住吗?”
“我记在心里了。”
“嗯,重复一遍。”
被质疑了,季绾收起软尺,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仰着脸蛋一一道出那些尺寸,后知后觉地羞臊起来。
好像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一样。
硬着头皮尽数道出,她背过手,找补道:“我不只要为先生添衣裳,还会为蔡护卫添衣。”
闻言,君晟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环过她的腰侧,拿过她手里的软尺,收拢在袖中,“陌寒有妹妹惦记,无需念念牵挂。”
“那有很多人牵挂先生,先生也不缺衣裳,是我自作主张多事了。”
“我与念念当下最是亲近,不是吗?”
给亲近的人准备入寒的衣裳,再正常不过。
既有了充足的理由,季绾脸上的红晕渐褪,恢复如常。
这人闷坏是闷坏,但懂得察言观色,不会一味戏谑她,适时还会审时度势恭维她几句,勉强算得上一个合得来的合作者吧。
季绾伸手,“还我尺子。”
知她听进去了,不会去给陌寒量体,君晟将尺子放进她手里,提起一件事,“过几日的狩猎,可要与我一同前往?”
季绾从未参与过狩猎,脑海里不自觉涌出苍鹰、游隼、黄犬、骏马急速飞驰在茵茵草地上的场景。她不排斥新鲜的事物,愿意去尝试、去体验,只是......
“方便吗?”
“方便。”
“可我缺乏野宿的经验。”
“互补了。”
季绾压住上翘的嘴角,点了点头,当晚就开始着手准备狩猎可能会用到的工具,还在次日前往珍书阁借了两本关于狩猎的书籍。
太师府。
秋日狩猎一直是皇家较为看重的活动,身为名门嫡长子,沈栩也在受邀之列。
与万寿节一般,每逢朝廷狩猎,年轻的才俊们多会趁机挥发才情,以博得天子注意。
几番甄选过后,沈栩的《秋猎赋》再次被呈送到御前,受到天子褒奖,名声大噪,连向来严苛的谭氏都展露了笑颜。
“吾儿之才学,名副其实。”
君氏看客,心思各异,在一片称赞声中,总有不合时宜的声响。
有人可惜沈栩太迟认回家门,在仕途中至少晚起步三年,又有珠玉在前,再优异,都无法超越君晟当年连中三元的风采。
听到二房婶母褚氏的话,沈栩缄默没有给予回应。
谭氏淡淡看向二弟媳,“弟妹狭隘了,世间每一块美玉都不同,各有特色,何必相较?我能说你腕子上戴着镯子不如我戴的名贵吗?”
褚氏摸了摸腕子上价值百两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大嫂说的是,是我肤浅了。”
一同前来太师府做客的四公子君腾抵抵腮,插科打诨地替母亲捏了捏肩,附耳小声道:“过段日子,孩儿给母亲物色个更好的镯子,也好在除夕家宴上,让母亲最出风头。”
褚氏拍开儿子的手,若不是竖子顽劣不学无术,二房怎会处处被大房比下去?
想想就气。
但毕竟是场面人,褚氏再冒酸气,也不会像杨荷雯那样直白。
沈栩回到琉璃苑,扯了扯衣襟,才堪堪流露出对二房的厌恶,清晰记得当年因为君腾当街伤人被季砚墨送入牢房的事,就是君腾的母亲褚氏使了手段,差点逼季砚墨携着妻儿搬离京城,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
大丫鬟繁蕊看他烦闷,试探问道:“公子可要饮酒?”
“取一些。”
曾经一杯倒的人,几乎每日都要饮上一些,以练习酒量。
繁蕊取来酒水和酒觞,解释道:“这是公子上次从外面带回的梅子酒,奴婢闻着味道醇正,应是青梅浸泡。”
乌梅、黄梅皆可制作梅子酒,君晟偏偏送了他青梅酒,其中用意,不言而喻。酒水入觞,溅起清冽玉珠,沈栩想起词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①。
见客入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②。
与青梅有关的酒,怎会入口苦涩?
该是甜的啊。
沈栩捂住快要麻木的心,“下去吧。”
繁蕊站着没动,“一个人喝酒多闷,让奴婢陪公子饮几杯吧。”
沈栩独自饮酒,没理会眼巴巴的繁蕊。
酒量差的人,容易喝酒误事,容易意乱情迷,繁蕊与其余想要靠爬床上位的人一样,是在等待契机。
可不想醉的人,又怎会给这些人机会?
自醉才会让身边人有机可乘。
与此同时,被禁足的馥宁公主听闻自己被秋猎宴除名,登时来了火气。
“去查查是谁授意的。”
心腹宫侍去而复返,支吾其词。
“说!”
“是太子殿下......”
“带话给皇兄,秋猎宴,本宫非去不可。”
宫侍又去而复返,带来一个东宫幕僚,在东宫德高望重,显然是来传话的,又不至于被小公主镇压了气场,“太子殿下有交代,公主禁足一月,不得出入皇宫。”
馥宁公主砸了酒杯,她最喜欢畅游在无边无际的狂野里舒展豪情,为此筹备良久,皇兄为了拉拢沈栩,置她于何地?
虽自小养尊处优,但置身其中,比谁都清楚皇家薄情,昨日把酒言欢,明日就会分道扬镳,自己或早晚成为太子权术中的牺牲品。
接连几日,细雨绵绵,日益转凉,一晃到了九月廿七秋猎宴。
当日雨霁天晴,霓虹矗耸云端,峦壑、幽蹊鸟哢喤喤,浮岚暖翠犹在,只是褪去了斑斓色彩,放眼青葱欲滴。
一排排车驾疾驰在郊野,武将展风流,文臣尽挥毫。一行人暂抛利益隔阂,投入在苍莽之中。
天子车驾驶在队伍中间,由大批禁军护驾。
沈栩等未入仕的优异才子,由太子引荐,入了天子车驾,一路伴君,不知看红了多少人的眼。
君晟带季绾坐进一辆马车,行在队伍最后。
狩猎阵仗大,容易发生事端,最后的梯队并非失宠,而是发挥纵观大局及善后的作用,也能防止有年迈的老臣中途掉队而遭遇险情。
季绾不知沈栩会来,没有刻意打听,如今的他们,各长各的见识,互不打搅罢了。
从寅时行至晌午,季绾有些犯困,又敌不过好奇,一直趴在窗边欣赏沿途景
深秋不败壮丽景色,峰峦叠嶂,千岩竞秀,松柏葳蕤。
君晟坐在两把长椅之间的小榻上,倒了一碗牛乳,“念念,吃些东西。”
季绾缩回身子,揉了揉被风吹麻的脸颊,杏眼亮晶晶的,接过瓷碗小口啜饮,唇边留下半圈奶渍。
她低头舔嘴,余光瞥见君晟用刚刚的白瓷碗倒了牛乳饮用。
“你......”
“出行不便,不拘小节。”
出门在外,太拘泥小节,会显得矫情,季绾无话可说,双手搭在长椅上晃了晃小腿,打消着尴尬。
坐得久了,腿的确也有些麻。
“还有一个半时辰才能到苑囿,你可适当活动,以免夜里受寒抽筋。”
季绾扶着车壁站起身,由于疾驰的马车过于摇晃,一个不慎,身子一歪,差点倒在长椅上,被榻上的男人伸手扶住,抱坐在了......腿上。
没等季绾反应过来,马车又是一颠,两人贴在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体温。
厚实的衣料也隔绝不了的体温。
季绾僵坐,被颠簸起伏,只觉君晟的腿结实富有力量。
她忙不失迭地起身,趔趄着坐在了小榻上,面朝里,缩成一团。
粉衣、白裙、玫色披帛齐齐垂在榻沿。
腿上的重量撤去,君晟看向兔子一样钻进“洞”里的少女,听她解释道——
“我刚刚没有站稳。”
“嗯,无妨。”
季绾扭头看向男人,见男人淡淡然的,这才消除刚刚的窘迫,转过身背靠车壁而坐。
车队途经一处崎岖山路时,速度降了下来,刚好给了御厨和宦官呈送饭菜的机会。
饭菜由最中间的天子座驾向前、后依次分发,到了最后的梯队,只剩下被人挑剩的素菜,人在途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御厨们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各辆马车上都有足够的食物。
可轮到君晟的车驾,一名宦官笑着递上两个鼓囊囊的牛皮袋子,一个是天子赏赐的,一个是君太师和君二爷托宦官送来的。
君晟接过,让季绾挑几样吃食凑合果腹,“等到了营地,会有可口的饭菜。”
看着两袋子堪称饕餮的点心,季绾失笑,感觉君晟将她当成了挑嘴的小孩子。
晌午时,季绾从自带的箱笼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在车底,又取出拨浪鼓准备午休。
君晟坐在还算宽敞的榻上,看着蜷缩的少女,捏了捏眉骨,等少女抱着拨浪鼓睡着,才起身将人打横抱起,稳稳放在榻上。
只是,他没有同新婚夜那样交换位置,委屈自己睡在地上,而是侧躺在少女身边,枕着一只手臂打量她的睡颜。
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季绾睁开眼,入目的是摇晃的车顶,鼻端嗅到清爽的山檀香。
察觉到自己睡到了榻上,她缓慢转头,看向倚在一侧只占了个边角的男人,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爬上榻的。
抱着被子坐起身,她想起君晟那句“出门不便,不拘小节”,自己决定与他出行,就已料到会有同车、同眠的不便,只是他没必要在她选择睡车底后,秉着君子之礼,再偷偷将她抱到榻上。
不过,他也没行多少君子之礼,自己同样睡在了榻上。
“君安钰。”
听到轻唤,浅眠的男人睁开眼,对上少女怪怨的目光,淡声解释道:“秋猎耗费体力,若是休息不好,很可能在途中染病。你想成为累赘吗?”
季绾愣住,第一次见他严肃地阐述一件事实。
他还挺了解她的,她从不愿成为谁的累赘。
“是我考虑不周。”
君晟没有责改的意思,“你野宿经验少,顾虑不到细节很正常,放心,有我在,会适时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季绾虚心接受,“那现在该做什么?”
君晟闭眼拍拍榻,一本正经道:“保存体力,再躺会儿。”
“......”

再次躺到榻上, 季绾没有睡意,背对君晟摩挲起拨浪鼓。
老化的鼓面薄脆不堪,指不定哪日就会破碎掉。没了拨浪鼓的陪伴,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再睡得安稳。
与别人多彩的梦境不同,她的梦总是颠簸在无尽的暗夜中,不见天日。
“怎么不睡?”
背后传来君晟低沉的嗓音,在晃动的马车里被激荡出别样的暗昧。
季绾没有翻身, 向上掖了掖被子, 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拨浪鼓快破了。”
“换一个?”
“没有能够取代它的。”季绾温柔抚摸着鼓面, 心口一动,“先生愿意听我絮叨吗?”
“我在听。”
“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吐字最清晰的两个字是哥哥, 幼时每次哭闹, 娘亲就会一边摇晃拨浪鼓, 一边‘哥哥哥哥’地逗我,一哄保管奏效。我的梦境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 颠簸暗黑,像是身处马背上, 时而惊醒, 时而有一双臂膀环住我,带我奔向长路尽头那一点点曦光。我想,那双臂膀就是哥哥的,而哥哥就是......”
说到触及心底的秘密, 季绾没再矜持, 拥着被子翻身面朝君晟,在他略带怔然的目光下, 举起泛旧的拨浪鼓,“哥哥就是它。”
木身羊皮小鼓,两耳垂下似臂,手柄似并拢的腿,外形勉强可视作人形。
季绾轻轻摇晃拨浪鼓,鼓声咚咚,像在向人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哥哥”。
君晟静静聆听,当年一文钱不到的小玩意,插柳成荫,竟成了她割舍不掉的床头“月光”,每夜伴她入眠。君晟颇为感慨,忽然抬手握住她捏柄的手,“别晃了,你的哥哥快散架了,该功成身退了。”
季绾抽回手,抱紧拨浪鼓,“它无可取代。”
多大的人了,还会执念一个幼时的玩具,君晟默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不顾女子的挣扎,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它会被取代的,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亦或没有发觉,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男人的力气太大,季绾被桎梏其中动弹不得,在清冽的深秋,这样的拥抱很是温暖,可这不该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温暖。
“你越矩......”
“出门在外......”
“那也不行......”
“睡吧。”
两人先后打断对方的话,并非无礼,而是心知肚明对方要说什么。
季绾僵硬不动,却在此刻想起上次欲行试探的事,试探有君晟在身边时,自己能否踏实入睡,这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说服了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甚至有意迎合上男人身形的弧度。
只是骨盆处不宜贴合,恐有难言的炽热渗透而来。
她曲起一条腿,抵在两人之间,慢慢合眼,将拨浪鼓反手抛开。
拨浪鼓“啪嗒”坠在车底绵软的褥子上。
君晟注意到她这个怪异的举动,没有猜到其目的,却因软玉在怀,放松了警惕,隔着棉被将人搂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车队继续行进着,飞驰在茵茵草地上,黄犬踏燕,游隼翱翔,好不壮阔。
将近申时,一行人抵达营地,车外传来招呼声,招呼着大家伙下车休憩。
始终没有入睡的君晟拍了拍怀里睡熟的女子,“醒醒,咱们到了。”
季绾悠悠转醒,睁开沉沉的睡眼,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处在梦境奔向曦光的一刻,她迷迷糊糊环住身边的男人,唵呓道:“哥哥,别丢下念念......”
二岁的记忆已被光阴封尘,留在脑海里的所剩无几,她忘记了这句唵呓,是在被收养前对着桃林中那道身影
哽咽的最后一句话。
她太小,不懂得用呐喊去留住隐蔽在桃林中的少年。
而那少年离得太远,没有听到幼儿的挽留。
意识回笼,季绾揉揉眼皮,惊讶地发现,有君晟在,自己再次睡得深沉,可没等她回味,就被君晟拥坐起来。
厚厚的帘子也被人从外头挑开。
细眉细眼的御前小太监赔笑道:“君大人,陛下有请。”
恐初醒的模样被人瞧见,季绾将脸埋进君晟的怀里。
君晟侧身为她遮挡,面朝车门的方向淡淡道:“冯小公公不懂得非礼勿视?”
姓冯的小太监立马赔罪,“诶呦,是小奴疏忽,忘记大人已有家室,实在抱歉。”
说着,他撂下帘子,背对马车,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榻上男女衣衫交织的模样。在后宫当差,除了皇帝临幸宫妃,登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也不少,小太监见怪不怪,却还是被容色过于出挑的一对男女惊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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