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青纱帷幔轻轻拍打着窗棂,外面细雨横斜,并不大的雨,但是依然有水滴自飞起的屋檐缓慢低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闵命道:“起来。”
青葛:“是。”
她无声地站起来。
叶闵:“伸手过来。”
青葛的心略顿了下,不过还是伸出手去。
叶闵削瘦而有力的双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中。
沁凉的触感让青葛心中微顿,她屏住呼吸。
叶闵垂着眼睛,闭目细听。
青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让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
她要瞒过这个掌控了她十年的人,不能有一点破绽。
良久后,叶闵睁开眼,道:“你体内的毒比之前淡了一些。”
青葛:“淡了?是不是因为我在随云山浴汤中浸泡过?”
叶闵沉吟间,蹙眉:“你最近给自己用了什么吗?”
青葛想了想,道:“我只是给自己熬了人参来补身体。”
叶闵声音陡然严厉了:“谁让你用人参的?”
青葛:“我……”
她有些无奈地道:“我想着或许有用,毕竟再继续这么下去,我这一身功力不得施展,都要成废人了。”
叶闵不言语,神情难辨。
青葛诚恳地望着叶闵,声音中有些哀求的意味:“阁主,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也想恢复功力,我——”
叶闵看着青葛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充满了依赖和无助。
他看着她长大的,十年了,她一点点坚韧和锋利起来,变得冷漠无情。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他轻叹了声,放开她的手,握住了银壶的把手。
银壶微倾,便有清亮的汤水流泻而出,伴随着哗啦之声,倾泄在了白玉盏中。
叶闵命道:“张开嘴。”
青葛不明所以,不过她还是顺从地张开嘴。
她知道自己在叶闵面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叶闵想要自己的命,那只是他动动手指头的事,她能做的只有示弱和顺从。
她才刚张开唇,便见叶闵陡然伸出手来,过于沁凉的修长手指落在了她的唇上,与此同时,她感觉有一粒沁凉的什么落入口中。
她惊讶地望向叶闵。
叶闵眉眼平淡,低声命道:“吃下去。”
青葛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叶闵喜欢掌控, 千影阁所有的暗卫都掌控在他的手心中, 如今她才刚回来, 他可能要验证她的忠心和顺从。
这时候, 叶闵命道:“过几日再来找我。”
青葛困惑地看着叶闵:“阁主, 你没别的话吩咐我了吗?”
叶闵:“你想知道我怎么安排你?”
青葛恭顺地点头。
叶闵:“过几日我要随着宁王过去皇都, 等回来后再做计较吧。”
青葛:“皇都?阁主要过去皇都?”
这就让人意外了, 要知道叶闵为千影阁之主, 他又腿脚不便,所以一般很少外出走动, 更不要说去这天子寿诞的日子。
他不喜热闹。
但是如今他竟然要随着宁王进京, 这只能说明他不得已必须露面,只怕是此次皇都之行, 大有文章。
叶闵淡看了一眼青葛,道:“你竟在好奇?”
青葛心中微凛, 忙道:“青葛只是担心阁主安危,青葛并不敢好奇。”
叶闵视线落在青葛脸上, 看着她垂下的眼睑。
过了半晌后,道:“要不要一起去皇都?”
青葛:“一起?”
叶闵颔首, 修长的指尖轻搭在紫檀木案几上,之后才慢悠悠地道:“你应该知道,如今殿下已经迎娶王妃。”
青葛垂着眼睛,恭敬地道:“属下听说了这个消息。”
叶闵:“这一次是天子赐婚,殿下迎娶的是夏侯家嫡长女,这是谭贵妃为殿下求来的婚事,和夏侯家联姻。”
青葛:“这是万千之喜。”
叶闵顿了顿,道:“殿下对这王妃也颇为看重,只是在迎娶途中,王妃便遭遇西渊刺客,如今殿下要带着王妃前往皇都,一路上只怕是危险重重。”
青葛略沉吟了下,道:“殿下迎娶夏侯家嫡女,只怕是朝中诸位皇子都心存提防,连同西渊诸国,并三大世家都会受到影响。”
大晟国西有西渊,北有北狄,这都是对大晟国虎视眈眈的敌国。
而大晟国境内,四大世家世代联姻,自成体系,便是天子都要敬重几分,更不要说这如今渐成气候的黄教。
如今不提外面敌国,只说大晟内部,这各方势力之间恰好达到微妙的平衡,可谓是互相牵扯忌惮。
可是如果大晟国和夏侯家结亲,这平衡只怕是要打破了,至少四大世家内部的守望相助就已经产生裂缝。
至于宁王有了子嗣后,对皇太子储君之位的巩固,以及为其他诸人的威胁,那又是朝中各王爷皇子以及朝臣们所要考虑的了。
这么分析下来,想要这夏侯见雪性命的,并不是区区一个西渊。
这一桩联姻,牵动了四大世家以及周边各国利益,每一个都在虎视眈眈。
如今在禹宁管辖下,护卫森严,外人不敢轻易作乱,但是一旦出了禹宁,从禹宁前往皇都,这一路上只怕是危机四伏。
叶闵抬起眼,望着青葛:“所以,青葛,我要你回来。”
青葛的心缓缓地提起。
她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叶闵终于说出他的命令:“护卫娘娘安全。”
青葛一时无言。
叶闵竟然要她护卫宁王妃的安全。
她自然要拒绝,她没办法保护王妃娘娘安全。
她不可能一人分饰两角。
可她试图寻找理由推脱,说自己功夫未曾恢复,叶闵显然不予采纳。
他眉眼认真:“这是命令,王妃身份贵重,身边必须有暗卫贴身护卫。”
青葛心中发苦:“千影阁暗卫,比属下出色的比比皆是。”
叶闵淡淡地道:“王爷很在意这位娘娘,显然男暗卫贴身的保护会让他不喜,他需要女暗卫随时守护在娘娘身边,以防万一。”
青葛:“我只怕自己有辱使命。”
叶闵:“这倒是不必担心,这次前往禹宁,王府会调派人手,我也会亲自前往,只是需要你贴身护卫,一旦有变,也不是要你独力御敌。”
青葛便懂了,她作为女暗卫,比较方便随时贴身照顾,包括入厕轩,以及一些其它不方便的时刻,她要寸步不离。
叶闵:“那一日你过来,殿下显然对你的轻功颇为赞赏。”
青葛明白了,因为那一日他看到了自己,想起来自己,便要把自己拎过去贴身护卫他的王妃。
等于自己给自己惹了一个麻烦?
她突然想死一死:“竟是这样。”
叶闵看着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事成之后,给你消除奴籍,建立户帖,我还会亲自向殿下为你请功,把你安置妥当。”
便沉默了。
这承诺过于动人,她没法拒绝。
况且话说到这里,她若是再一味推脱,只怕是引来叶闵的怀疑。
她挣扎一番,只能应了。
离开千影阁,出了王府,在街道上转了一圈,换下易容和玄色麻衣,之后青葛才悄悄潜入王府中。
王府戒备森严,不是寻常人能轻易进入的,不过青葛身为暗卫,自然有其寻常人所不知的法门。
她顺利潜入自己的宅院,先去探了探罗嬷嬷和丫鬟们,显然她们并没发现她离开,丫鬟们都在低头忙着自己的针线,说着闲话,而罗嬷嬷正叮嘱着丫鬟什么,那意思是要好生照料着王妃。
青葛听着这话当然明白,罗嬷嬷没什么好心,其实是想监视着自己。
她已经发现自己不好控制了。
夜的暗影中,青葛的视线落在罗嬷嬷脸上,脑子中却想着自己接下来面临的这危机,她该怎么一人分饰两角。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找外援。
如果这夏侯家能和自己一心,那事情就好办了,至少能在关键时候帮自己遮掩,但她是万万不可能自己的秘密暴露于夏侯氏前。
自己私底下接私差来挣银子,且不小心和夏侯家勾结起来欺瞒主人,这已经是罪无可赦罪该万死,可这些到底是自己无心之过,莫名就走上了这条路。
但如果自己将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夏侯氏手中,让他们任意拿捏自己,到时候自己不得不将千影阁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他们,那就后果不堪设想。
她可以谋私利,但她没办法主动去戕害主人,更不想真正地背叛叶闵。
况且莫经羲也不是泛泛之辈,他那样精明的人,自己但凡在他面前露出蛛丝马迹,只怕对方便会起疑。
但是,没外援的话,自己该怎么在敏锐的宁王,以及精明的叶闵面前,在没有任何人相助的情况下,完美地一人分饰两角,既赚到大笔银子,安全下了这艘夏侯氏的贼船,又能从叶闵那里功成身退,顺利地离开千影阁?
她想到这里,头疼地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竟给自己摆出多大一个难题。
恨不得一人分成两半,才好把这难题给解了。
青葛这么想着,听着那些小丫鬟们正低头说着这天气,倒是正好可以偷个懒,又说起宁王来,说宁王连着几日不来王妃房中,到底是不喜的,似乎还说了别的,哪个侍卫俊俏,哪个丫鬟手艺更好的。
这些闲聊也没什么重点,不过青葛看着她们窗子透出的暖黄,不免有些羡慕。
曾几何时,她也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暗卫,除了杀人放火,也只需要遵命和活命就是了,许多事,她不需要多想,也轮不到她多想。
结果她一时贪心,竟落入这般境地。
莫经羲,宁王,还有叶闵,每个人都是精明锐利的人,她要在他们之间周旋,这太难了。
她略沉吟了下,纵身一跃,先潜回去自己的住处。
在千影阁后面的大排院落中,是有暗卫住处的,那边院落的房间犹如乱石林立,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内中自有玄机。
在这里,每个暗卫都有自己单独的住处,这里的规矩森严寻常人等是不可能擅自踏入的,即使是暗卫和暗卫之间,也都是泾渭分明,彼此绝对不会窥探他人。
青葛深知自己被逼到了绝处,必须拼一把了,自己一人分饰两角,势必要使出浑身解数,一旦不成的话,被人识破,那就绝不能犹豫,必须壁虎断尾当即逃离。
到时候什么几万两银子,什么金银珠宝,什么奴籍户帖全都顾不上,直接就亡命天涯吧。
是以青葛想着回自己的住处,将自己积攒的金银细软拿出来,再把自己之前私藏的一些妙药以及以及其它用处的物件,全都打包起来,藏到王府外隐秘处去。
当下她运起轻功,灵动犹如一片叶子,轻盈几个纵跃间便来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里乍看之下和王府中其它住处并无区别,甚至和丫鬟嬷嬷们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但这里却异样安静。
潮湿黑暗的夜色中,只有远处打更的声音,这里没有人点灯,没半分光亮,也听不到任何私密说话的动静。
就是在这片犹如坟墓一般的房舍中,住着七十多名千影阁的暗卫,每个暗卫都身怀绝技,也都有自己的秘密,大家相安无事地做着彼此沉默的邻居。
青葛一个纵跃间来到了自己房中,她当时受了重伤,在这里养伤半个月后才离开的,此时她推开紧闭的房门,却闻到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此时夜很黑,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不过青葛在这里生活数年,这中间的机关暗路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很快娴熟地寻到了自己用来藏储的暗格,并摸到了自己私藏的蓝布印花包袱。
那包袱的打结是用了特殊方式,她自己留了标记的,如今她一摸这包袱便知道,这包袱不曾被人动过。
她在千影阁十四年,这包袱虽不大,但里面几乎是她的身家性命了。
她刚要打开包袱,谁知这时,却陡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赫然正是往自己这个方向跑来的。
她顿时生了警惕之心,连忙将包袱重新往回去,之后纵身一跃,跳上房梁,栖息在一处角落,收敛了气息,安静等着。
几乎是瞬间,那脚步已经走到了门前。
那人一步步的,走得很稳,鞋子踩踏在湿漉漉的对面上,发出潮湿的声响。
青葛也辨认出这是白栀的脚步声。
白栀应该还很年轻,约莫也就刚刚弱冠——就青葛记忆中,在青葛四岁的时候,白栀比她高半个头,年龄上肯定比她大不了多少。
青葛看着白栀走到自己房间近前,疑惑之余,也就收敛了气息,小心隐藏,免得被他发现了踪迹。
谁知白栀站在门前,就那么望着院落的缥缈风雨。
他巍然不动,像一根长枪,锋芒毕露却又过于沉默。
青葛若是非要离开,也不是不行,她的轻功远胜于白栀,一般来说白栀并不能发现。
但是,他站在这里,行径实在是诡异,一旦自己被他察觉了踪迹,这事总归奇怪,怕不是白栀会起疑心。
自己这次如果不能带走那些物件,下次总归会回来,如果白栀往上报告了什么,暗卫的房舍防守森严起来,自己不能回来取那些物件,不就亏大了。
是以青葛想着,到底要稳住这白栀,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回来是家常便饭,不会起什么疑心。
当下她也不隐藏,干脆出声道:“等我吗?”
只是三个字,在这潇冷雨水中,却是削金断玉一般。
白栀神情微动,之后缓慢地抬眼看过来。
青葛足尖一点,轻盈地落在了窗棂旁。
此时的青葛是以黑纱蒙面的,白栀紧紧盯着青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葛微挑眉,看了眼白栀,却没答话。
白栀抿唇,之后道:“好,我不该问。”
青葛:“你为什么站在我门前?”
白栀看着青葛:“等你。”
他顿了顿,道:“有一样东西,想给你。”
青葛疑惑。
白栀却从怀中掏出一物,那物用黄纸包着,包得严严实实的。
他递给青葛:“给你的。”
青葛没接:“你知道我会回来?你怎么知道的?”
白栀望着暗夜中的雨幕,眼底晦暗:“晚照说的,晚照说你要回来了。”
青葛墨黑的眼睛紧盯着白栀,试图看出端倪。
但并没有。
她凉凉地道:“晚照还说什么了?”
晚照和她年纪相仿,也有可能比她大两岁。
不过晚照和她不太一样,晚照生得妩媚妖娆,眼神中都是钩子,她会执行一些和男人打交道的差事。
晚照和青葛原本并不熟,彼此没有任何交道,不过有一次晚照深入西渊,被拆穿身份,险些丧命,青葛出现,救了她。
从那之后,晚照倒是会找她说话,不过在千影阁,暗卫与暗卫之间也就这样了,并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交道。
不曾想,晚照竟然和白栀提起自己的行踪。
白栀抱剑而立,不答反问,眉眼冰冷:“你去见阁主了。”
青葛:“是。”
所以晚照在注意着叶闵的动静,她由叶闵的动静猜出了些端倪。
果然不愧是晚照。
青葛想到这里,心里明白,自己要越发小心。
又一个不省心的。
白栀抬起眼,望着青葛:“你有秘密,你怕我知道。”
青葛听闻,冷笑一声,以指为剑,直取白栀咽喉。
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
白栀连动都不曾动,只冷眼看着青葛。
青葛指尖停在了距离白栀咽喉三寸处。
她望着他,神情冰冷:“白栀,管好你自己。”
风声,雨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切近在咫尺。
青葛以很慢的声音道:“我还记得很早前,阁主便说过,好奇心害死猫。”
她凉凉地道:“我想活,我相信你也想活。”
白栀神情不变:“哦,威胁我?”
青葛收回指上锋芒:“你可以这么认为,你我相识多年,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白栀微蹙眉。
青葛转首:“走了。”
白栀却抬起手来,握住了她的胳膊。
青葛停下脚步,回首,看向他。
白栀将手中黄纸包塞到了她怀中,低声道:“拿着吧。”
青葛这次没拒绝,接过来,之后足尖一跃,飘然而去。
白栀抱着剑,看着缥缈雨雾中,青葛的身影犹如一道黑色的光,就此消失在褚色高墙间。
青葛回到自己房间时,身上已经沾染了一些潮意。
也没什么心情再沐浴了,就此换下已经发潮了的外袍,穿了中衣上了榻。
之后,她才终于拿出来黄纸包。
她是凡事小心的性子,带了一层薄绸手套来打开的,不过打开后,并不见什么毒,更不曾有什么阴私,反而是一根人参,从那粗细看,也是大几十年的好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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