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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花天气(咬枝绿)


目送傅润宜在门口打了一辆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傅雯宁收回目光,有些怅然,像自问,又像在问旁人。
“我是不是总是对她很坏?”
站在她身边沉默许久的司机,轻声道:“你对你自己也不是很好。”
傅雯宁忽然不再说话。

前阵子原家忙翻天,原惟从新湾回来后,估计连好觉都没睡一晚,曾凯再见原惟,感觉好友清减不少,气质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虽说原惟有可能要在热孝期间低调完婚,但这不八字还没一撇,没结吗,原惟身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夫感,是不是出现得太早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酒柜前,宽肩窄腰,背后的薄肌随抬臂取酒的动作贴在黑色衬衣内微微起伏。
原惟以前身材就好,但如今有种脱离男色层面的底蕴,看着格外踏实靠谱,曾凯看了许久,没研究明白这种人夫感的来源,一杯加了冰的酒,已经被推到他面前,原惟也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真的打算结婚啊?”
“家里是有这个打算。”
原惟坐在吧台里的椅子上,似乎没打算喝手里这杯酒,修长的中指落在浮起的方冰上,轻轻转动,凉意顺指尖蔓延,声音也没什么情绪。
曾凯问:“那你怎么想?”
“还在想。”
曾凯抿了一口酒,点点头,认可婚姻大事是要多琢磨琢磨。
“早结晚结都是结,虽然突然了一点,但说实话,热孝期这个婚结了,于公于私,对你都有好处。”
原惟有些走神,淡声回着:“我知道。”
在明知道对方几乎不会拒绝自己的任何请求的情况下,提本不该随意请求的事情,似乎很奇怪。
虽然他和傅润宜之间好像也不差再多一件“奇怪”的事……
曾凯愤愤感慨:“我家老爷子要是能多撑几年再去世,让我也赶上热孝期结婚就好了,老子顺理成章地不让匡真真大操大办!害我在全世界面前丢脸,都两年了,我前天出门吃饭,这事儿还被方骏业拿出来说,还他妈说羡慕,这人真是话痨又没眼色。”
似是回忆起什么,原惟忽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恰好安慰曾凯:“放心吧,也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婚礼。”
提及前天,曾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跟原惟说,那天他跟他叔叔打完高尔夫去附近吃饭,没想到遇上方骏业,一听傅家那真假千金也在这儿吃饭,按耐不住凑热闹的本性,就去瞧了瞧。
“我现在真觉得外头的传言不可信,看着像是那个假千金在遭欺负,她跟傅雯宁在吃饭,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一看就刚刚哭过,不过那二小姐也有点奇葩——”
曾凯正乐,还要往下说霸道男友不让握手的事儿,忽然被原惟凝重的声音打断。
“傅润宜?你确定,她在崇北?”
还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哭了?
之前在新湾,傅润宜不是说过,她不会回崇北吗?她对崇北的排斥情绪那么明显,之前在阳台聊天,连提都不愿意多提。
有一瞬间,原惟想打电话去问。
但又想,如果这又是一个傅润宜不愿谈及的话题,在傅润宜又一次生硬地沉默下来之后,他该如何反应,问她,你之前说不回崇北,但你来了,那你之前说并不想结婚生子,现在会考虑吗?
原惟对婚姻只有浮于纸上的了解,曾片面以为,两个人商量着做一件事过于麻烦,实在没想到,这件事,当只靠一个人来决定的时候,也如此棘手。
曾凯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看到原惟忽然荒谬一笑,更加莫名其妙了,他不甚在意地说着:“对,傅润宜,就回来了呗,她之前也只是被傅学林赶出了傅家,又不是流放去坐牢,回来也正常啊。”
“你确定傅润宜现在在崇北?”
原惟问话的神情很严肃,并且已经拿起一旁自己的手机。
“嗯,我亲眼见到的。我还听方俊业扯呢,说傅润宜回来待一阵子刚好,傅家现在正缺人帮忙。”说完,曾凯只见面前的原惟刚刚快速拿来手机,现在低头对着屏幕,又生硬得卡住一般,没了下一步的动作,神情像陷入思索。
原惟一贯行事果断,能在他脸上看到纠结,也实属罕见。
曾凯喝着酒,闲聊起旁的事:“明天孟献他妹过十八岁成人礼,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我现在对这种大操大办真有心理阴影了。”
原惟终究没有发信息,退出聊天页面,对曾凯说了一个“去”字,说完,没看曾凯反应,而是给自己的助理拨去一通电话,让助理把今晚飞新湾的机票退了。
助理在那头照令做事:“好的,那改订什么时间的呢?”
原惟道:“等我通知。”
通话结束,曾凯问:“新湾的工作还没忙完啊?那个科技公司的事不是说弄得差不多了,细节问题让底下的人去对接不就好了,你这两头跑多累啊。”
原惟不以为然:“两个小时的飞机有什么累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曾凯皱起眉,反应很大,立马翻起旧账,“我上次住院,让你顺路来看看我,二十分钟的事,你怎么说的?你说,你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原惟抬起眼:“你被你老婆打住院,你好意思喊,我都不好意思去。”
“这话就不对了吧。”曾凯声音虚高,讪讪地编道理,“伤是小伤,但我就是要住院,否则匡真真意识不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
原惟并不在意好友这点垂死挣扎的自尊心,问道:“孟献今天在哪儿?”
“他妹明天过生,他能在哪儿,要么搁公司要么搁家吧。”虽然自己的日子还没过明白,但不妨碍曾凯一贯爱操心他人,提到孟献,他当即就感慨起来,“孟献这阵子也挺累的,怎么记着上个月才去宜都给他外婆贺过寿,这个月他妹妹又成人礼,有得忙,听说他去宜都还相了个亲,没瞧上。”
原惟给孟献发着消息,一时没应曾凯。
曾凯摆弄着吧台上的摆件小玩意,忽然问:“对了,你之前去新湾,怎么在电话里忽然打听起傅润宜了?”
原惟不愿多说,此刻心思也分散,随口敷衍了一句,“听人提起的。”
这也不是假话。
再见到傅润宜,原惟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的确是听他那个窝囊表弟提起。
曾凯见怪不怪地说:“连你都听说了啊?也是,这阵子傅家的确又整出幺蛾子,我也听说了。”
原惟望过去,眉心不由微蹙:“什么幺蛾子?”
“她爸爸,不,她养父生病了,好像挺严重的。”曾凯平心而论,“之前把人家赶出家门,这会儿生病了要人家回来配型,好意思么?不过别人的家事,你情我愿,或许承诺了什么好处给她,外人也不能说什么。”
傅润宜在崇北待了两天,什么事也没有做,甚至三餐都没有离开酒店房间。
她决定回一趟崇北,当然不是因为傅学林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说了一堆煽情话。
傅润宜有自己的计划,比如计划中不甚紧要的一件事,想去高中学校看看,但现在这些计划似乎已经没有执行的必要,她对这个令她感受不到任何归属感的城市,毫无探索欲,甚至这两天连酒店厚重的窗帘都不愿意拉开,连崇北的阳光都一并拒之门外。
或许心底还有一丝无人可诉的不舍。
但是傅润宜很想回新湾了。
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小房子里,就像行途中遇险受阻的乌龟,本能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探着脑袋查明周遭情况,而是尽快缩进壳里的安全地带。
既无法灵活周旋也做不到巧妙应对的乌龟,逆境里,大多都是靠忍耐熬过风浪。
所以傅润宜明白,就算继续待在崇北也毫无用处。
做决定很快。
给傅雯宁打电话也很快。
只有在等待电话接通那几秒,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嘟响,傅润宜有一丝迟疑,好像有一件未见光的未了事牵绊着她,但她很明白,她没在福兴寺烧过高香,不会有菩萨保佑她夙愿得偿。
电话很快接通,傅雯宁听说她突然决定要走,讶异之后,有点古怪地问她:“你之前不是说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傅润宜低声回答:“没有了。”
“没有”和“没有了”也是两种意思,但傅雯宁此刻没去细究,当前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弄明白,她问傅润宜这两天干什么了。
“我怎么听酒店的人说,你这两天连房门都没出,一直待在酒店里。”
傅润宜“嗯”了一声。
那头的傅雯宁试探地问:“你确定你要走吗?”
傅润宜说确定。
闻声,傅雯宁幽幽道:“但你现在好像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叫司机去酒店接你了,你稍微准备一下吧。”
傅润宜不明白:“准备什么?”
“我刚刚收到一封请柬,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不等傅润宜来猜,傅雯宁便自行解疑道,“上面写着‘请两位傅小姐届时光临’,邀请了我们两个人。”
傅雯宁说完,十分不解:“我真的很好奇,你回来才两天,除了去过一趟医院,连酒店的门都没出,是怎么跟孟家扯上关系的?”
司机接到人,将傅润宜送来。
两人开始面对面聊这件事,傅润宜所有的反应在傅雯宁面前摆得清清楚楚。
傅润宜离开崇北的时候,孟家即将成年的大小姐,当时还是小学生,即使傅润宜再招人喜欢,傅雯宁也很难相信她有这么一段友谊。
更何况,她提到是孟舒的成人礼宴会邀请了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傅润宜一头雾水,像是连孟舒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
傅雯宁又问:“那你认识孟献吗?”
这一次,傅润宜的沉默表情是“有所耳闻”的意思。
傅雯宁确定了,“你认识他。”
傅润宜不能撒谎。
她的确认识孟献,跟曾凯一样,孟献是原惟的好友。
“以前同一个高中,只是单方面认识。”
傅润宜这样回答。
傅雯宁不怀疑,收到这封请柬后,傅雯宁已经叫人去打听过了,有关孟献的消息,就是最近去过一趟宜都给他外婆贺寿,而傅润宜离开崇北数年,两人的确八竿子打不着。
可孟家的请柬不会无缘无故送来,还特意注明邀请两位傅小姐,这些年,傅家跟孟家可没有什么交集,很明显就是冲着傅润宜来的。
傅雯宁晃晃手里的红色信封,把问题鱼饵一样抛出去:“傅润宜,要去吗?”
傅润宜想了几秒钟,低声说:“……去一下吧。”
傅雯宁似乎也很有兴趣,点点头说:“既然如此,那就晚一点给你买机票,孟家的宴会,就听你的,去一下吧。”
晚上睡觉前,傅润宜将小礼服挂起来。
傅雯宁对她说,孟家不是一般的门第,去就打扮得像样一点,这件裙子是我之前买小了的,给你穿吧,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傅润宜试了,很合身。
淡蓝色的小礼裙,长度到膝盖上一点,绸缎的质地,简约的设计,似一颗有着忧郁气质又盈盈生光的珍珠,很适合傅润宜。
可能是帮傅雯宁跑腿办事的司机不够心细,小票居然还落在盒子里头,日期显示是今天刚从专柜购出。
在傅雯宁走过来时,傅润宜一把将小票攥握到手心里,因为她觉得傅雯宁看到这张被遗漏的小票肯定会生气。
她告诉傅雯宁:“很合适,谢谢你,雯宁。”
傅雯宁抱着手臂,悠悠道:“不用谢,我不要的衣服罢了,扔了也是浪费,既然合适,你就穿着这个吧,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
傅润宜明白自己需要早点休息,但是躺在床上,并无法快速进入睡眠状态。
仿佛自己很难离开自己。
两个傅润宜在她脑子焦虑地沟通着,一个觉得会不会是原惟托他的朋友来邀请自己,另一个觉得有这种想法的傅润宜很自作多情。
第二天上午,傅雯宁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裙,按约定的时间来接傅润宜。
在傅润宜上车后,傅雯宁侧目将她打量一番,皱起眉道:“本来就没什么精神气,妆也不会化得浓一点吗?素得要死。”
说完,从包里翻来一只小盒子,丢到傅润宜腿上。
是一副不大不小的白色珍珠耳钉。
除了工作需要,傅润宜不喜欢戴耳饰,尤其是过分惹眼的耳饰,她不喜欢别人把视线集中到自己的脸上来。
但她明白这是傅雯宁的好意,即使语气不太友好,傅润宜默默戴上了,并把原本披散在脸颊边的头发挽到耳后,将这副珍珠耳钉露出来,对身边的人说:“谢谢。”
傅雯宁像是满意这身搭配,微微颔首,露了笑意,可当傅润宜看向她,她又立马将笑容吝啬收起。
孟舒的成人礼在近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这家酒店因承办名人婚礼上过不少次热搜,一场成人礼按婚礼的规制办,可想孟家对女儿的重视。
傅家的车子驶入酒店门口的行车红毯上,正徐徐前进。
很多年没有出席过这样的场合,看着前面陆陆续续下车进入酒店的宾客,每个人都打扮得光鲜体面,举止优雅自如,傅润宜忽然有些紧张。
傅雯宁这时同她说话:“哦,忘了告诉你,秦家人也会来,他们跟孟家好像有点亲戚关系。”
傅润宜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秦家人是指谁。
傅雯宁看着傅润宜脸上的表情并无任何波澜,自感有些没趣,继续说着:“不过,秦冕不会来的,他现在在国外做科研,好像还没有女朋友。”
傅润宜说:“哦。”
“跟崇北这群花花公子比,秦冕还算不错,你如果有想法,我可以帮你牵线。”
傅润宜对傅雯宁的娃娃亲对象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很讨厌当初秦冕用把她夸到天上去的方式来贬低傅雯宁,本来就是两家父亲当初的玩笑话,不当真就不当真,何必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傅润宜想说,她觉得秦冕很不成熟,但又觉得随意评价别人不太好。
她没有说话。
傅雯宁倒先恍然了,说:“哦,我忘了,你现在有男朋友。不过不要紧,男人一个是用,两个也是用,如果两个都有用,就一起用用,也没什么关系。”
傅润宜不太理解这样的观念。
她看到一直沉默开车的隐形人司机闻声也回了头,朝傅雯宁看了一眼,微蹙眉的样子,好像也不太理解,两个同样不理解的人措不及防地对视上,是司机先不自然地挪回了目光,又变回一言不发的隐形人司机。
傅润宜也垂下目光,扯开自己裙面上一道多余的褶皱,低声说:“我不喜欢他,从来都不喜欢。”
傅雯宁说:“那就算了。”
这时缓行的车子也终于停在了酒店门口,下车后,傅雯宁叮嘱,她一会儿要去社交,叫傅润宜一个人随便逛逛,有事可以打她电话,但——最好不要有事。
成人礼是午宴。
原惟到场算早了,错开了宾客云集的高峰,却不想他这样早早出席却碰上了孟父的空闲,拉他闲聊谈话,从他去世的爷爷聊到他即将升迁的父亲,话题一个接一个,原惟只能作陪回答,挪不开身。
直到孟献过来敲门通知:“爸,客人都到齐了,孟舒让您准备上台致辞。”
案上的茶都凉透了。
原惟才得起身和孟家父子一同走去宴会正厅。
孟献走在原惟身侧,唇略动,给消息:“你的傅小姐来了,西南位置,合作方那桌。”
请来的乐团已经在演奏暖场的曲子,小提琴声悠扬欢快,许多宾客还未归位,仍三三两两在寒暄交谈。
傅润宜坐在放着自己铭牌的位置上,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一片喧嚣中,似乎只有她看向小舞台的位置,在认真听现场的音乐演奏。
原惟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外,静静看着。
想到他们在新湾重遇,在明潭酒店,夜晚的樱花树下,傅润宜也是用这种认真的样子看向他,问他,“傅润宜,你记得吗?”
他没有立马想起。
还是后来明成杰跑来跟他讲傅润宜这个人。
明成杰虽然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但看人的眼光还算有两分独到。
明成杰说,她真的挺特别的。
“你要是在人堆儿里看见她,你就明白了,怎么说呢——一群活蹦乱跳的花蝴蝶里头,她像蝴蝶标本。”
在衣香鬓影、人头攒动的宴会厅,她安静坐着,穿一身晴山蓝的小礼裙,极淡的蓝色里融了些许灰调,凉意沁心,如蒙一层薄薄的世外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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