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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妄鸦)


说到一般,程月华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眼睛,整个人硬生生停滞了几秒,哆嗦着将手摸索到胸口,拿出一副折叠老花镜,不敢置信的盯着最后几页。因为他的异常举动,工作人员和司天监成员也跟着看了过来,等看清后,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原先理当是空白的地方,竟然凭空有了字迹,还赫然是原稿古书的样式。
其上书着:《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
“这是一部,正在自动谱写的……新戏?”

伴随着响彻戏台的念白的落下,她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方狭窄的,通体木质的封闭结构。左边开着扇已经被钉死的雕花小窗,正前方悬着微微晃动的藕色挂帘,显然这辆马车正在行驶之中。
一旁悬着的铜镜内,映着一张陌生的脸。原晴之眨了眨眼,镜子里的路人脸也眨了眨眼,很显然这张脸属于她这回扮演的角色。
“赶快点,可别误了时间。”不远处,有人高声吆喝。
紧接着,马鞭高高扬起,发出清脆声响。
坐在马车里的原晴之被颠得一个趔趄,连忙扶着车壁,另一只手陷进绣花软垫里。
手指回馈的触感是软的,有着布料特有的摩挲意味,要她眼底多了抹沉思。
形、声、闻、味、触……人类凭借五感,得以区分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然而依据原晴之现如今的五感判断,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并非作伪。
那么入戏者要如何分辨自己到底身处现实还是戏内?
原晴之收回手,摸了摸藏在袖内的东西,她双手合拢摇晃,指骨被铬得生疼的同时翻开手心,看见了白玉内镶嵌的那一颗红豆。
没错了,玲珑骰子掷出一点,代表她正在戏里。
这便是方才晏孤尘提到的“唤醒道具”。
唤醒道具是每位天生戏骨的老传统。因为入戏之后,现实和戏中别无二致,难以分辨,所以每一位天生戏骨都会给自己定下一套区分现实和戏内的“准则”,唤醒道具则担任这个准则的化身和“锚点”。
她的唤醒道具,就是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从小到大,它都担当着自己护身符的作用,可以平稳地带领她穿越任何危险。
就捏着玲珑骰子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原晴之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反倒是戏台下的拉奏声变得愈大。她明白这是自己要挣脱戏曲的征兆,连忙将骰子放了回去。
就在这时,车外再次传来一阵异响。
马车行进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奈何车厢四周都被钉死,无法观察到外边景象。
尖细的嗓子高高扯起:“来者何人?”
“回爷的话,是武家的小姐,奉旨来参与司巫选拔。”
说着,随行的侍女掏出个布包,满脸陪笑:“这位是侯府大小姐钦点的人,特地吩咐奴婢守着。大晚上的,还请大人们笑纳。”
太监接过布包,满意地掂了掂:“行,进去吧。”
马车再次变得颠簸,滚过宫门台阶的青色石板,骨碌朝前爬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伴随着车夫扯动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终于停住。
原晴之听见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撩开车帘。
黄昏的光线从前方照入,昏暗的视线晃得她眼花缭乱。
“武五小姐,到宫门了,请下吧。”
侍女这么说着,却没有要上前搀扶的意思,毕竟按照戏本里的描写,她不是武家的侍女,而是女配从侯府家借来给武五撑威风的,压根看不上武家这破落家族。
原晴之倒也不在意,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两步,顺利跳下车驾。
离开了那座狭窄逼仄,宛如棺木般的马车,她眼前豁然开朗。
正前方是一片巍峨耸立,极尽奢华的宫殿群。
整座群落依山而建,连亘绵延。中心铺就雕花白玉台阶,远远看去宛如玉练飞垂。殿身整体则以朱红色为主,玄柱上特意描了一串串金符阴刻,再加上随处可见形状奇特的小型庙塔,很容易就能让人忽略它并无栽种花草,也无野鸟这种死气沉沉的细节。
这便是《夜行记》第一卷第二部戏《邪祟》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
原晴之看着面前这幢金碧辉煌的皇宫,心底多了抹凝重。
《邪祟》里描写的皇宫是一座罕见宫庙一体的宫殿。若是有经验老道的风水先生在此,便能一眼看出,面前的皇宫并非阳宅,而是以阴宅风水为参考进行修建。阳宅为人住的房子,阴宅为死人住的墓穴,所以才会连野鸟都不招一只。
更别提那些到处林立,不过一人高,刻满符文的的宗教庙塔。这些多此一举,看着阴森又诡异的玩意建出来根本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镇住锁缚封印在皇宫下方的邪魔。
虽然心里百转千回,但面上原晴之仍旧不动声色。
这里只是皇宫最下方的外围,左右还停着几十辆马车,上边陆陆续续下来其他穿戴整齐,打扮漂亮的少女,旁边丫鬟随侍,想来都是进宫参加司巫选拔的适龄闺秀。
原晴之这回选择扮演的角色是个跑龙套的路人甲,无论是样貌还是家世都不惹眼,故此没有吸引太多视线。
各位妙龄少女里,最惹眼的还得是一位被簇拥在中心,穿搭华贵的少女。不少世家小姐凑在她身边,绞尽脑汁奉承。
“几日不见,谢大小姐又变美了。”
“是啊是啊,也不知谢小姐用的什么胭脂。”
“瞧你怎么说话的,谢大小姐分明是天生丽质,哪里需要借用胭脂水粉。”
当事人谢霓云表情高傲,享受着众人的追捧,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武小姐,此番选拔您必须好好记住霓云小姐给的交代,这才不枉费小姐花费心思,又是砸银子,又是找人捞您那不成器的家族,将您送进来。”侍女在一旁不忘低声提点。
原晴之:“那是自然。”
是的,这就是她在《邪祟》里选定扮演的角色。女配谢霓云的头号狗腿子——武五。
武五这个角色演绎难度不大,人设简单,没有多少台词戏份,除了人设比较胆小外,只需要再时不时对女配放彩虹屁,没事替女配跑跑腿就行。最妙的是,在《邪祟》这部男女主角全死,女配男配十不存一的大悲剧里,还能苟到最后吃鸡,简直没有不选她的理由。
给资本家打过工的人,绝不会在这里认输!
“堆在这里吵吵嚷嚷做什么呢?!”
很快,宫内走来几位巫祝,最前面的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巫祝最为严肃,板着张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远方夕阳下,她们的瞳孔黑沉到不像话,仿佛盘踞浓雾。明明面对的大多是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尊重,反倒透着不知名的恶意。
“都闭嘴,排成一列!”
各家小姐们皆是吓了一跳,纷纷噤声照做。
原晴之默默排到了最后,力求在这部死亡率高出的戏里活成真正的路人甲。
“是谢侯府的小姐是吧?来来来,你站到最前边。”
在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时候,已经用真金白银砸通的谢霓云被众位巫祝们特殊关照,成功混到了站在最前边的那个。
“武五,还不快过来?”
谢大小姐站到了最前边,还不忘提点自家狗腿子一把。
于是平平无奇的原晴之只能顶着所有人视线,默默站到了落后谢霓云一步的位置。
想必今天过后,她霓云走狗的形象定然能深入人心。
“你们在自己家自由自在惯了,宫庙的规矩可不像外头那么松散,若是触犯了忌讳,那横竖便是一个死字。更别说这回选拔的是代表我们庆国脸面之一,主掌最高宗庙和所有巫祝的祈礼司巫。”
巫祝说到一半,骤然被一阵骨碌声打断。
望着那辆姗姗来迟的简陋马车,老巫祝脸色肉眼可见变差。
“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连时辰都记不清楚?”
一旁的宫女连忙翻看名单:“名单上的大家小姐已经全部到齐,一共七十二位。”
那这位来的又是谁?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架马车,直到一只纤纤素手将其挑开。
有人惊疑不定:“是……谢家二小姐?”
原晴之站在前方最佳观景区,连忙捧起自己不存在的瓜。
来了来了,《邪祟》第一折戏的名场面——女主角出场!
没错,最晚到达选秀现场的便是这部戏里当之无愧的女主:谢书瑶。
和众多重演绎,轻情节的戏曲一样,《邪祟》这部戏本身的故事十分简单。
它讲述了侯府庶女谢书瑶在暴雨天中无意救助了一位落魄武生师弘华。两人在疗伤阶段中互生好感,遂交换信物私定终身。然而好景不长,师弘华身负血海深仇,为了完成家族复仇使命,只能不舍告别谢书瑶,进京参加武举。因为拥有一身过人武艺,师弘华在武举中夺得头魁,一跃成为殿前都指挥使。
而谢书瑶左等右等等不到师弘华按照承诺那般归来迎娶,又无意听闻圣上有点师弘华为公主驸马的消息,内心煎熬万分。恰在此时,宫中传来上一代司巫以外去世,需要选拔新一任司巫的消息。于是这位从小到大连出府次数都屈指可数的深闺小姐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此生最为大胆的决定——她要借这个办法进宫,找师弘华问个清楚。
现代人恐怕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决定对于习惯了教条的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中间若是有一个操作不好,对女子名节都是极大打击。
原晴之十分欣赏这位敢于挑战封建礼法的女主。
可惜《邪祟》是一出悲剧,两主角最终没能在一起,戏里的人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成为戏曲史上经典悲剧之一。
其中一个导致悲剧的原因,就出在女配谢霓云身上。
在戏本中,谢霓云和谢书瑶是侯府两姐妹。女配是众星捧月的嫡女,女主却是庶女。
偏偏女主长得特别好看。
谢霓云嫉恨她的美貌,从小和她斗到大。只要是对方有的,就必定要抢过来。侯府又经常拉偏架,导致女主从小被女配欺负到大。
按照狗血故事的发展来看,很显然师弘华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女配盯上的新筹码。
当然,在戏里,作为谢霓云走狗的武五也出了不少力就是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这个狗腿子变成她了。身为二十一世纪现代人,原晴之深谙打工人的摸鱼之道。摊上她这么个吃吃喝喝但敷衍做事的狗腿子,谢霓云的报应可算是来咯!
众人彼此交换眼色之时,马车内缓缓走下一个人影。
原晴之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戏本描述谢书瑶“柳眉杏眼似仙姿,空谷幽兰胜牡丹。清香四溢飘万里,淡雅高洁入云端。”她如今见了,只觉得戏本里写的一点错没有,甚至还说浅了。
都说纸片人好看,今日一见果然仙女下凡。
或许是她视线过于火热,谢书瑶实在难以忽视。
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妹妹抬眸看过来,在看清视线主人的刹那变得警惕。
还好原晴之反应速度快,当即扬起下颚,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个表情少说学了谢霓云几分精髓,将狗仗人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不是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狗腿子武小姐嘛?”
见状,守在谢书瑶身旁的侍女十分忿忿不平:“果然是大小姐抢了小姐的车。”
“大小姐简直是太过分了!她还让仆从对家里的马车做了手脚,要不是您机智果断,借用了农户的马,恐怕今天我们根本赶不上司巫选拔……”
“别说了。”谢书瑶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在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对侯府姐妹关系不好。
老巫祝视线沉沉地在侯府姐妹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咧嘴,露出满口黄牙:“既然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老奴奉旨,自然得秉公处理。”
“不守时的人,鞭责十。念在谢二小姐是初犯的份上,先来个三下吧。”
话音刚落,几位巫祝全部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谢霓云更是面露得意。一旁年轻的宫女直接抽出腰间的软鞭,上方的倒刺显眼瞩目,衬得她们眼中歹毒之色愈浓,触目惊心。
谢书瑶攥紧了手帕,清冷的脸上明显多了抹惊慌。
先不说受伤与否,若是真被这玩意抽在身上,别说三下,就是一下都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当即失去参与选拔司巫的资格。
“我……”就在她想尽办法辩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宫女们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连忙行礼:“师大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书瑶半是不敢置信半是惊喜地抬头。
果不其然,宫门旁不知何时走来一队带刀侍卫,最前方那人身形挺拔,高扎马尾,目如寒星,正气凛然,有如鹤立鸡群。
原晴之虎躯一震。
好好好,现在男主也出场了
虽然因为入戏的原因大家脸变了,但她早就从贾文宇那里打探到,在《邪祟》里扮演男主师弘华的,正是第一个因为排练意外入戏的大冤种——主攻武生的近代名角元项明。
她爹柳问青的关门弟子,如今青派的中流砥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原晴之口中的师哥。
没想到时隔几年再见,竟然这么拉了。

原晴之用那种看倒霉蛋的眼神看着元项明,心中倍感亲切。
谁懂啊!在这孤苦伶仃的戏曲中,有个熟悉的老乡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
但不得不说,元项明这小子入戏也入得太深了点。原晴之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他,发现这家伙是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纯纯把戏本当做自己的人生在演绎。
这样的话,想要把他唤醒……恐怕有点难度。
奈何原晴之也是第一次干这份活,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巫祝嗫嚅:“师大人,有人违反了规矩,我们正准备惩罚她。”
听完,元项明皱了皱眉:“宫门都还没过,司巫选拔自然不能算开始。身为掌事巫祝,你应当先将规矩复述给巫女们听,而非上来就立下马威。”
简简单单一番话,说得老巫祝脸一阵青一阵白,没了方才半点威风。
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这,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师大人教训的是。”
元项明点了点头,没有深究:“我等奉旨意前来,护送诸位巫女前去圣泉参与洗礼。”
他转过身来,视线并没有在谢书瑶身上停留。
也是了。原晴之眼睛转了一圈,心想。
在如今这个人多眼杂的场合,谢书瑶绝对不可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她已经同男主私定终身的事。再加上当初谢书瑶十分注意避嫌,救下师弘华后并未直接露面,而是拜托侍女递交药材,就连最后交换信物,也是戴着幕篱。
言简意赅,就是织女认识牛郎,牛郎不认识织女。
想到这,原晴之就想高呼一声女主你糊涂啊!
要不是男主压根没见过女主的脸,后来哪里会有女配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发生!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待会误了吉时,惹司祭大人生气,谁也担当不起。”
一场好戏被硬生生打断,老巫祝垮起个脸,率先走入宫内。
原晴之跟着抬脚。
几乎是在跨过宫门的一瞬间,她浑身寒毛直立。
在《夜行记》记载的无数神鬼故事中,“门”这个词无疑拥有极高特殊性。
门的作用相比于连接门内空间和门外空间的开关,更像是一个划分地域性的结界。跨过了门槛,就意味着从生人地界,来到了死人地界。
走了两步,原晴之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墙深深,轻而易举将天地划分为两个维度。
从白玉牌坊下向前看去,最后那抹血红的夕阳给壮丽的宫殿披上一层诡异阴森的色彩,一幢幢殿宇楼阁仿佛森然矗立的牌位,重峦叠嶂,静谧沉眠。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这恰好符合了戏本中武五身患夜盲症的设定。而她本人则如同变戏法一样,顶着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
原晴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正在戏中。
她需要演完这出《邪祟》,并且唤醒扮演男主师弘华的元项明。
或许是因为她回头的幅度过大,又站在前边,一下子吸引身旁谢霓云的注意。
“武五,你在干什么?”
没能看到谢书瑶破相,骄纵的大小姐心情十分不好,语气恶劣,只想找个出气筒。
“没、没什么。”虽然低着头,但原晴之仍旧习惯性将表情做到天衣无缝:“只不过是刚才不小心抬头看了眼大小姐,被您日渐增长的美貌闪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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