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的好心情感染,林如花满是纵横苍老的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微笑:“好好好。小姐您快去快回,可千万注意安全……小心看路!”
走出巷口后,原晴之跟着司天监cosplay团坐上了一辆纯黑色商务车。
车外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是一辆再普通不过,随时可以淹没在车流里的车。坐到车内才发现大有乾坤,整车经过专业防弹处理,起步无声无息,极其平稳,如履平地。
晏孤尘抽出一个绝密字样封口的档案袋:“这里是一些用以佐证戏曲正在影响现实的保密文件,请原小姐过目。”
虽然原晴之看起来并不关心事情是真是假,但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司天监还是有责任同她讲述清楚,并说明白其中危险性。
一时间,车里只剩下翻阅文件的声音。
原晴之的视线在一页页白纸黑字上掠过,眉心越皱越紧。
“距离第一次异常发生,已经过去多久了?”
“将近一年。”晏孤尘答道:“最开始,异常出现在戏曲演出结束后,演员们收拾行头,在道具筐里发现了不属于戏班子的道具。”
只不过是多出几件道具,问了一圈没人认领后便扔去了库房,所有人都没有多想。还是后来司天监集中搜集整理证据时才发现,原来从去年开始,几乎每个戏班子都在演出时或多或少出现过道具莫名增加或消失的情况。
“三个月前,异常事件逐步升级,正式进入司天监监测范围。越来越多目击者在现实中看到了本该属于戏曲的事物。截止目前,已经有近百例。”
原晴之垂首不语,翻开其中一份目击者报告。
这份报告产生于十几天前,目击者自述自己在青城附近海域潜水时,在海底深处看见一栋不明发光建筑,被相关部门上报给司天监。
晏孤尘礼貌侧头,适时进行讲解:“就比如您手中看到的这个例子……司天监第一时间对目击者进行走访调查,敲定各种细节,终于确定目击者看到的乃戏曲《海牧女儿》里描绘的东海龙宫。可在监内人员锁定事发区域,进行实地走访时,不管是亲身下水还是调取监控,利用声呐,全都一无所获,仿若海市蜃楼,转瞬即逝。这样的异常事件出现了不止一例,也是司天监判断为什么戏曲正在逐步和现实融合,却又未完全融合的原因。”
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目前看来,这些异常事例全部都局限在建筑死物中。我比较关注的是你刚刚说的,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小姐果然敏锐,事实上,这正是目前最为迫切的麻烦之一。”
晏孤尘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经过对异常事件的汇总调查,我们终于确定,和现实发生融合关系的戏曲,正是大名鼎鼎的《夜行记》。”
《夜行记》是一部以妖怪志异为基础背景纂写的戏曲残本,《海牧女儿》正是收录在《夜行记》第五卷的其中一篇。这个系列由千年前民间奇闻轶事,再加以创作而成,内里以鬼神精怪,妖狐魑魅为素材,其中不乏披露现实,隐喻极深的意味,深受广大戏迷热爱,经久不衰。就连原晴之的父亲柳问青也是夜行记的资深狂热戏迷。
这部戏曲若是出现在现实,绝非好事。
因为这部戏曲里,至少有一半角色不是人。
原晴之忽然生起不好的预感:“那个即将出来的戏中角色,位于《夜行记》哪一卷?”
晏孤尘闭了闭眼:“……第一卷。”
那一瞬间,原晴之仿佛听见碎裂的声音,被五千万诱惑到发热的脑子瞬间冷却。
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司天监上来就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不惜豪掷五千万也要请她出马的猴急模样,敢情前面那些都是铺垫,大的还在这里等着。
“所以,你最开始说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那个人指的就是……夜行记中第一卷中的大反派——虞梦惊?”她忍不住一字一句,再次确定。
“对。”晏孤尘拿过文件,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被等级为“极度危险”的红色装订口:“第一个被司天监收录的异常事件,是一位青城居民在夜晚独行,往水坑里惊鸿一瞥,看到了虞梦惊的标志性建筑‘夜红神龛’。目击者吓了一跳,等再打开手机想用相机记录时,才发现水里什么也没有。”
“综合目击者们遭遇异常事件的时间线和变量,司天监得到两条结论。一,戏曲和现实融合的媒介是水,所有的异常现象要么在雨天发生,要么在水中看见。”
“二,之前观察到的异常现象全部都只是残影。戏曲和现实的真正融合将从《夜游记》第一卷逐步开启。虞梦惊这个角色……正排在首位。”
沉默片刻后,原晴之给出一个真诚建议:“我说实话,你们要不放弃吧。”
干脆把这个烂透的现实留给那群戏曲人物们享受得了,搞不好在现实996一段时间后,它们还会愿意自己回戏里去呢。
“不行啊,万万不行啊!”
晏孤尘还没说什么,坐在驾驶位上的贾文宇就先哭了出来:“原小姐,这可是涉及到未来的大事,万一《夜行记》里的魑魅妖魔真出现在现实,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是啊,此事为国为民,万万不容马虎,原小姐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可是妖怪啊,活的!”
听见她想撂摊子不干,车里顿时闹腾一片。
先不说整部夜行记里到底囊括了多少妖魔鬼怪,就是戏曲融入现实后凭空出现的各种奇幻建筑也能引发民众大乱。届时会是个什么景象,简直不敢细想。
“道理我都懂,可那是虞梦惊啊……”原晴之双指点上太阳穴,一脸沧桑。
要说《夜行记》中最经典最出名的角色,那还得非虞梦惊莫属。从在同本剧本其他篇里,妖怪们都只能拥有别称,而他却拥有独属自己的名字这点就可见一斑。
比起一个角色,他更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戏曲史上的神话。
自从这一角色被创造出来后,数百年来,不知激发了多少才华横溢戏曲家的灵感,纷纷为他的个人故事添砖加瓦,丰满血肉,献上自己的力量。
不仅仅是戏本创作,戏外,一代代戏曲名家前赴后继,没少在虞梦惊身上铩羽而归。迄今为止,竟未能有一人将其演绎到“至臻”境界,作为自己的代表招牌。
数百年的累积和尝试,终于将虞梦惊奉上神坛,成为戏曲届公认最难扮演,最难揣摩的角色。别说是当代了,就算是古代,有胆子尝试演绎他的戏曲演员也少之又少。以至于到了近现代后,他反而因为超高演绎难度,被束之高阁。
——可人气倒是不降反升。
毕竟现代人都喜欢什么疯批,黑化,病娇……这家伙则是超前于时代背景,集这些时髦元素于一体。
虞梦惊本身在戏曲中的形象就足够恐怖,他身份非人,性格乖张恣睢,捉摸不定,诡谲瑰丽。最擅长蛊惑人心,颠倒黑白,身上还带有一个“只要有人看到他的脸,便会无条件疯狂爱上他”的无敌设定。
这样的角色,当做戏中人远远观赏,那确实不错。但要亲身接触……原晴之恨不得现在就买一张站票,扛着火车连夜跑路。
“可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原小姐,菜菜,救救啊!”
“我也很想帮你们啊!”那可是五千万,谁不想赚?
原晴之扶住脑袋,表情崩溃:“怎么偏偏就是虞梦惊呢,但凡换成第二卷的青梦狐也好啊!”
司天监众人急得如同热锅上乱窜的蚂蚁。
距离戏祭大典只有三天,是成是败,端看这三天结果。
“只要您能答应,您有什么想法和条件,可以随时和我们提,我们一定给您完成。”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思考到底还能拿出什么条件,打动面前这位戏曲宗师之女兼唯一的救命稻草时,她终于动了动耳朵,装模作样收起文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吧。”达成目的的原晴之正色道:“以现在这个烂摊子的程度,我怕我这壮士兮一去不复返……为了让我走得安心,死得放心,你们得再给我买个意外保险,给我应有的人生安全保障才行。”
这事对别人显然极度危险,但对原晴之来说,有风险,却也的确有办法可以搞定。
社畜人生准则第一条:绝不能让人看出来她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为了避免甲方老板心理不平衡,至少得先卖个惨,再顺理成章应下来。
“哈?买保险?”贾文宇傻了。这怎么每一步都出乎他的预料。
他下意识撇头,看向坐在后排的自家监正。
晏孤尘:“开你的车,别东张西望。”
训斥完下属,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同原晴之交握:“当然,这是我们分内之事。如果事情能够顺利得到解决,司天监还会直接向上级申请顶格费用。”
本来都做好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没想到只是买个保险。
司天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救命稻草小祖宗撂摊子不干,如今见有一举拉上贼船的苗头,那不得赶紧应下。
“多谢多谢。”
这很好地安抚了原晴之的心。
打工人就喜欢和这样出手阔绰,好说话还听调摆的甲方老板交流。
“所以,对目前的情况,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敲定报酬,原晴之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先排除掉虞梦惊这个巨大隐患不说,天生戏骨也不是万能的,单凭我一己之力,想要阻止现实和戏曲的融合,绝对是无稽之谈。嗯……除非你们有切实可行的计划。”
虽然很想赚钱,但她从不刻意夸大自己的本事。
“这我们当然明白。事实上,司天监在找到您之前,已经查阅过不少古籍,对阻止现实和戏曲融合的办法有了眉目。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戏曲才能封印戏曲。”
晏孤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于是我们请来大师,在戏祭大典的戏台上布下阵法。若一切按照步骤进行顺利,司天监至少有九成把握,能够将《夜行记》重新封印回去。”
“哦,既然有办法了还来找我,那就是出了意外呗。”
闻言,前排开车的贾文宇又是一阵咳嗽,差点没踩稳油门。
晏孤尘无奈道:“让原小姐见笑了。事实上,司天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
“……你们不是主管神秘事务的吗?”
“确实是神秘事务,但或许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神秘事务。我们司内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打着名号,带头劝人不要封建迷信。”
“是啊。”咳完嗽,贾文宇又冒出头:“以前咱司天监这个主管超自然事件的名头都是拿出去吓人的,监内大伙也就会会风水堪舆,最多用奇门遁甲来个寻龙点穴,哪里想到会遇见真的。”
原晴之不敢置信:“哈?”
敢情你们就是个草台班子啊!
说话间,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下。
晏孤尘率先下车绕到这边,为她拉开车门,还不忘多说一句:“原小姐,虽然这次情况十分棘手,但它的确是个例外,平常时候请务必相信科学。”
原晴之:“……”
行吧,你出钱你说什么都对。
离开梨园时已是傍晚,如今恰好入夜。
为了准备三天后的戏祭大典,整个青城古街焕然一新。仿古建样式的街道两旁高高挂满红色灯笼,树枝被一节节金色灯带缠绕,景观灯在人造河道里不分昼夜地工作,为撑着小船夜游的梢蓬船提供光源。
显然今晚天气好到不能再好,吹拂的风带着些暖意微醺,吃完饭出来散步的行人们懒洋洋地漫步在这金光琳琅之下。风一吹,沐浴火树银花。
工作日古街上的人就这么多,足以想象三天后周末大典当日的人流量,定然是个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局面。
晏孤尘望着天空,脸色并不好看。
“这几天都是晴天,但气象台预警,戏祭大典当天会有小雨。”
水是连接现实和戏曲的媒介,是《夜行记》现世的关键。
这一点他方才在车上已经说过,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
“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在戏祭大典之前结束这件事?”
“不,恰恰相反,大典当天才最重要。”
司天监众人带领她穿过滚滚人流。
青城名胜古迹众多,附近不少专程赶来参加戏祭大典,围在各个景观造物前打卡拍照的年轻人。他们看见司天监众人出奇一致的古代装扮,还以为是大典工作人员或专业cos团队,纷纷举起手机录像。
见状,贾文宇连忙亮出工作证上前阻拦。
“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们在中央戏台上设下了将戏曲从现实剥离的阵法,为此请来四位当今首屈一指的戏曲名角做阵眼。”
被手机镜头对准,晏孤尘仍旧目不斜视,避开闪光灯低声讲解:“可那时司天监还未能完全确定戏曲同现实融合的媒介,也没有意识到状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们的疏忽,其中三位名角,在前几天排练的当口,全部在戏台上意外失踪。”
听到这里,原晴之心里已经有了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具体得让我看看现场。”
“没问题。”
说话间,他们已经快步走到青城古街最中心的位置。
这里是片极其空旷的广场,四周躺着矮矮的楼,中央放置着一个四面镂空榫卯结构的深棕色古木戏台,雀替顶着飞檐四角,正中悬着戏如人生的烫金牌匾。
因为前几天这里出现意外失踪的变故,古街中心放置中央戏台的周围区域已经被黄色警戒线封锁。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引起群众恐慌,每一个入口都有警察伪装的保安在巡逻,借口戏台正在维修,禁止游客随意入内。
“晏监正。”见到司天监众人,正在反复调取监控录像的女警长连忙快步走来:“我们又在青城古街范围内地毯式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人。”
几位名角在戏台上彩排,彩排到一半,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样离奇又古怪的案子,当了几十年警察的薛珠玉也是第一次听说。
“没关系,薛警长,这本来就已经不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范畴,更何况我们已经找到了专业对口的人才。”
闻言,薛珠玉看向原晴之,眼里不免染上好奇:“这位就是程老师所说的天生戏骨?”
“正是。原小姐是柳大宗师的女儿……”
在司天监逼逼赖赖的时候,原晴之已经无师自通,走到中央戏台旁边。
她围着这个样式极其特殊,违背传统戏台样式,罕见四面可观赏的四开戏台为起点顺时针绕了两圈,然后无视身后保安的惊呼,掀开上边垂下的暗红色帐幔,二话不说爬了上去。
“没事没事,那位是专业人士,不会有问题。”贾文宇连忙赶过来给她担保。
收钱办事的原晴之一向靠谱。她踩了踩戏台表面,又蹲下来摸了摸地上散落的灰尘,看着指腹上湿润的痕迹,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彩排那天是不是在下雨?”
“对,那天忽然下了暴雨。”
“嗯,那就没错了。”原晴之接过司天监递来的平板,看到平板中几位分开排练的名角忽然在戏台上消失,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直接说出结论:“他们入戏了。”
“啊?”
“怎么,很奇怪吗?你们不是已经调查出来了,水是连接戏曲和现实的媒介,而这媒介其实是双向的。”原晴之反问:“其实我一直在好奇,既然已经察觉到《夜行记》有和现实融合的趋势,你们为什么还会一直将目光放在现实出现的戏曲上,完全忽视了现实也有能进入戏曲的可能。”
“所以您口中‘入戏’这个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贾文宇犹豫着开口:“戏中人能够来到现实,现实中的人也能够进入戏曲?”
“对,这个情况其实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原晴之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你没听说过入戏这个名词很正常,因为这个词在进入现代后就鲜少提起,现在能知道的,估计只有一些老戏骨……比如给你们当参谋,建议你们来找我求救的程老。”
在她说话的关头,晏孤尘同薛珠玉交涉完毕走了过来,恰好听见这番话,眼里闪过了然,自然而然接口:“入戏是所有戏曲演员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相当于佛教术语里的‘顿悟’。一旦触发,戏曲演员将全身心投入到戏中,将整场戏完成度和观赏度推进到不可思议,乃至于艺术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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