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搭理石林,起身就要走。
“等等,你不想要U盘了吗?就算莎莉死了,那个团伙里的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捏着手机,在他面前扬了扬。
“U盘?U盘我已经拿到了,不就在你妈那儿吗?还有,团伙里的人会不会放过我,我不确定。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毕竟是你提供了关键证据啊!”
在钟律师带话给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索如果莎莉真的留下了什么东西,石林会把它藏在什么地方。
他之前一直是和莎莉一伙人在一块儿的,所以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不敢将东西留在自己身边。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石林唯一信任得也就只有他妈了。所以把东西放在他妈那里,一来够隐秘、也够安全,二来万一他的事被莎莉发现了,还可以用“将东西交给警方”作为威胁,保证自己的安全。
到底认识了那么多年,石林心思我多少还是能摸透的。
所以在猜到这一点之后,我立刻就告诉了小陈,让小陈以“减刑”、“看病”等由头,劝说石林妈妈交出东西来。
石林妈妈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儿子,在得知儿子得了病的情况下,必然会心神大乱,再经由身为警察的小陈一劝说,八成是会交出来的。
果然,小陈不负所望地拿到了东西。
眼看着唯一的筹码也没了,石林瞬间暴怒,他腾得一下爬起来,咬牙切齿、嘶吼着冲我扑了过来。
我不急不慌,迅速侧身避开了他。石林则没有防备,在惯性的作用下,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外守着的两个警察推门而入,边呵斥边将石林扶上了床。
紧接着,在石林不住地嘶吼怒骂声中,护士拿来针管给他扎了一阵,很快石林便安分地昏睡了过去。
石林想向我讨钱,好办理自己的监外就医,或者让自己在监狱的日子好受一点。我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如愿呢?
离开了石林的病房后,我又去看了看钱笑。
她被警方救出来,也送进了这家医院。好在解救及时,她只是有几处轻伤,没有受到侵犯、也没有受到什么非人的折磨。
钱笑是因为我才受的伤,看见她躺在病床上疼得抽着气,我心里顿时就不好受了。钱笑却浑不在意,眉开眼笑地拉着我的手,嘴里直嚷嚷着“没事,不疼。”
等换药的护士走了,她才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靠过去。然后促狭地盯着我,笑眯眯地在我耳畔说着。
“我听说了,那个拉哥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对吧?遇见这种好男人,就赶紧出手吧,别被人给抢了!”
我脸上轰地一下炸开了似的,红成了一片,嗫嚅着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他还被关着呢,哪,哪有心思想这些?也不知道,法庭会怎么判。”
没多久,小陈便告诉我,根据石林那张U盘上的信息,警方已经捣毁了一个特大的贩卖妇女的团伙。阿水和林章也都被判了刑,整个案子基本上靠一段落了。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对石林的判刑情况。
“他?”小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没办成监外就医,因为身体原因又没法在监狱里干活赚钱,过得不怎么样。听说因为长时间一个人住,没人说话,现在精神都出问题了。他妈为了给他筹钱,都开始捡垃圾卖了。哎,造孽阿!我估计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慨的。只能说,石林会落到这个下场,纯粹是他咎由自取。
“哦,对了,张弛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判的,你到时候去听听庭审就知道了。”
钟律师曾经告诉过我,拉哥的案子本来已经快过追诉期了,谁知道他居然就在这个时候投案自首了。
钟律师想不明白为什么,而我却懂。
拉哥不仅仅是因为我,更重要的是,他求的是一个心安。
再见到拉哥,是在半个月后的庭审上。他剃着极短的寸头,穿着白色的衬衣、外面套着看守所特有的橘黄色的马甲。
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从未有过的好,就仿佛是从前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全被驱散了一般,说不出轻松、自在。
刚一落座,他的眼睛便四下张望起来,待看见坐在观众席上的我时,才安心坐着庭审。
因为受害者当时已经签下了谅解书,加上拉哥是主动投案自首,还积极配合调查了莎莉的案件,所以拉哥最后只被判入狱了半年。
听到法官宣判之后,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同拉哥遥遥对视了一眼。
他目光缱绻,带着从未有过的大胆和热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作出了一个口型:“等等我。”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半年而已,不急。
遇见赵思齐的时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灰暗、迷茫的时刻。
那时候,我的父亲刚刚因为故意杀人的罪名,被警方给抓了起来。我的母亲也因为忍受不了流言蜚语,将一纸离婚协议甩给了那个家暴成性、一无是处的丈夫之后,就要带着我回娘家昆明去。
出发去昆明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看了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我隔着一片方块大小的玻璃看进去,对面的中年男人正垂丧着眉眼,不住用手背蹭着不存在的眼泪。
他剃着极短的寸头,套着橘黄色的马甲,手腕上的银质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也跟着吃苦受罪了,你可千万别怪我。等爸爸出去了,一定补偿你和你妈。我……我真是对不住你们……”
大约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新词来,他呜呜咽咽地反复念叨着“对不住”这三个字,接着就是一阵干嚎。
他边嚎,边透过手指的缝隙,观察着我。
我抿着唇,冷眼看着,没有说话,右手不自觉地摸索着左手的无名指。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过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时候。他一直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
说来可笑,当了十六年的儿子,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他的巴掌。
醉酒后他会打我,工作不顺时会打我,心情不好时更打得厉害。
半年前因为一桩小事,他硬生生掰断了我左手无名指。直到现在,一遇上刮风下雨我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
见我没有任何反应,男人的抽噎声顿时止住了,脸色陡地一变,近乎扭曲,声音也跟着阴沉了下来。
“臭小子,老~子真是白养你了!真是白眼狼,天生的贱种、烂泥!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老~子,瞪什么瞪?去,赶紧回去让你妈给我送点钱来!”
我就知道,他的反常必然是有目的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醒悟呢?抛却心底最后一丝希冀,我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离开了。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天雾蒙蒙的,下起了小雨。
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预示。预示着我永远都要活在流言如刀的阴影里,永远都要背负着杀人犯儿子的名声。
如果说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团黑暗的话,那么赵思齐就是截然相反的存在。
还记得头一次见到赵思齐,是在去昆明一中上学的头一天。
那天早上,我准时踩着点来到了学校门口。刚想踏进校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
紧接着,一道急促地、含着埋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过来。
“我包呢!快点快点,我要迟到了!都怪爸爸不好,把我的闹钟给调错了!”
我转身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校服、扎着马尾辫、白白净净的女孩,正皱着眉头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她的身旁站在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正一脸宠溺地陪着笑。听见女孩还在念叨,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想摸女孩的头
女孩撅着嘴,一扭脸,嫌弃地避开了,然后拎着书包,蹭蹭蹭地往学校大门这边跑。
直到女孩进了大门,那个中年男人还站在车前目送着。
这一幕,意外地令我觉得有些刺眼。
直觉上我便不喜欢这个女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滋味叫做嫉妒。只是觉得这女孩有些作,令人无端地厌烦。
等来到新的班级时,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
女孩叫赵思齐,是班长。用同桌的话来说,她就是那种“学习好、家境好、长得也好”的三好学生。
这样的女孩注定是活在阳光下,和我有截然不同。
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准确来说,是非常的糟糕,几乎每回都是垫底。
说实话,我也曾经努力过,也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哪怕前一天我真的做足了准备,把单词和书本都背熟了,到了第二天老师提问的时候,脑子里面还是空荡荡的一片,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而与之相对的,轮到赵思齐回答问题的时候,她的回答几乎都是正确的,总能赢得老师的赞扬。
每每这个时候,老师都会蹙着眉,叹一口气说:“你看你,你再看看人赵思齐,为什么人家什么都会?”
我哪里知道她为什么都会?也许正如我爸说的,我是天生的“贱种”、“烂泥”,脑子就是不开窍?
我更加不喜欢这个女孩了。她的存在,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活得有多么得糟糕。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那是一个阴雨天,我因为要做值日,回去得比较晚。穿过学校附近的一条巷子时,我被几个小混混给拦了下来。
一个染着黄色头发、鼻子外翻、大约十七八岁的男孩,学着电影里的人,用一根光滑的木棍抵在我的胸口上。
“小子身上有没有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说着,冲一旁另一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会意,赶紧凑近了,往我衣服口袋里摸。
我没有吱声,只是冷冷看着对方。
在那人摸上我裤子口袋的时候,我才嚯地一下捂住了裤子口袋,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的裤子口袋里,有我妈早上才给我的二十块钱,那已经是我这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了。我知道,我一撒手,我这个星期就得挨饿。
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不想挨饿。
黄毛见状,立马恼了。他挪开木棍,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然后招呼身边的几个人,对我围过来。
我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当即也上了头,怎么也不肯服软。
趁众人每注意,我率先动手,死死攥着黄毛的头发,然后一拳又一拳发泄一般狠狠打在他的脸上。很快,黄毛的脸上就见了红,嘴里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而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不断被其他几个小混混挠着、锤着。可任由一旁的人怎么推我、拽我,我怎么都不肯松手。
直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
“张……张弛,是你吗?”
我僵硬了一瞬,正要抬头看过去,突然间被人用木棍重重敲在了脑门上。
我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顿时被濡湿的液体糊住了。我伸手一摸,猩红一片。
下一刻,天旋地转间,我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等我的意识再次回归,耳畔已经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那些个混~混居然全都跑了。
我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这群人无比得可笑。我打小是在张勇的拳打脚踢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会在意这点小伤小痛、小打小闹呢?
倒是他们,不过是见了点血就吓成这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群混混不仅仅是因为下手重吓着了,还因为当时赵思齐叫唤着说警察来了,他们不想惹麻烦,才会仓皇离开。只不过当时我因为晕了片刻,没有听见而已。
我晕乎乎地躺在冰凉青石砖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愣愣睁着眼睛看着碧蓝如洗的一方天空,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一般,心头闪过难得的干净和自在。
赵思齐那张红扑扑的脸蛋,蓦地闯进了我眼前的世界里。
她穿着一身白色兔耳朵的外套,凑到我跟前,一脸担忧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不想搭理她,硬撑着坐了起来,扭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尤其是像赵思齐的乖乖女,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咎由自取而已。
见她仍不死心,絮絮叨叨地询问着,我捂着发疼的胸口,抽了口气,闷声道:“死不了,有什好问的?你为什么不走?”
通常乖乖女在遇到血腥暴力的场景时,难道不该第一时间,能避就避吗?她不怕给自己找麻烦?
赵思齐摸了摸鼻尖,似乎十分不解。
“我为什么要走?”
我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孩的脑回路实在让人难以理解。难道事情还不够清晰明朗吗?不走,难道留着被抓?
“你刚才不是说警察来了吗?警察来了,一定会通知老师,说不定你也会因此惹上麻烦的。还有,那群混混可不是吃素的,也许会记恨你。”
赵思齐将外套上兔耳朵的帽子往脑袋上一套,露出半张精致又白皙的下巴来。
“我刚刚戴着帽子呢,他们没看清我。说警察来了,也是我骗他们的,要不然怎么把他们吓走?”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弯弯的眼睛像一轮新月。我头一次发现,这个女孩原来骨子里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柔软乖巧,她的身上藏着有一股智慧、勇气和义气。
这一点,在多年之后,也得到了更深切的验证。
我决绝了她说要去报警的提议,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我不是始作俑者,但是到底也打伤了人,如果被学校知道,肯定会记过的。
母亲赚钱供我上学已经是身心疲倦,够不容易的了,我不想再给她添麻烦。再说,那群人看着大多是未成年,就算报警了也不过是警告几句而已,说不定还会换来他们更激烈的报复。
得不偿失的事,何必去做呢?
赵思齐拗不过我,只能后退一步,坚持将我送到小诊所去。我原本是不想去的,我身上就那么点钱,如果去了诊所,哪里还有钱吃饭?
这点小伤,我自己照样可以处理。
可赵思齐执意不肯,摆出了一副我不去她便不肯走的架势来,我只能被逼无奈地屈服了。
所幸我的伤基本上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医生简单包扎了一下,开了点药就行了。
等出了医院后,我左手拿着一盒药,左手摸向了裤子口袋,将里面剩下的两个钢镚来回把玩着。
为了保住这一个星期的饭钱,我才挨的一顿打。结果来了一趟诊所,钱还是给花了出去。早知道反正都要将钱给出去,我何必挨这一顿打呢?
我有心想抱怨两句,可看见赵思齐天真又无辜的眼神时,抱怨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呢?她也是好心不是?
那天之后,我们慢慢熟络了起来。
我考试考得差了,她会开玩笑似地说我笨,然后还是非常认真地帮我解决一些学习上的难题。
从她的嘴里,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是可以画思维导图来做笔记的,背单词可以用联想法来背诵。
慢慢地,我的成绩有了一些进步,母亲也显得十分高兴。
日子不咸不淡过着,我有时候常常会产生一种恍惚和不安。这样安稳的日子,是真实的吗?我真的可以摆脱过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只要我牢牢守住父亲是杀人犯的秘密,是不是事情真的就可以像没发生过一样了?
没有波澜的日子,一天一天在给我希望,仿佛只要这样继续过下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一样。就在我满心以为自己真的能够摆脱阴影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那天中午放学,黄毛带着两个小混~混来到学校门口堵住了我。
他脸上的淤青还没有完全退去,眼睛下面乌紫的一块,看起来尤其十分吓人。
黄毛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间或夹起烟,喷上一口烟圈。
“张弛是吧?你厉害啊,你有种!我说我在这片混了几年,还没人像你一样敢对我动手呢。原来……是有遗传啊!”
他最后一句刻意拔高了音量,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汗毛一凛,身上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发颤。我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口里的“遗传”说的不正是张勇吗?
虽然我们已经来到了昆明,但是张勇的案件当时闹得很大,还上过新闻,真有心去查,还是能查出一些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