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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忘了您没戴手套。”担心他冷,她忙把那只雪鸭拿了回来。
“你可以在这里摆个摊卖鸭子。”高晋收回手,嗤笑道。
“你知道,如果我哪天不在气象局干了,最想去干什么工作吗?”她突然转移话题。
“什么?”
“幼儿园老师。”程知微笑笑:“我喜欢跟孩子一起玩。”
高晋手一抬,指向前方:“那个适合你。”
马路对面,多了几个摊位,全是租售滑雪板的。
程知微的的确确心动了,但她还是摇头:“算了高总,这种还是跟男朋友在一起比较好玩。”
高晋意兴阑珊地点头,没再搭腔。
两人在庐山待了两个晚上,什么景点都没去,酒店院子里的雪景已经够美。
这三天程知微过得轻松无比,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泡温泉赏雪。
这是她第一次跟高晋相处这么长时间,他这人除了话少了些,可以算得上是个完美的旅游搭子。
第一天她还有些别扭,不敢让他帮忙拍照。
倒是高晋主动提出来,可以帮她拍几张。
程知微一向上镜,无论他怎么拍,怎么布景,都好看。
为了答谢他,她决定周日下午退房,陪他一同去景德镇出差。
高晋此行去景德镇,是受邀去参加一个国际陶瓷峰会。
从庐山到景德镇开车需要 2 小时,鼎鼎大名的陶瓷之都,程知微却是第一次去。
她曾经无比好奇高晋的经历,他一个广州人,却在景德镇待了将近 10 年,因此查阅过他的一些资料。
从不多的新闻报道中,大概得知高晋年纪轻轻便收购了一个窑厂,主要做高端青花瓷出口,曾被评为“国家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
他的青花瓷品牌“初方堂”至今仍排在景德镇出口前十。
至于为什么他要放弃这印钞机一样的瓷器公司,转行去做新能源汽车?程知微很想知道。
于是她把心里一直以来的疑问说了出来。
“没有放弃。”高晋看着她,解释道:“只是重心不在这边了。”
“现在的青花瓷出口太多人做,竞争太大。”他坦然说:“我要挣的钱已经挣到了,死守没意义。”
“所以您现在看好新能源汽车?”
高晋摇头:“新能源玩不出花来了,早五六年还能算风口。”
“可是我看新时代汽车的销量一直遥遥领先。”
“赔本赚吆喝罢了。”
程知微想起他在 IFC 那一整层楼的办公室,心想,资本的世界果然比她想的复杂多了。
到达景德镇时是下午 1 点半,在酒店休整片刻后,高晋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参观一下窑厂,这个点刚好快“开窑”了。
程知微欣然应允。
15 分钟后,两人到达窑厂大门,换乘观光车入内。
程知微对于新鲜事物总保持着巨大的好奇心,观光车在园区内穿梭,穿过十来个展厅大小的独立小屋,最后在一处砖头砌成的建筑物前停下。
他们刚下车,已经有工作人员迎上来。
在景德镇,“开窑仪式”也算是一个景点,今天是周末,预约来看的游客还不少。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从侧边进入,把他们领到最前一排后,对高晋笑道:“今天这一声您来喊?”
高晋摆了摆手,笑笑:“还是让老师傅们来吧。”
程知微听着他们的对话,云里雾里。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
只见被红砖密封的窑门前突然多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老师傅,两人手里各拿着铁叉,在大吼一声“开窑咯”之后,两人合力将封门砖一一敲落,紧接着,将窑内用来阻挡火焰的空匣钵逐一搬出。
程知微伸长了脖子,看到数十个工作人员一拥而入,再井然有序地从里面搬出一个个圆柱体钵子。
很快,排成一排的木桌上摆满了刚刚出窑的青花瓷器,从瓶、盘、碗到壶,从莲花、牡丹、龙凤到山水,极致的精美,独属于中国的浪漫。
饶是她从来没有这种情结,也被这一幕镇住。
现场沸腾一片。
“能不能买啊?”
“这个多少钱?”
工作人员摆了摆手:“开窑现场不卖货。”
游客们遗憾地叹气,程知微也觉得可惜。
“那是什么?”有人大喊一声。
程知微看过去,看到两个工作人员正在动手销毁一个蓝底白花花瓶。
“为什么要砸了?”她压低声音问高晋。
“那些是次品。”
“次品?”程知微瞪大双眼:“砸了也太浪费了吧?”
高晋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那人会意,带着手里的花瓶朝他们跑来。
高晋从他手上接过,检查了一遍便知问题出现在哪里,他将花瓶倒置,让程知微看:“表面上看是完好的,但是底部已经裂开。”
程知微盯着那一小条几乎可以忽略掉的裂缝,惊掉下巴:“这么小的瑕疵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瑕疵品就是瑕疵品。”高晋把花瓶递给那人,淡淡道。
于是,程知微目睹了一场令人心痛的销毁过程。
上一秒,它们还是一件精美的昂贵的瓷器,下一秒,就只剩下一堆废墟。
“你可以去挑几件好的。”高晋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她侧身去看他。
高晋指着木桌上一套粉色渐变窄碟:“这一套,你应该会喜欢。”
程知微伸手去触摸,指尖一阵冰凉,她手一阵瑟缩:“贵吗?”
“不贵。”高晋摇头。
“刚刚那个花瓶,如果没有瑕疵,能卖多少钱?”她又问。
高晋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6 位数还是可以的。”
她怔怔点头,看着手上的粉色窄碟,越看越觉得喜爱。
“这个呢?”
“这个就是普通的水果盘,顶多卖 200 多。”
价格如此悬殊。
程知微盯着那窄碟发呆,半晌,才笑着点了点头:“水果盘挺好的,实用。”

高晋是本次国际陶瓷峰会的重要来宾,进场后,他上台,程知微则在台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会议在 10 点开始,高晋第三个发言,程知微翻着手里的折页,眼睛盯着台上的他。
在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她觉得高晋最复杂。
他有很多面,第一次在街头遇到的高晋,在 ifc 电梯内碰到的高晋,在车内跟情人热吻的高晋,大凉山陪她在医院的高晋,在暴雪的街头吃煎饼果子的高晋,以及眼前台上发表讲话的高晋,他们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
一开始程知微觉得他跟她是两个世界,他总是威严带着压迫感,可在渐渐的相处中,她莫名觉得他很有亲和力。
而这一切的转变,似乎是从她发现他跟那已婚女人的不伦恋开始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完美无瑕呢?
掌声雷动,高晋的演讲结束,程知微回过神来。
接下来的讲话她不再感兴趣,干脆起身前往展厅。
程知微对陶瓷没有研究,只凭“颜值”判断,一路走过,看到什么都觉得喜欢。
展厅里的瓷器都能售卖,只是价格过高,大多数是她负担不起的。
“这一套茶具,还有那边那两只花瓶,我都要了。”突然听到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程知微不自觉看了过去。
只一眼,她莫名觉得眼熟。
女人穿着水青色的旗袍,身段高挑美妙,手上提着小挎包,手指修长,指着展柜。
程知微抬头一看,便看到“初方堂”三个字。
那女人往她这边扫了一眼,程知微听到她的正脸,那股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
可就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直到片刻后,她看到高晋也出现。
两人站在她身前不到三米的距离,只是由于她站在另一个墙体展柜后,他们没注意到她。
“你怎么来了?”高晋的声音。
“听说你在景德镇,我过来看看。”
“我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高晋的声音极冷淡,带着隐隐的怒气。
电光火石间,程知微反应过来。
眼前穿着旗袍的女人便是高晋那位神秘情人。
之前程知微见过她几次,只是每回都在深夜,且她离开得突然。
本以为会见证一场狗血的戏码,没想到女人什么也没说,静静离开。
程知微目送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才收回视线,便看到高晋站在她身后。
“高总,你吓到我了。”程知微强装淡定道。
“你怎么在这里?”高晋淡淡问道。
“不是故意偷听的。”程知微对他笑了笑:“碰巧我也在看展。”
他没搭腔。
“你不追出去吗?”程知微问。
高晋盯着展柜里的鸡油黄瓷瓶,半晌,才道:“不追。”
“外面下雨了。”雨声传来,程知微看向窗外,对他道。
“你想说什么?”
“她都为了你追到景德镇了。”她戏谑道。
高晋转身离开。
程知微以为他要去追那女人,站在原地没动。
可很快,她看到高晋转身:“我要回酒店,你不走?”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这雨下得急,又因为会议刚结束,打车的人不少。
正好是午饭时间,高晋对她道:“这附近有家江西菜馆味道不错,去试试?”
程知微点头。
“能吃辣吗?”
“能吃。”
他借了把双人伞,带她去那家江西菜馆。
出乎程知微意料,菜馆很小,在一处不太起眼的居民楼楼下。
菜馆是民房改的,老板跟高晋熟,领了他们进包厢。
所谓的包厢,其实就是卧室改造,墙上还能看到多年前贴着的奖状。
程知微盯着那满满一墙的奖状,从小学到高中,上面的名字都是同一个。
“这里之前是老板小女儿的房间。”高晋给她倒了杯茶:“这家菜馆快 20 年了。”
程知微连忙拿起茶杯:“高总,我自己来就行。”
高晋看了她一眼,把茶壶放下。
“您年轻时候怎么会一个人跑这么远创业呢?”程知微好奇问道。
“我外公是非遗手艺人。”高晋喝了口茶,缓缓道:“初方堂就是他创立的。”
“所以您是接手了外公的家业?”
高晋点头:“我接手的时候,初方堂还只是个家庭作坊。”
“我妈是独女,她对这个没兴趣,这门手艺又不能失传,只能我继承。”高晋说起往事,嘴角始终有一抹笑意。
“我跟她,就是因为这个分开的。”他突然又道。
程知微很快反应过来,那个“她”指的是谁。
“她不愿意长居景德镇。”高晋看向窗外,雨点敲窗,这雨越下越大:“分开第二年,她就结婚了。”
“她结婚应该也有跟我赌气的意思。”高晋顿了顿:“婚后过得也不是那么如意。”
“所以,她回来找你了?”程知微轻声问道。
“几年前,她来景德镇旅游……”后面的事,高晋没再往下说。
“所以你们纠缠了这么多年?”程知微有些惊讶。
这得多深的感情,能羁绊这么多年?
“就像中了邪一样,非她不可。”高晋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分分合合,每次她都承诺会离婚,结果,她总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那这次……”
“这次是最后一次。”高晋吐着烟雾,望向她的眼神莫名让她一震。
这个眼神她不陌生。
这段时间,她就是这样看着林嘉裕的。
毅然,决绝,不给自己一丁点后悔的余地。
“她是我的初恋,第一个女人,所以,每次她只要哭两声,撒撒娇,我就能原谅她。”高晋掐了烟,哑声道:“现在想想,当局者迷,以为她多爱我,实际上她最爱的是自己。”
她懦弱,胆怯,承担不起离婚的后果,也不愿意放弃眼下看似“平静美好”的生活。
所以她用花言巧语哄住他,让他心甘情愿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
“人不能太沉浸在过去的回忆,回忆是骗人的,都是臆想。”他眯着眼,看着程知微,缓缓道。
程知微喝了一口茶,淡淡笑道:“巧了,我最近也是这么想的。”
她以为她很爱林嘉裕,其实她爱的不过是那段旧时光,爱的是那个青春热烈的自己。
“你跟他分手了?”高晋问。
“分了。”程知微答:“分手也没我想象中痛苦。”
“那是因为你不够爱。”高晋笑了笑。
这种感觉他太懂了。
前几次分开,他痛不欲生,她就像有瘾似的,一日不见便挠心挠肺。
可这一次的分开,他没有再心痛,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浑身轻快。
“离开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人。”高晋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程知微重重点头:“人总要为自己的执念付出代价。”
她拿起那滚烫的茶杯:“来吧高总,我们喝一杯,就当敬……过去的自己。”
高晋摇头,没接茬。
他起身,很快拿来一瓶果酒。
他倒了两杯,给程知微递了一杯。
两人无声碰杯,再一饮而尽。
“好像下雪了。”一杯酒喝完,程知微望向窗外。
“雨夹雪。”高晋也往外看。
她突然想到什么,轻声问道:“如果因为执念,错过了另一个对的人,现在要怎么办呢?”
“去追啊。”高晋笑笑。
程知微盯着他的笑脸:“可是,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
“他结婚了?”
“那倒没有。”
“那你还犹豫什么?”高晋不解。
“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有些苦恼。
“感情事,最忌惮瞻前顾后。”高晋道:“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自己的感受最重要。”
“他很关心我,也帮了我很多。”程知微道:“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他从来没提过。”
当然,她更害怕重蹈覆辙。
周叙陪她走过爷爷去世的伤痛,这跟当年林嘉裕的经历何其相似。
她害怕,她把“依赖”当作喜欢。
她有及时从林嘉裕抽身的勇气,却不敢去跟周叙表达心意。
这太渣了不是吗?
哪怕她能充分剖析自己的心理,一直以来,她以为她爱的是林嘉裕,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周叙。
因为他的离职,她终日不安,心神不宁。
可是,她要怎么对外说这一切呢?尤其是林嘉裕。
再说了,周叙能明白她的心意吗?
程知微皱巴着一张小脸,她虽然已经 26 岁,却对爱情懵懂不知。
她把人生最美好的 10 年都放在暗恋林嘉裕这件事上,她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喜欢上另一个男人。
更不幸的是,她根本不懂怎么去表达她的爱意。
高晋看出她的踌躇跟苦恼,他眼神暗了暗,却只道:“我帮不了你。”
程知微却好像没听到他说话,她将头埋得更深,闷声道:“你觉得我应该主动去找他吗?”
高晋夹菜的手一顿。
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道:“算了,就这样吧。”
高晋放下筷子,喝了口茶,缓缓道:“可能过段时间你就会收到他的请柬,到时候你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从景德镇回来后,程知微精神面貌好了不少,度假是有用的,她庆幸这一趟江西行,至少能让自己在一连串重压中喘口气。
圣诞过后很快便到元旦,阖家团员倒数庆祝新年的日子,父母叫过她几次到南沙团聚,她一概拒绝。
不亲热就是不亲热,对着他们就像对着两个不熟的亲戚,相处着特别难受。
更何况,爷爷去世时候他们的表现没法让她满意,她心里始终有一条刺。
饭桶五人群里,裴简发来跟蒋羽的合照,他们复合了,今年将一起去北海道倒数,巧的是冯晓跟丈夫也要去日本度假。
赵颂言带着高考班,一有节假日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压根提不起兴致干其它。
而林嘉裕,圣诞前已经回纽约,这一次可能会待到春节才回来。
各有安排,各有各忙,冯晓问程知微有什么打算?
“可能要加班。”程知微答。
实际上值班表早就已经下来了,这个元旦她不用值班。
只是看到群里大家都火热聊起假期安排,唯有她一人孤零零的,看上去有些可怜。
冯晓知道她最近状态不佳,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东京疯狂购物。
程知微谢绝她的好意:“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
群里很快又安静下来,程知微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的喷水壶,在厨房装满水后,走到阳台。
眼前这一棵结满果的番茄苗是周叙留下来的,程知微喷了点水,又拿过剪刀,小心翼翼地把番茄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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