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放心吧，没问题的。”
挂下电话，程知微望着人来车往的长街，顿觉疲惫。
几分钟后，她招手叫了辆车，回尘埃街。
哇妹父亲照旧去工地，他分不出时间来照顾孩子，便把哇妹委托给了原大姐。
程知微推开原大姐“托儿所”的门，跟上次热闹的景象不同，今天很安静。
原大姐见到她，“哎哟”了一声：“你怎么也伤着了？”
程知微笑了笑，又问道：“哇妹怎么样了？”
“睡着了……”原大姐拧眉道：“那些水泡我看着都害怕，她哭了好久……”
程知微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盒风车糖：“一会儿她醒了，麻烦您帮我转交给她。”
原大姐接过：“那你们今天还拍吗？”
“今天会继续在尘埃街拍一些空镜。”程知微如实答。
原大姐叹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从原大姐家离开，程知微慢步走回酒店。
早上起来的时候以为今天是阴天，没想到这会儿又出太阳了。
她拿出手机，打开天气预报，接下来一周，都是大艳阳天。
这多少也算是个好消息。
程知微回了酒店，刚进大堂，便被前台叫住：“程小姐，这边有您的外卖。”
程知微闻言，脚步顿住。
“我没叫外卖啊。”
“这上面写的是您的房间号。”
程知微看着眼前这几份属于她的外卖，有吃的，有药，还有一袋看似是零食。
她一时纳闷，谁买的？
提着这几份外卖上了楼，回到房间，她打开其中一份，是一碗粤式皮蛋瘦肉粥。
药袋里是两盒凝胶，镇痛的。
她又打开那零食购物袋，一盒蜜枣，一盒话梅。
程知微看着这满满一桌子，脑子里过了许多个人，依旧毫无头绪。
手机振动，程知微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豁然开朗。
“周叙。”她抢先开口：“你给我叫了外卖？”
“拿到了？”
“我刚刚还在想，到底是谁会给我叫外卖。”程知微哑声道。
“我听说你手烫伤了？”
“这么快传开了……”
“袁主任一大早把尤靖斐叫进办公室。”周叙道。
程知微闻言，语气一变：“我这边没收到消息。”
她说完，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她跟费扬说了，明天照旧拍摄，所以才……
“你伤口怎么样？严重吗？”周叙问。
“惨不忍睹。”程知微对他打开话匣子：“还好那汤出锅了好一会儿，要是刚出锅，我这只手可能就废了。”
那头，周叙沉默了许久。
“生活嘛，总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她淡笑道，开解自己：“如果一件事太过顺利，我反而觉得慌。”
“你这几天饮食清淡，少油少盐，多休息……”周叙说：“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该吃止痛药还是要吃。”
“周叙……”程知微本来想跟他说，她那天晚上的梦。
她以为那是个预示着顺利幸运的梦，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梦跟现实好像真是相反的？
“谢谢。”她话音一转。
从出事到现在，他是第一个打来电话的。
还有他发自真心的关心。
程知微总是很容易被这些细节打动。
周叙静默半晌，只道：“照顾好自己。”
通话结束，程知微将手机扔在一旁，拿起那碗皮蛋瘦肉粥，吃了一口。
虽然味道不如广州的店好，但她早饭午饭都还没吃，胃早就空了，这碗粥来得太及时。
吃完粥，她拉上窗帘，往床上一躺，双眼一闭，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是下午一点，她打开手机，林嘉裕给她发了几张照片，是这次地推活动的现场照。
程知微一张张点开看，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把她受伤的事告诉他。
“也祝你一切顺利。”她回复。
“你今天怎么样？”林嘉裕很快回复。
“挺好的。”程知微回。
“我明天要 7 点起床，明天是第一场 cos 活动，不能出一点纰漏。”
“你早点休息。”
“听你说完晚安，我就去睡觉。”
程知微盯着这一行字，笑了笑，按住语音键，甜甜说了句：“晚安，林嘉裕。”
发送出去后，她又加了一句：“我好想你。”
很快，他也回了一条语音。
程知微点开，便听到他说：“我也想你。”
因这四个字，笼罩在她心底的乌云瞬间散去。
爱情的伟大之处就在这里，或者应该说是热恋期。
只要一想到，曾经可望不可即的男人，在对她说最亲密的情话。
现下还有什么坎儿是她过不去的呢？
充满电的程知微从床上爬起，约了造型师一块儿出去买明天要穿的衣服。
原本准备的都是短袖，现在她手臂无法露出，眼下买几套长袖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一周，程知微过得忙碌且充实。
尘埃街的拍摄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在这一周的相处中，她跟这里的人几乎已经打成一片。
每回拍摄结束后，她还要回去，到花姨的小炒店吃饭。
这条街每个人都认识她，抢着请她吃饭，程知微也不扭捏，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回馈以啤酒。
这个夏天，生意最好的就是小卖铺，程知微每天晚上都要买上几箱啤酒，请在场的所有人喝。
也有人劝酒，程知微便笑着摇头：“我倒是想喝，但是医生不让。”
她的伤口也逐渐结痂，医生的嘱咐是一周后要换药。
刚好这天拍摄结束，她带上哇妹，一同前往医院。
在医院换完药，两人没立即回去，程知微看着街对面的必胜客，问身旁的哇妹：“哇妹，你想吃 pizza 吗？”
“那是什么？”
“今天我们不回花姨家吃饭了，阿姨带你去吃 pizza。”
程知微买了个双人套餐，摆了满满一桌，哇妹见状问道：“阿姨，今天你生日吗？”
程知微笑了笑，举起可乐，柔声道：“不是呀，今天是庆祝我们……伤口不疼了。”
“来，干杯。”
哇妹笑得眉眼弯弯，举杯跟她相碰。
吃完必胜客，程知微带她到一家连锁超市零食区。
“你想要什么就拿，阿姨买单。”
哇妹怯怯地看着程知微：“阿姨，你是不是要走了？”
程知微看着她，点了点头：“阿姨明天下午就回广州了。”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哇妹眼眶已经发红。
“肯定会啦。”程知微弯下身子，帮她擦干眼泪：“尘埃街这么美，花姨的菜做得这么好吃，阿姨肯定还会来的。”
哇妹依旧情绪不佳。
“哇妹。”程知微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你不是喜欢吃糖吗？”
“椰子糖，QQ 糖，巧克力糖……”程知微拿了好几包，放进购物车：“这边还有好多，你想吃什么，尽管拿。”
“这些就够了。”
“不够。”程知微牵住她的手往前走：“这边还有饼干，小熊饼干喜欢吗？”
“我没吃过……”哇妹低声道。
程知微将货架上有的，几乎每一样都放进购物车内。
她是真的心疼哇妹，心疼这个哪怕痛得撕心裂肺，也只会咬牙低声哭的小女孩。
她没有母亲，只有终日忙碌的父亲。
她可以因为一颗风车糖开心大半天。
程知微心疼她，喜欢她，所以想尽她所能，让她开心。
哇妹收获了两大袋零食，开心又忐忑。
程知微把她送到家门口：“回去吧。”
“阿姨，我们真的还会再见面吗？”哇妹依依不舍地问道。
“肯定会。”程知微承诺道。
哇妹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程知微蹲下身子，温声问道。
“阿姨，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
程知微张开手，轻轻抱住她。
“阿姨，你好像妈妈啊。”哇妹把脸埋在她颈窝，闷声道。
程知微察觉到，脖子一片温热。
昏暗路灯下，哇妹从程知微的怀抱离开，低着头，小跑进了身后的家门。
程知微怔愣了许久，手摸到那温热处，抿了抿唇。
在回酒店这一路，她心情时而低沉，时而澎湃，满腔的话不知道该对谁说。
最后，还是打开他的对话框。
“周叙，这个时候，我更加坚定，做这个节目的意义。”
“这里真的很像另一个社会，就像桃花源记里面的桃花源，这里面的人，跟外面好像真的不一样。”
“我在这里，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这种纯朴，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消失了十多年。”
她觉得，这些话，跟别人说，他们未必能懂。
可是周叙一定能懂，因为他也来过尘埃街。
“喜欢就多回去看看。”很快，周叙回复：“你跟小时候的距离是 20 年，但跟尘埃街的距离是 3 个小时的飞机。”
程知微看着信息，转过身，看着身后闹哄哄的人群。
她不知道，以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也不知道，她的出现，会不会让这里做出巨大改变。
她带着私心想，希望这里的一切都不要变。
等哪天，她不习惯外面的世界了，至少还有这里能让她躲一躲。
或许，尘埃街就是那架“时光机”。

从北京回来后，主任给程知微放了两天假，让她好好休息，养伤。
程知微这段时间缺觉缺得厉害，回到家后睡了一天一夜。
一直到隔天下午 4 点，醒来时觉得身体终于不再沉重，精神也不再混沌。
一上秤，发现自己居然掉了 5 斤。
以前为了上镜需求，她每顿饭只吃 7 分饱，这下好了，有理由大吃大喝。
洗漱收拾完，程知微想起林嘉裕，知道他最近很忙，而她成为他女朋友这件事，虚幻得不像话。
程知微打开微信，给林嘉裕发了条信息。
信息发完，正想着出门觅食，消失已久的好友冯晓突然约她吃饭。
高中毕业后，冯晓一个人去了西北读大学，那时候，每年寒暑假，她们经常一块儿旅行。
程知微因为冯晓去了西安，去了兰州，走遍了东北三省。
而冯晓也因为程知微的原因，跟着她去熟悉厦门，偷摸摸去了上海，又去了杭州，和苏州。
可后来，冯晓跟男朋友移居新加坡，两个人见面就少了，微信聊天也少了。
但是任何时候，程知微找冯晓，冯晓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同样，冯晓在异国有烦恼了，只要找程知微，她也会第一时间跟她说话聊天。
也许是因为高中的战友时光，也许是因为大学四年，一起做旅游搭子的默契，她们的关系沉默但又深刻。
冯晓电话里告诉程知微，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在广州办婚礼。
婚期在本月，主纱早已经定了，敬酒服却一直没买到满意的，想着约程知微，她眼光好，肯定能买到合适的。
她们约在太古汇见面，程知微到约定的餐馆时，冯晓就已经到了。
将近一年未见面，冯晓变胖了，以前瘦瘦高高的女生，现在多了丰腴的韵味，眉眼神色都是幸福的光晕。
“知微，我是不是胖了很多？”冯晓看着程知微，摸了一下脸颊，笑容满面。
“不胖。”程知微落座，笑着说：“比以前成熟了，也比以前更好看了，是两种不一样的美。”
“我最近减肥，点了个沙拉。”冯晓把菜牌递给她：“你看看要吃什么，挑你喜欢吃的，别节食了。”
“你太瘦了，多吃点。”冯晓又道：“好像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
程知微接过，扫了眼菜牌，要了份牛扒，一杯苹果汁，还有一份土豆泥，一个抹茶蛋糕。
“广州太热了，天一热，我就没胃口。”程知微盯着冯晓看：“你也多吃点，别中暑了耽误婚礼。”
冯晓喝了口柠檬水，托着腮，认真看着程知微，目光一点点从她脸上往下看，直到看到她的手臂。
“这么热的天，你穿长袖？”她有些惊讶：“你们主持人是不是又新加了规定，不仅要瘦，还要白？”
冯晓知道程知微的工作，气象主持人，不像现在爆火的综艺节目主持人，也不像坐台桌前的新闻主播。
怎么说呢，气象主持人，就像被时代逐渐遗忘的一种职业，说重要，没人看。说不重要，但很多种地的人，老年人，包括她作为她的好友，一年四季都盯着看。
听她说完，程知微把衬衫的袖子撩起，手臂上伤口已经结痂脱皮，留下一大片红褐色的印记。
“你怎么了？烫伤了？”冯晓拉过她的手臂：“疼吗？怎么搞的？”
“在北京录节目，不小心被打翻的汤烫到了。”
程知微盯着那形状隐隐泛红的伤疤，想起了尘埃街，想起了小小的哇妹手臂上也会有一样的伤疤。
冯晓松开手，然后低头拿起桌上的手机：“这个会留疤的，我问问我同事。”
“她以前烫伤过，应该知道什么祛疤膏好用。”
“你不用急。”程知微忙拦住她，心里暖暖的：“先吃饭先吃饭。”
“要是留疤，对你上镜会不会有影响？”冯晓夹了菜放到程知微碗里。
“那倒不会。”程知微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要是真的留疤了，化妆的时候可以用遮瑕膏盖住的。”
“你这算不算工伤？”冯晓静静看着程知微，她总是平平静静的，好像什么事都打扰不到她。
刚好土豆泥上桌，程知微舀了一大口，放进嘴里：“算吧，不过不重要。我看到它，会想起好多事。”
“我一直以为你的工作就只是站在录影棚里念稿。”冯晓欲言又止：“气象主持人这份工作轻松又体面，你说你，干嘛非要揽屎上身。”
程知微闻言，忽然想到一些别的事，以前她没想明白的事情。
之前，她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林嘉裕不好好继承他父母的家业，非要走另外一条难走的路。
这会儿，冯晓一句话点醒了她。
其实她跟林嘉裕一样，他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别人看来，坦途自然是最好走的，但从他们的角度，实现“自我价值”更有意义。
程知微咽下口中的土豆泥，正想开口，手机震动，是林嘉裕的来电。
程知微嘴角不自觉牵起淡淡笑意，她看了冯晓一眼，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环境嘈杂，背景音听着应该是在机场，闹哄哄的人声盖住了他的声音。
林嘉裕说：“知微，我回广州了。”
“你在家吗？”他又问。
“我在太古汇，跟冯晓逛街。”程知微声音不自觉柔软起来。
“冯晓回国了？”他说完，又轻声说：“那我去找你。”
“你不累吗？”她柔声道：“要不你先回家？我逛完了去找你。”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林嘉裕哑声笑，顿了顿，他又说：“我去拿行李了，一会儿见。”
程知微挂断电话，见冯晓一脸认真的打量着她，像一个忽然严肃起来的侦探。
“男朋友？我好像听到男人的声音了。”
程知微笑着点头，暗恋林嘉裕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冯晓。这么多年，只有裴简知道，她藏得很好。
但是那么多年，冯晓却陪着她，默默走过了无数次上海的街巷，一次又一次路过那所大学。
跟林嘉裕在一起后，程知微第一时间告诉了裴简，也很想告诉冯晓，可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她却犹豫了。
此时，冯晓笑得暧昧：“男朋友是谁呀？是同事还是其他行业的人啊？”
“一会儿他来了，你就知道了。”程知微笑着说：“虽然有男朋友了，但是你的捧花还得给我。”
冯晓也不着急，她吃着沙拉，心里好奇，程知微到底会看上什么样的男人？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回来了？”程知微适时转移话题。
冯晓学历高，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两年前在新加坡入职了一家公关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我辞职了。”冯晓喝了一口咖啡：“知微，我要回归家庭了。”
这样的人生选择出乎程知微的意料，她愣了一下，不解地问：“你以前的规划不是这样的。”
在他们去新加坡之前，程知微见过冯晓的丈夫，那时候还是男朋友。
许政峰，北大高材生，是赵颂言的本科同学，当年就是她介绍他们认识的。
程知微印象中，那是一个高大木讷，不擅言辞的学霸。
许政峰跟裴简，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类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惊讶？”冯晓语气平顺温和。
程知微压下心中的惊骇：“是惊讶，你从高中到大学，一路努力那么久，拼了那么久，出国，接 case，由小到大，短短两年混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