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程知微笑着说：“别人送的。”
庄瑶闻言，灵敏地捕捉到一丝恋爱气息：“男朋友？送这么精致的礼物，肯定是男朋友。”
程知微依旧在笑，许久，低低“嗯”了声。
庄瑶一脸惊讶，出声问她：“真拍拖啦？”
她声音不小，程知微余光瞥到几个还没走的同事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庄姐，我送点什么回礼好呢？”
“男人喜欢什么我还真不清楚，我也只谈过一次恋爱，没什么经验。”庄瑶笑着说：“我老公就一糙男，现在都老夫老妻了，平时很少送礼物。”
说话间，庄瑶拉过隔壁座位上的一把椅子，坐下后，凑过来，打探程知微的恋爱进度条。
周叙刚好从食堂回来，手里捧着一盆小番茄，番茄苗已经长势很高，枝条上已经结出了绿色的小果。
他远远看到程知微和庄瑶头挨着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什么。
前天情人节，程知微大概是去见林嘉裕了，可昨天一天，她貌似并不开心。
这会见到她到满脸笑意，周叙不自觉地跟着唇角上扬。
周叙端着番茄苗，走到程知微的座位边，抬手敲了敲桌子。
“你的番茄苗活了，还结果了。”
程知微听到声音，抬起头，见是他。
而她的注意力，成功被番茄苗吸引过去，枝干长高了不少，还结了果，小小的绿色颗粒，像翡翠珠子一样。
“周叙，你真的好厉害啊，简直就是神农在世。”程知微忍不住夸道。
周叙将番茄苗放在桌子上，绿色的枝叶，在金黄色的夕阳光里，仿若一株金色的鲜花。
庄瑶凑过来，伸手点着小番茄果：“我说你天天蹲在食堂的阳台干什么呢。”
周叙说：“你的火龙果，还有尤长靖的韭菜苗，都长得很好，那里太适合种植物了。”
三个人凑在一起，盯着一颗番茄苗打量了好久。
庄瑶看了程知微一眼，又问周叙：“周叙，你们男生一般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周叙问：“庄姐，你是要给谁送礼物吗？”
庄瑶摆了摆手：“不是我，是知微，她要给她男朋友回礼，不知道送什么。”
程知微笑着看向周叙，刚一抬头，他的目光落向她，然后快速挪开，最后垂下来盯着番茄苗。
夕阳的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长长的黑影，一如他忽然黯淡的情绪。
“男生一般都喜欢电子产品，玩游戏的话，送游戏周边也可以。”
他说完话，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得观察他平时喜欢什么。”
程知微想起了什么，一脸顿悟，她开心地看着周叙：“周叙，你真是我的灵感童子。”
周叙只是笑了笑，最后绕过程知微的办公桌，往自己的工位走去。
短短的几米，他好像走了很久……

周六上午，《三餐四季》整个主创团队从广州白云机场出发，前往北京。
起飞前，程知微给林嘉裕发了条信息，确认成功发送后，她打开飞行模式，戴上眼罩，打算睡一觉。
林嘉裕这两天在纽约，两人有 13 个小时的时差，且他工作太忙，所以总会出现没办法及时回信息的情况。昨晚难得两人时间能对上，开着视频通话，一聊就到半夜。
程知微打了个哈欠，调整好眼罩，在飞机起飞前，已经睡了过去。
三小时后，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程知微下了飞机，望着阴沉的天，心也随之一沉。
摄制团队的总负责人费扬从她身后走过，低声说了句：“希望明天天气能好点儿，要是下雨就麻烦了。”
程知微点了点头：“天气预报显示明天多云。”
“天气预报能信吗？”
“……”
下榻酒店后，已经是中午 1 点，林嘉裕那边是凌晨，但他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
两人腻歪了好半天，直到她听到裴简在那边大声揶揄。
“时间不早了，你快去睡觉吧。”她催促道。
“祝你明天一切都顺利。”林嘉裕声音带着笑意，那细碎的笑声从电波传过来，程知微耳垂发烫。
挂了电话，程知微从床上起身，因着飞机上那一觉，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困，便想着出去走走。
上一次来，每天都是大艳阳天，天空湛蓝，建筑熠熠生辉，阳光照耀下的北京城绿树成荫。
不过，阴天的胡同也别有一番感觉。
没有阳光的照射，建筑物的色彩显得较为朴素，失去了在阳光下闪耀的光彩。
但街道宁静，来往车辆较少，行人的步伐也是慢悠悠的。
程知微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馆停下，整面墙的凌霄花正盛放。
她突然想到什么，抬腿走了进去。
在前台要了杯冰美式，她四处张望，这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咖啡馆，不知道为什么，顾客还不少。
目光突然落在角落里的立面广告牌。
“这里能看到白塔？”她问那咖啡师。
“对，二楼可以。”咖啡师笑道：“不过现在位置应该已经坐满了。”
程知微拿着咖啡上楼，想着碰碰运气。
没想到她运气还可以，上一个人刚好要离开，见她正在找位置，便挥手叫住了她。
“小姐姐，我急着去上厕所，你一会儿帮我把这本书还给前台可以吗？”女孩指着桌上的书，问道。
程知微自然应下：“好，你去吧。”
“谢谢谢谢。”
程知微落座，一抬眼，巨大的白塔坐落在层层叠叠的青灰色胡同屋檐中。
她看周边的人都在拍照，没忍住，也拿出手机拍了几张。
虽然天气不好，但耐不住氛围好啊，浓郁的咖啡香中，有人在低声闲聊，有人在看书，有人看着笔记本屏幕正追剧。
偷得浮生半日闲，就这样坐着，喝着咖啡，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用去想。
程知微拿起桌上女孩留下的书，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她翻开书，看着目录，一页一页翻过去，印象中初中看过这本书，但具体写了什么内容，早已经忘得七七八八。
就这样翻着看着，程知微靠着椅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是被晒醒的。
没想到在白天即将结束之前，太阳紧赶慢赶，还是赶到了。
阴霾的乌云散去，阳光洒向大地。
程知微眯着眼，还未从甜梦中完全苏醒，恍惚间手机震动。
她打开一看，是周叙。
周叙给她发了条信息：“我看北京今天好像有雨，出门记得带伞。”
程知微一看，唇角勾起，拍了张阳光洒在白塔上的照片，给他发了过去。
“本来是阴天，没想到突然出太阳了。”她又回复道。
那边还没回，她又在聊天框里输入：“这家咖啡馆有印象吗？”
“？”周叙回了个问号。
“看我微信头像。”她回：“上次，你就是在这家店的门口给我拍了这张照片。”
是的，那张照片她越看越喜欢，后来就把微信头像换成了这张。
“今天还要去尘埃街踩点？”
“我就是随便逛逛，没想到逛到了这里。”程知微回：“这里二楼能看到一整个白塔。”
因为出太阳，一楼的游客都跑到二楼来拍照，程知微见人越来越多，拿起那本《我与地坛》下了楼。
走出咖啡馆，群里发来信息，今晚的聚餐地点定了，离这里不远，骑车过去也就 20 分钟。
程知微看了眼时间，现在过去差不多，于是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
10 分钟后，阳光还铺在石板路上，没想到倾盆大雨随之落下。
程知微被当头一浇，一脸懵然望着天。
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
她急忙将单车停在屋檐下，出神地盯着雨幕。
随后，她又掏出手机。
“周叙，还真被你说中了，今天真的下雨了。”她发完，又拍了张照片过去。
“你带伞了吗？”周叙回。
“没呢。”
“这雨应该不会下很久。”他回。
“你怎么知道？”
“过云雨，大概 5 到 10 分钟就能停。”
程知微盯着这几个字，笑了笑，不急不躁地等雨停。
她看了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逐渐变小，5 分钟后，雨真的停了。
她欣喜又诧异，告诉周叙这个信息。
“一会儿可能还会有彩虹。”
程知微将信将疑，骑着车往餐馆走。
雨后的胡同清新明亮，绿意盎然，单车在郁郁葱葱的街道中走过，风一吹，残留的雨水从绿叶滑落，落在她的发顶，落在她的领口，落在她的肌肤上。
程知微一路驰骋，莫名的畅快。
恍惚间回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车子跟随着导航一路骑行，目的地到达时，她听到有人惊呼。
程知微转过身，望着远处天边巨大的双彩虹，突然情绪上头，鼻尖一酸。
或许这是个征兆，美好的征兆，预示着《三餐四季》将会顺顺利利进行。
也预示着，她事业的新起点，也会像这彩虹般幸运，绚烂。
程知微一边编辑短信，一边回餐馆里走。
这头，周叙站在绿植环绕的天台，收到她的照片。
他盯着那张照片许久。
最终，还是没有回复。
这一夜，程知微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倒挂在彩虹上，目光所及，是一整片星海。
她茫然四顾，一扭头，便看到周叙正直直看着她。
那一片星海就像 PPT，在她眼前放大，再放大，无限放大。
直到她震惊，愣住。
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一幅横亘在穹顶之上的巨大油画。
那是一条由无数恒星、星团、星云和暗物质组成的巨大带状结构，其密集程度令人赞叹。星光相互叠加，交织成一片璀璨的光带，从一边的地平线延伸到另一边，宛如天空的一条巨大裂缝。
星带的中心部分尤为明亮，光芒汇聚，仿佛是无数星星的大漠，沙粒都是微小的光点。
“周叙……”程知微带着颤音，看着他，问道：“这是银河？”
周叙点头：“我们很幸运。”
“我们怎么会这么幸运啊……”程知微还是不敢相信。
“这可能预示着，我们都即将有好事发生。”
程知微缓缓睁开眼，望着发白的天花板，一时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这是她第一次梦到周叙，说来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梦到周叙呢？
可一想到梦里那个结局，他说的那句话。
程知微边洗漱，边想，或许这就是一种心理暗示吧。
心理暗示强大的地方在于，程知微这一天真的充满了力量。
而这第一天的录制，也出乎意料的顺利。
“今天的工作强度不大，就是介绍一下尘埃街，出场的人物也不多，都还挺好沟通的。”晚上，她敷着面膜跟林嘉裕语音聊天。
“不过明天可能就比较有挑战性了，明天要去拍花姐炒菜，还有哇妹一家……”
她有说不完的话，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头林嘉裕再没出过声。
“林嘉裕？”程知微喊了他好几声：“你在听吗？”
依旧无人回话。
直到她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传来，程知微才反应过来。
“困了就跟我说嘛，干嘛要强撑着。”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轻声道：“晚安，林嘉裕。”
第二天的拍摄，依旧是在清晨 7 点开始，这个点的尘埃街寂静到荒芜。
程知微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有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接下来又要干什么。
费扬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天气不好，先拍内景。”
程知微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一行人往花姐的小饭馆里走。
“我北漂那会儿要是有这么个地方，我也不至于挪窝跑广州去了。”看到花姐的招牌，费扬笑道。
“这就是信息差吧。”程知微道：“这期节目播出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今天工作量大，你吃早餐了吗？”
“没呢，花姐说给我蒸了几个北方大馒头。”
程知微进屋，见花姐的小饭馆已经布好景，比她更辛苦的，是一众幕后工作者。
当然，花姐也辛苦，相比于程知微的精神抖擞，花姐正坐在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见程知微进来，花姐双眼发光，抓着她的手叫道：“小程，我好紧张。”
“您台词都背好了吗？”程知微宽慰地笑了笑。
“背了，但我一紧张就忘。”花姐皱着眉，一脸苦恼：“可能现在刚睡醒，脑子还是懵的。”
“我给您买了咖啡，提提神。”
“喝不惯那玩意儿。”花姐摇头，随后掏出一瓶风油精，往太阳穴抹。
“没事儿，不用紧张。”程知微又道：“我们先不说台词，您就跟平时炒菜一样，当我们这些人都不存在就行。”
花姐闻言，眉头总算松解：“行，那我先试试吧。”
花姐虽然嘴上说着紧张，但做事还是很靠谱的，炒菜的画面都是一条过。
程知微松了一口气。
“哇妹一家来了吗？”
“来了。”
有孩子在场，气氛活跃了些，花姐也是真心疼哇妹，便说还是要给她煮个粉肠面。
虽然剧本里没这一段，但程知微想起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以及哇妹吃到面时弯成月牙的笑眼，还是答应了。
依旧是一碗清汤粉肠面，一碗香辣肥肠面。
程知微坐在哇妹父女俩对面，看着他们埋头吃面。
“人间烟火”这四个字，突然在这一刻被具象化。
程知微对哇妹笑了笑，问道：“妹妹，你在这家店吃了多久啦？”
“我跟爸爸一起来北京 3 年了。”哇妹今天扎了个高丸子头，穿着蓝色条纹衬衫裙，看上去乖巧又可爱：“花奶奶的面是最好吃的。”
哇妹说完，捧起那不锈钢盆，喝了一口汤。
见这一条也要完美通过，程知微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可下一秒，哇妹的哭声突然响起。
铁盆盆檐滚烫，哇妹还太小，手一被烫到，下意识就松手，于是滚烫的面一下子倒在她身上。
众人见到这一幕，同时惊呼。
程知微离得最近，伸出手想要去帮她接住铁盆时，已经来不及。
人群中闹哄哄的，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拿烫伤药。
程知微眉头紧锁，连忙将哇妹拉起身，抖落她身上的浓汤，正想出声，她手臂一阵灼痛感。
“对不起对不起……”哇妹的父亲因为心急，起身时，桌子一颠，那盆红油肥肠粉就此掉落，正正倒在程知微手臂上。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程知微忍着痛去安慰哇妹：“别哭了宝贝。”
有人过来将程知微拉起：“程老师，这里交给我，你先去处理……”
“我没事。”程知微打断她，镇静道：“你们先帮哇妹处理，她还小，不能留疤……这样吧，还是先送医院。”

程知微坐在急诊室门口的塑料凳，大清早的，看病的人很多，进进出出，声音嘈杂。
哇妹细碎的哭声从里面传来，程知微听着心里不好受，眼眶也跟着发红。
“程老师……”抱哇妹进去的场务助理跑过来，叫了她两声：“到您了。”
程知微起身，跟着他进急诊室。
一进门，便看到哇妹躺在床上，右手手臂以及左腿起了许多水泡，触目惊心。
程知微走到她身旁，手擦去她的眼泪：“不哭哇妹，一会儿阿姨给你买风车糖。”
哇妹听到“风车糖”，两行泪滑落，哽咽道：“谢谢阿姨。”
面对如此乖巧的孩子，程知微愈发内疚。
“你也烫伤了？我看看。”医生从她身旁走过：“坐。”
程知微的伤比哇妹还要严重，红油滚烫，又是刚出锅没多久。
那种钻心的痛感，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经历。
只是从尘埃街到医院这一路上，因为担心哇妹，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想伤口的事。
这会儿被医生一问，她才发现，整只左手好像已经麻木。
痛到麻木。
处理完伤口，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程知微离开前，迟疑地问道：“医生，会留疤吗？”
“多多少少会有点，等好了你可以用去疤膏。”
程知微闻言，神情黯ʟʐ然，礼貌道谢后，离开急诊室。
刚出医院大门，便接到费扬电话。
费扬关心她的伤情，程知微盯着缠满纱布的手臂，定了定神，才道：“明天可以继续拍。”
“你的手……”
“我穿长袖。”程知微淡淡道：“穿长袖就看不到伤口。”
费扬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倒也不用这么拼。”
“留多一天就烧多一天钱。”整个团队十几个人，总不能让他们干等着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