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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周叙想说不用,又见她笑道:“喂,来都来了。”
他只好听她指挥,站在她指定的位置上。
“来,红旗给你,拿着。”
周叙万分配合。
程知微拍完照,突然道:“我们好像还没合过影。”
于是,周叙又看着她从路边找了个游客模样的年轻女孩,她把手机交到对方手里,而后小跑着朝他走来。
紧接着,她站在他右侧,像道无形的清风朝他涌来,周叙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再次听到心跳的回落声。
“周叙,你别看我啊,看镜头。”
周叙闻言,回过神来,恍然察觉到原来自己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的脸。
两人身子挨得很近,她的发梢,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弥散在身边,他感觉自己置身在一场盛大的典礼现场,无上喜悦,又心生无限荒凉。
他手里拿着五星红旗,她竖着大拇指,俩人都对着镜头微笑。
女孩是个尽责的摄影师,横屏竖屏帮他们拍了好几张,把手机还给程知微时,还不忘夸一句:“你俩真好看,旅行愉快啊。”
程知微连声道谢。
待人走远,程知微翻着照片,对周叙笑道:“她是专业的吧?拍得很好看。”
周叙盯着她的发顶,半晌,才出声:“把这几张照片传给我。”
“行。”
照片刚传过去,程知微手机震动,一看,是爷爷发来了一条语音。
“微微,这就是我上次我跟你说过的粤剧大师,我们合唱了一段《帝女花》,给你听听。”
紧接着是一段视频。
程知微点开视频,两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坐在图书馆的沙发上,唱起了最经典的《香夭》选段。
粤剧大师唱的是周世显,爷爷唱的是长平公主。
大师果然有大师的风范,唱起来毫不费力,相比之下爷爷这个学生就差了许多。
然而程知微还是发了好几条语音夸爷爷。
语音发送出去,她沉吟片刻,还是拨通了爷爷的视频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爷爷正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半个月没见,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爷爷,你看我现在在哪里。”程知微转了一下身,远处的天安门广场就在她身后。
“你去北京了?”爷爷眼睛亮了一下。
“对呀,我来北京出差了。”她说完,拉了一下周叙的手臂,周叙的脸一下出现在屏幕中。
程知微笑着问爷爷:“还记得他吗?”
周叙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周叙。”爷爷笑了:“怎么会不记得,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们一起出差呀。”程知微说完,又问道:“您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吃得饱睡得好,你不用担心我。”爷爷说:“你要在北京待多久?”
“明天晚上就回去了。”程知微笑道:“爷爷,我给你带稻香村的糕点回去啊。”
“别,稻香村不好吃,我吃不惯。”爷爷嘟囔道:“还不如翠华的酥皮,哎,那个老北京香酥芝麻饼倒是挺好吃的,虽然每次都崩掉我的假牙,但是好吃啊,”
程知微心虚地朝过往的行人看了一眼,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说的是粤语,也没人听得懂啊。
“好,那等我回去,我给你买翠华的酥皮,这次北京就给你带芝麻饼,您还想吃什么,随时踢我。”
挂了电话,方才还人头涌动的长街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而在外奔波了一天的程知微,也开始感觉到周身疲惫。
周叙见她耷拉着脑袋,不忍道:“我刚刚打了车,前面还有 15 位。”
程知微一听,瞪大了双眼,“那还不如骑车回去算了。”
“你还有力气骑吗?”周叙笑了笑。
“没有。”程知微疯狂摇头:“还是等车吧。”
凌晨的北京车比人多,其实这周遭很安静,跟广州喧闹的夜生活不同,这里这个点已经没有店铺开门,更别说摆摊的小贩。
不过想想也是,这附近到处交通管制,管理之严格算得上全国之最,根本不允许有摊贩破坏街头文明。
程知微靠着大树,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凌晨的北京天空依然是深邃的黑暗,星星稀疏地点缀其中,闪烁着寂静的光。
“北京这种大城市,光污染这么严重,居然能看到星星。”她对周叙轻声道。
周叙也抬头看,半晌,他低下头看她:“几年前,我还在北京看到过银河。”
“在这里吗?市区能看到银河?”
“在喇叭沟门,一个原始森林附近。”
“肯定很美吧?”
周叙点头:“肉眼能看到,很震撼。”
“我没看过银河。”程知微喃喃道:“不过我看过极光。”
“本科的时候,在漠河看到的,也很震撼。”
那时候,林嘉裕也在。
想到这里,程知微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他。
她旺盛的分享欲好像只对林嘉裕有,这大概是出于爱吧,程知微想。
在等车间隙,她断断续续跟她分享今晚在尘埃街看到的一切,好像是害怕自己会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她描述得很详细。
文字很感性,能一眼看穿她的情绪。
只是,一直到她跟周叙坐上网约车,一直到她这一夜睡着过去,林嘉裕都没回复。
隔天,程知微还要再去一趟尘埃街。
而周叙则要再去一趟荒野植物园,只因奶奶昨天看到他发的热植展照片后,对其中一盆紫藤很是喜爱,周叙打算去买下来。
于是两人分头行动,约定好下午 3 点在酒店见面,再一起去机场。
白天的尘埃街很安静,大多数人都去工地干活了,只剩下几个妇女留在家中,她们看到程知微,眼神都带着防备。
花姨的快餐店大门紧闭,现在不是营业时间。
就在程知微毫无收获,想打道回府时,她站在巷子尽头,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哇妹。
矮旧的木门突然被打开,哇妹探出头来:“阿姨,我见过你,你昨晚在花奶奶家吃饭。”
程知微对她笑了笑:“妹妹,这是你家吗?”
“不是。”哇妹今天穿了条粉色的碎花裙,辫子是花了心思扎的麻花辫,她脆声道:“爸爸去上班了,这里是原阿姨的托儿所。”
“托儿所?”程知微走近,从门口的隙缝中看进去,确实能听到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在说话。
有脚步声传来,哇妹看到人,叫了声:“原阿姨。”
来人是个矮胖的妇女,看着面善,程知微对她笑了笑:“你好。”
“你找谁?”她眼神同样带着警惕。
程知微把来意如实告知。
原大姐听得一知半解。
程知微问:“哇妹说这里是托儿所?”
“他们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今天不是星期天么,没人看孩子,我帮忙带着,管他们两餐饭。”
程知微点了点头,没再细问,礼貌地告辞离开。
走没两步,她又被叫住。
“你做那个节目……”原大姐踌躇地看着她,犹疑道:“会不会影响我们继续在这里住?”
“我们就怕你把这里拍火了,到时候房东涨租。”
这是程知微从未想过的问题……

下午,程知微到首都机场时已经是 4 点半,他们的航班是 5 点 05 分。
她一边看表,一边给周叙打电话,机械的嘟嘟声一遍又一遍,那头无人接听。
今天出门前,两人原本约好 3 点在酒店会面,再一同到机场回广州。
但因为在尘埃街遇到原大姐,两个人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时间就过了。
程知微只好给周叙打电话,告诉他,她就不回酒店了,麻烦他帮忙拿上她的行李,两人在机场会合。
谁知来的路上大塞车,比预计到达时间还是慢了 20 分钟。
繁忙的候机大厅里,程知微站在一根柱子前,机场老旧沉闷,玻璃窗外刺眼的夕阳照进来,晒得人心烦。
程知微一边拨着周叙的电话,一边抬眼注视着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
时间一点点流逝,可值机口这边始终没有周叙的身影。
身后显示屏不断更新着航班的信息,公告声时而不时地在人群中响起。
她放下手机,扫了一眼时间,已经快要 4 点 50 分了,他们估计要错过这班飞机。
程知微倚着柱子,在微信上跟爷爷说了一声,如果晚上十点没有去养老院,就别等她了。
发完微信,她侧身透过泛黄的玻璃窗,怔怔的望着天边灿烂的红霞,心里在想原大姐的担心。
节目的意义,是拍摄一座城的故事,可是他们本身就是北京的外来人,节目一旦出圈,那么这些飘荡在这座城市的“尘埃”,能真正受益吗?
她想到原大姐抱着哇妹,悄咪咪凑在她耳边问:“你说尘埃街真能火吗?火了以后,我也要摆摊……”
程知微心事重重的想着事情,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程知微——”
她转过身,抬眼间,看到正对面,来去匆匆的行人里,周叙穿了件最简单的白短袖,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远远望过去,他明朗飞扬的样子,有一种清澈的少年感,一瞬间就能驱散她所有的烦恼事。
程知微朝他挥手,她起身朝他走去,周叙也朝她走来。
“飞机延误一个半小时,广州暴雨,刚刚通知的。”
两人同时开口,程知微听他说完,笑了一声:“那咱俩真是鸿运当头,不然就误机了。”
周叙嘴角轻轻牵起来,有些抱歉地说:“刚刚在办托运,所以没接到你的电话。”
程知微摇了摇头:“没事儿,我知道你应该在忙的。”
她说话时,目光落下来,看到他手上提了个红色购物袋:“老北京香酥芝麻饼,给奶奶的?”
周叙笑着,将袋子打开:“不是,奶奶就喜欢吃自己种的。昨晚爷爷不是说想吃,我今天从植物园回酒店的路上刚好看到,你看看有没有买错。”
程知微有些惊讶,心下有圈涟漪骤然扩散,她感激道:“你不买,我都要忘记了。”
“周叙,你真好啊。”
程知微仰头看他,忽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情绪,只是这抹情绪稍纵即逝,像一阵头也不回的疾风,她还没回过神来时,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没买错就行。”周叙笑得明媚,外面夕阳的光,零碎的落在他脸上,让他的笑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
说话间,他正好微垂下头看程知微,眼神在刚刚碰到她时,见到她也抬头朝他看过来。
周叙快速移开目光,问道:“你想吃什么?我看那边有几家餐馆,我们先去吃晚饭。”
因航班延误,两人不疾不徐地找地方吃饭。
程知微不想吃面,于是进了家川菜馆。
从落座到上菜,一共花了不到 10 分钟,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只是意料之中的,全是料理包,并不好吃。
程知微咬了口酸辣土豆丝,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水:“能把酸辣土豆丝做得这么难吃,真应该被拉去打靶。”
周叙闻言,笑了笑,也去夹了一筷子。
“确实难吃。”他尝了一口,皱眉道。
“忽然有点想吃花姨的快餐。”程知微托腮,望着一桌子的菜,若有所思的说:“真没想到现在想吃口新鲜现炒的菜都那么难。”
“在这种地方,都求快,又不能用明火。”周叙又夹了一筷子,摇了摇头:“确实太难吃了。”
“那他们怎么好意思一份料理包土豆丝敢卖 48?”
“隔壁有卖饭团的,我去给你买个饭团?”
程知微闻言,抬眼看他,她又忽然笑起来:“不用,这一桌子菜也不能浪费,吃这个就好。”
“你说,现在的人为什么可以因为求快,而大幅度降低饮食要求呢?”程知微吃了口酸菜鱼:“如果在 20 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以后每天吃的都是预制菜,半成品,料理包,我打死都不会信。”
广州人以食为天,对吃是出了名的执着。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眼下的广州,大把茶楼用半成品,商场里的连锁店用料理包,就连学校也……人如果想真正吃一顿好的,有“锅气”的饭菜,必须到郊区的山旮旯农庄。
更可怕的是,这个社会里所有人都在逐渐接受这种新饮食制度,或主动,或被动。
“预制菜也是工业化社会的一种体现。”周叙给她添了茶:“我们不接受,但它火爆是必然的。”
“这就是我觉得最绝望的地方,哪一件事最开始不是这样呢?大家都在反对,可是反对无效,慢慢地就只能去接受,去融入,最后劣币驱逐良币。”
程知微想起原大姐的话,在北京这种地方,12 元两荤一素现炒快餐,如果播出后,大家都涌入尘埃街,也许会出现许多吃播为了噱头来拍摄,这样下去,肯定会出现资源挤兑。
菜都让外面的人吃完了,尘埃街里的人吃什么?
见到有了商机,尘埃街的房东难道不会因此动了坏心思大幅度涨租?
眼下的淄博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火了之后,原住民们被新的资本取代。
新资本可以赚一笔就跑,可原住民却要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
程知微一想到这些事,心里的天平就会来来回回的摆个不停,她的摇摆,不是说做不做尘埃街的选题。
她只是在找一个最优的视角,最有“特点”的方式,客观去拍摄北京城的这条最特别的小街……
程知微需要平衡的点是,不是因为北京让这条街出彩,而是因为这里的这群人,这些美食,让北京有了烟火人间的人情味,是这条街让北京出彩。
“有心事?”周叙看她走神的样子,轻声问。
程知微看着他,定了定神,把下午在尘埃街遇到原大姐的事情讲了出来。
说完,她又继续说:“原大姐最开始害怕尘埃街火了,这边的房租水涨船高怎么办?”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就说淄博,八大局火了之后很多新商家入驻,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但是以淄博目前的人流量,光靠之前原有的商家,根本撑不起来。淄博文旅想要接纳更多游客,只能这样做。”
“而且淄博上一个季度的旅游收入已经超过 1000 亿,你想想看,这能给本地提供多少就业机会。”
程知微一边说,一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笑了起来:“假如咱们这期节目真爆火了,能让更多的人关注到这群默默为城市建设的人,能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其实利大于弊。”
程知微脑子里两个小人打完架,一通自言自语的分析后,她心里的方向就更坚定了。
“所以你也觉得,这期节目值得做,对吗?”她望向周叙,一脸明媚。
听到她问,周叙认真说:“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确实,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程知微笑了,许久,她松了口气,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听我发了一通牢骚。
吃完饭,程知微抢在周叙买单之前给了钱:“你送了我一棵花叶橡皮树,说好我请你吃饭的。”
“你昨晚已经请过了。”
“那顿不算。”程知微说:“这顿也不算,等回了广州,我们去从化吃,有一家农庄,特别好吃。”
周叙点头,笑道:“好,我记下了。”
6 点半,总算可以登机,他们的位置在中间,靠近机翼。
落座后,程知微手机震动,她打开一看,是林嘉裕。
距离她上次给他发信息,已经过去 18 个小时。
他只回了一句——
“知微,在北京这座城市,只要你待得够久,你会发现他们的生活并不算差。”
程知微盯着这句话,内心生出一丝不适感,可就在这时候,林嘉裕又给她发了条微信。
“我去机场接你。”
短短几个字,让程知微的唇角几乎咧到耳后。
“女士,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请您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空姐的话让程知微回过神来。
她抱歉地笑笑:“好的。”
起飞时已经是 7 点,窗外的天完全黑了下来,程知微就坐在窗边,看着飞机离开跑道,一点一点地往前飞冲。
两天两晚的北京行,随着飞机冲上云霄,就这么飞快结束了。
程知微靠着窗,她望着灯火人间,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她总会生出一种错觉,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飞机稳稳的在夜色里穿行,程知微慢慢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大二那个寒假,她跟林嘉裕在漠河看极光。
本科那会儿程知微对极光疯狂迷恋,全球的追光圣地攻略她都已经熟背,冰岛全境可看,但是太远,开销高。挪威芬兰瑞典等地追到的几率大,但对时间的要求苛刻,她一个学生没办法长时间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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