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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挑来选去,还是觉得漠河最具性价比。
漠河不在北极圈,追到极光的概率很低很低,她只是抱着“试一试也许能走狗屎运”的心态。
而概率更低的是,出发前一晚,久未露面的林嘉裕发了个朋友圈——他正在哈尔滨。
程知微心怦怦跳,宿命论再次贯穿了她。
她私聊了他,如她所料,林嘉裕也是为了极光而去。
而且林嘉裕是一个人旅行,知道她也要去漠河,两人约好在哈尔滨火车站碰面。
那年的哈尔滨下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雪。
在他们到漠河的隔天,有新闻说:“哈尔滨前往漠河的火车因为暴雪全部停运。”
“我们好幸运。”程知微坐在漠河酒店的大堂,对林嘉裕说:“林嘉裕,我们一定能看到极光!”
可惜,两人在漠河待了五天,吃了十顿铁锅炖,都没见到极光的影子。
就在最后一天,程知微收拾着行李打算撤回哈尔滨时,突然接到林嘉裕的电话。
“知微,极光出现了!出门!马上!”
程知微当即爬下床,一路狂奔跑出酒店。
两人就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夜空中出现一道微弱的光线,如同黎明前的曙光,随后光线逐渐变得明亮,直至淡绿色的帷幕轻轻摇曳在星辰点缀的黑幕之上。
这些光带开始慢慢地舞动,它们伸展、涌动,以不可预测的方式变换着形状,它们在无垠的夜空中自由自在地穿梭。
广袤的天地,一眼望出去,世界都是一片银白,抬起头,便是最恢弘的光纹。
程知微在光里忽然失控,仿佛是极致的自然之美,总会让人的分享欲像烈火烧起来一样爆棚。她急着跑出来没拿手机,所以没办法第一时间跟爷爷分享。
于是心里那种愈发狂热的分享欲,全部落在林嘉裕身上,当时她没想那么多,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林嘉裕!真的是极光!我们等到了!”
那是她第一次拥抱他,男性清冽的气息从他的鼻腔呼出,窜进她的脖颈,从衣领口一路往下,直至全身,仿佛触电般,她脸上有一种被冰冷穿透后生起的燥热,烧得她,每次想起记忆里的极光,就会感觉脸依然在发烫。
然后,她感觉到,林嘉裕也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那一刻,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魔法世界,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都被这绝美的光景和这个拥抱驱散。
他的声音从远到近,钻进她的耳朵里:“知微,我们真的好幸运啊!”
他轻轻拍在她身上的触感,越来越真实,直到他温热的气流,打在她颈间,她紧紧抱住他,第一次,她可以将他圈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只要不放手,他就是她的。
程知微靠在他肩膀上,心里的烟花,轰然绚在夜空,那光华极美极静,只是那一刹那,她忽然想大哭。
她也真的哭了,更加戏剧的是,她跟林嘉裕拥抱的一幕被一个蹲点的专业摄像师拍下。
那张合照至今还夹在她的高中毕业相册里。
最后,程知微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她懵然睁开眼,往窗外望出去,才发现是飞机落地了……

一下飞机,独属于广州暴雨天的湿度扑面而来,人被风一吹,好像被一面水墙团团包裹住。
人出不去,湿热的风还不断涌进来,直到每一寸肌肤被水汽覆盖,往身上一摸,能摸出湿哒哒的手感。
在北京待了两天,吹惯了清爽的风,程知微这会儿感觉浑身难受。
两人拿着行李往地下停车场外面走,从电梯出来,远远就看到林嘉裕的车停在门口。
他靠着车门,长身劲影,依旧是牛仔裤长衬衫,只是比前几日更清瘦了,他正在讲电话。
门口挤满了人,停满了一辆又一辆的车,瓢泼大雨汹涌而来,断断续续遮住了人的视线。
可程知微就是第一眼看到了林嘉裕,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觉得她的心好像也浸泡在水里,因为她听到自己心底冒泡的声音。
从周三,他回深圳,到现在,两人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
程知微知道他很忙,他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有时候她白天发一条短信过去,他凌晨三四点才回。
可即便他这么忙,他还是抽出了时间到机场接她。
她一直盯着他看,缓缓走近,直到他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程知微毫不掩饰自己坦荡又热烈的目光。
林嘉裕朝她挥了挥手,挂断电话。
程知微没谈过恋爱,她不知道怎么去定义爱情这件事,更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爱情这种感觉。
只是此刻身临其境,她觉得爱应该是——在喧嚣纷杂的人群中,你只能一眼看到他,而你的心,比眼睛更想见到他。
林嘉裕直直朝她走来,他接过她的行李箱,边跟周叙打招呼:“周叙,好久不见。”
周叙也笑着跟他打招呼,但显然,他看出了些什么,他并不愿参入其中,于是找了个借口:“林嘉裕,我家跟知微不顺路,你送她回去就行,我打车回去。”
“今天暴雨,不好打车。”林嘉裕笑了笑说:“我先送她去看爷爷,然后我要回去加班,我顺路送你。”
程知微趁机拉了周叙一下,催促道:“上车上车。”
周叙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再拒绝。
“你最近是不是每天熬夜?”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程知微发现他一脸倦意,那双极好看的眼睛下两团乌青,一看就是长期睡眠不足。
林嘉裕打着方向盘,回她:“最近事比较多。”
实际上,《金箍棒》上线之前这段时间,林嘉裕的行程已经全部排满,就连周末也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想要做出点成绩来,钱已经烧出去不少,整个团队日夜不休,就等着 10 月底这一仗,他是决策者,所有人等着他的决策做事。
方才在机场等人这短短半个钟,他已经接了三通电话。
打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睡不够的觉,这就是林嘉裕近期的日常。
程知微一直盯着他的侧脸,其实到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林嘉裕要这么拼,他的起点已经超越这世界上 99%的人,他的人生本应该是易如反掌。
“你工作这么忙,其实不用专程来接我的。”程知微看着他,轻声道。
“广州今天下了一整天大暴雨。”林嘉裕转过头看她:“我担心你们打不到车。”
见她一脸担忧,林嘉裕笑笑:“放心,我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你这次去北京,收获应该不少?”他转移了话题。
“要特别谢谢你那张照片。”程知微跟他聊起这两天在北京的见闻。
林嘉裕边开车,边认真倾听,每回她说到激动处,他会适时给出恰当的反应。
后座的周叙偶尔也会插一两句。
伴随着雷鸣声起,车窗外的雨有变大的趋势,可车内的程知微却觉得无比安心。
只要在林嘉裕身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气味,她感觉自己就像泡在了青春肆意的夏日时光。她仿佛有了超能力,能在阴天看到乌云之后的太阳,比任何一个晴天都要灿烂的太阳。
当一个人对你感兴趣时,他会开始对你的一切感到好奇。
至少在她看来,林嘉裕正在一点一点去了解她的工作,她的生活,还有她微不足道的喜怒哀乐。
“那你一周后要再去一次?”车子在前面路口拐弯,林嘉裕低声问她。
程知微刚想回答,听到他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聊天中断,他接通电话,很快,程知微见他变了脸色,眉头紧蹙,眼睛上方沉重的线条倾压下来。
“忽然晕倒?打急救了吗?”
“嗯,我知道了,我现在马上去医院……”
这通电话很快收线,紧接着是急促的刹车,车轮在马路上碾出一片白色的水浪。
“怎么了?”程知微问:“要不要我们一起陪你过去?”
“有个员工进了医院,我现在要回一趟深圳。”林嘉裕神色温柔,哑声道:“抱歉,知微。”
“没事儿,我们在这里下车就行。”程知微对他笑笑:“你先去忙,需要我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给你们叫车。”林嘉裕拿过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他有条不紊的快速安排。
程知微见状,不想耽误他的事,忙道:“不用不用,趁现在雨还小,你快回去吧,小心开车。”
林嘉裕开车把他们送到就近的公交站牌下,然后又下车从后备箱拿了唯一一把雨伞递给程知微。
“你看完爷爷,回家了给我说一声。”离开前,他交代道。
程知微撑开了伞,潮湿的风雨里,她看到林嘉裕拉开车门,顿在原地,朝她深深的望了一眼。
“你快去吧,到了深圳,有事没事,也都给我说一声。”
深夜的街道被雨水洗刷着,显得异常空旷和寂寥。
街道两旁,稀疏的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光与暗交错,偶尔听见一两声疾驰而过的车辆,它们的车灯在雨中划过一道道长长的光线,声音在雨中迅速消散。
这条街道平日里或许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归于沉寂。商店的招牌灯光熄灭,橱窗里的展示品模糊不清,只有偶尔的几盏仍在工作的霓虹灯发出微弱的闪烁,像是在努力抵抗这无边的夜色和连绵的雨幕。
此时此刻,这种宁静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寂寞,就像这座城市隐藏在夜幕下的另一面,既真实又难以触及。
猩红的尾灯亮起,雨水汹涌的淹没了视线,程知微一直望着车子开出很远很远,才收回心神。
周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边要叫网约车有点难,我去看看有没有出租车。”
程知微闻言,仰头看他。
两人靠得很近,比任何一次都近,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一股独属于周叙的味道,淡淡的茉莉香,可是在茉莉清爽味道过后,有几缕若隐若现的白檀香。
“今晚太晚了。”他看着她,眼神在夜色里隐晦不明,仿佛沾了雨雾的玻璃:“我先陪你去养老院,然后我们再打车回市里。”
雨淅淅沥沥地下,伞不大,程知微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见他肩膀处,白色上衣颜色变深。
“周叙,你为什么这么好?”她的语气有着难以捉摸的失落。
可周叙感觉到了。
他静静看着她,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伞面上,每一下,敲得人心重。
然后周叙微微别过头,目光落到马路边上的积水里,好半天,他才低声说:“你之前帮我找奶奶。”
程知微抬头看他:“周叙,那天换做其他人,都会帮忙去找奶奶的。”
周叙摇了摇头,打湿的发梢和斑驳的霓虹涌荡在他脸上:“可那天,只有你。”
“还有你朋友,我可能一辈子都还不完的。”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听到周叙这样的声音,被雨水打湿的,压抑又难过的声音。
那时候,她只是简单粗暴的以为,周叙和她一样,把奶奶当作生命里唯一的支柱,所以才在奶奶的事情上,一定要这样认真且较真。
可时过境迁,她才后知后觉发现那天晚上,和他一起淋过的那场大雨里,他有多黯淡。
两人到养老院时已经十一点半,夜晚的养老院被一种阴森的氛围笼罩,静谧中似乎隐藏着无形的紧张与不安。
养老公寓院子里的老树枝桠摇曳着,仿佛是夜风的低语,叶子在黑暗中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下雨天,难得还能看到月亮。月光苍白,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老旧的建筑物上,长长的走廊和窗户投下深长的阴影。
程知微莫名打了个寒颤,她来过这里无数次,从未有过这种“心慌”的感觉。
她提前跟爷爷打了招呼,知道他还没睡,只是要怎么躲过张组长那一关,她苦思冥想。
然而,没想到今晚一楼大堂根本无人把守,一路畅通,整个养老院透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种静,第一次让程知微想到了生命的消失,那种万物消失后的静悄悄。
两人上了楼,走廊上灯光微弱,只勉强能照亮前方的几步路。墙壁上的照片和画作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仿佛这些静静悬挂的面孔都在默默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人。
偶尔,响起一两声老人的咳嗽声或者呻吟声,打破了这份沉寂,又迅速被夜的深沉吞没。
“周叙,你闻到了吗?”程知微压低了声音问。
“有人在烧纸。”周叙显然也闻到了。
清明节早过了,且又是半夜三更,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烧纸钱?
程知微皱着眉,加快了脚步,往爷爷的房间走。
门推开,爷爷还没睡,架着眼镜正坐在躺椅上看书。
看到他们进来,爷爷不像往日一样欣喜大笑,反而是迟疑地看着他们,神情落寞、寂然。
“爷爷。”程知微朝他走近,在他身旁蹲下:“等久了吧?这是你点名要的老北京芝麻饼。”
程知微献宝一样,把芝麻饼从购物袋里拿了出来:“你想不想现在吃啊?不过不能吃多,今天太晚了,只能吃一小块。”
到这里,爷爷终于有了点笑容。
他看着程知微,点了点头:“好好好,就为了等你这口吃的,我假牙都没舍得摘。”
“难为你们这么晚还过来,外面还下着雨。”爷爷看向周叙:“周叙,你也坐。”
周叙落座,笑问:“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爷爷指了指耳朵:“耳朵没那么好用了。”
程知微掰了一小块芝麻饼,递过去,“爷爷,今天大堂怎么没人守着?我本来还怕张组长又要教育我。”
爷爷吃了一口芝麻饼,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还记得陈奶奶吗?”
自梳女,陈奶奶,那个总是远远坐在人群外,晒着阳光,打着盹,每回看到程知微比爷爷都开心。
程知微点头:“记得啊,陈奶奶每次见我,可开心了。”
“就是她。”爷爷缓缓道:“她走了。”
“走了?”程知微问:“回家了?她侄子来接她回家了?”
陈奶奶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程知微喜从心来,以前可怜陈奶奶无儿无女,把钱财都给了侄子,到最后自己却成了累赘。
现在好了,陈奶奶再也不用羡慕爷爷了,她也可以回去和侄子一家团聚了。
半晌,爷爷摇了摇头:“不是,她今天下午,上厕所的时候,踩空了,摔了一跤。”
“当时就昏迷过去,找了医生来看,突发脑梗,人没了,去世了。”
程知微闻言,呆在原地,一种凄然的悲伤,一瞬间将她彻底笼罩,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去看周叙,他也正好看向她。
所以方才走廊上他们闻到的那股味道,不是错觉,而是陈奶奶的家人正在烧纸?
“这太突然了。”程知微的声音轻飘飘的,想起陈奶奶在阳光里朝她笑的样子,心口发疼。
爷爷放下手中的芝麻饼,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一双眼睛空洞的没有任何水光:“这个月,养老院走了三个了。”
一阵风吹过,窗帘被吹得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程知微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的哄着爷爷,答应周末再过来,给他带新出的鸭屎香手打柠檬茶、还有撒着辣椒面的青芒果……
最后爷爷念叨着吃鸭屎的“好奇”躺在床上,程知微又默默陪了一会儿爷爷,正要起身走的时候,爷爷忽然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干瘦又干燥的掌心,只带着淡淡的温热,那点热,从手上烧到程知微心口,她眼泪快速翻涌。
但她忍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转过头,笑着说:“爷爷,你好久没有牵我手了。”
爷爷紧紧攥住她的手,一双眼睛深深的望着她,半晌,他咧着嘴笑:“那以后你就牵爷爷的手,不要放开爷爷。”
最后爷爷又看向周叙,笑了笑:“让你见笑了,微微,从小到大就爱缠我。”
院子里,一盏盏路灯下的光圈里时不时有落叶飘过,黑暗中的树影像是摇曳的幽灵,让人不寒而栗。
哭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忽远忽近。可陈奶奶活着的时候,没有等来的人,现在哭又有什么用?
她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程知微走在前面,她逃跑似的一路横冲,周叙默默跟在她身后。
月亮远远的在身后照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像天涯里的一对苦命人,孤零零的走在窄道上,长长的影子,拖着他们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程知微终于在回廊的转角处停下,她靠着木头柱子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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