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小心翼翼地看向佩斯利,“她们都说这是小题大作,而且我也不敢去找警察……但是我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从上周开始就没有见过维多利亚了……她是我们的大姐,在酒吧里也见过你的。”
“个子高高的,穿粉裙子的姑娘?我一开始搭话的那个?”
“没错,就是她……”莉莉急切地点头,“我找不到她了。”
“你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哪里?什么时候?她说了什么吗?”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莉莉凑近了一点,眼中浮现出一层恐惧,“她跟我说了一些……我从没听过的话。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不会来麻烦你的。我看上去笨,但是我也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大家都不相信我。”
佩斯利安抚性地握住对方的手指:“别紧张。维多利亚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有人在犯罪巷诱拐孩子。”莉莉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她还说她有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人的脸,她知道是谁。”
莉莉的眼眶开始泛红:“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维多利亚就不见了——她总是这样,想逞能做好事……我们这种人不会在一个地方久住的,大家都说维多利亚是去另谋出路了,但是我知道她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的,她一直把我们当家人——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抛弃家人!”
“冷静下来,莉莉,深呼吸。”佩斯利拿出纸巾递给她,顺手把莉莉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这件事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莉莉哽咽着摇头:“没有人了……我告诉过维多利亚,如果真的有孩子失踪,警察会管的,可是她根本不相信警察……”
莉莉的哭诉在佩斯利的耳中渐渐模糊远去。佩斯利表情柔和,同时缓缓地、不着痕迹地侧过头,用余光注视着刚刚为莉莉梳理头发时手指碰到的地方。那是耳垂后面的一小块皮肤。佩斯利再一次看到那个阴魂不散的符号,十二个弧形,带着冰凉的嘲讽,刻在莉莉的脖子后面。这是迄今为止佩斯利见过的最新鲜的一个疤痕,或许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出现。这个痕迹可能与佩斯利正在寻找的东西毫无关联——但它出现的频率也实在是太高了。
令人厌烦。
莉莉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她回握住佩斯利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有一双美丽的,水汪汪的眼睛,这么看过来时仿佛把整个人生都托付给了对方:“佩斯利,你能帮帮我吗?我不能就这么……丢下维多利亚……我做不到。”
她的伤心和无助都是真实的——和那个疤痕一样真实。佩斯利收回视线,轻轻把莉莉的手拉回自己身前:“告诉我,维多利亚一般在哪里活动?还有,她在哪里看到孩子被诱拐的?只要是你说的地方,我会一个一个去找。”
莉莉狠狠地松了口气,她感激地看着佩斯利,说出了几个陌生的地名,随后又快速补充道:“——如果你觉得太麻烦了,能帮我告诉警察吗?你说的话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我还是一个人先找找看吧。”
“……可是你看上去有点为难。”
“没这回事,莉莉——我看上去什么样?”
莉莉认真地看着佩斯利的脸:“很……伤心?”
“我并不伤心。”佩斯利笑着站起身,把手杖立在身前,“倒不如说,我很生气。”
莉莉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
“不是对你生气,亲爱的——是对我自己。”佩斯利看向空旷的教室,自己刚刚写在黑板上的字还留在那里:癫痫性分裂样精神障碍。这一串字符恍如隔世。佩斯利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很平静——上课、为渡鸦干活,然后休息。但就在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分裂的。或许她早就被盯上了,而就是因为生活被分割成了互不相干的碎片,连她本人都变得过于迟钝,以至于对方开始当面挑衅她。
“我发现我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佩斯利喃喃自语,“看上去忙活了半天,其实根本没办法拯救任何人。”
“你可以拯救维多利亚。”莉莉鼓起勇气反驳她,“你也可以拯救我。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强大的人,佩斯利。你那天走进酒吧,所有人都在看着你。维多利亚脾气不好,但是我敢打赌她和我想的一样——我们都很羡慕你。”
佩斯利冲她笑。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伤心。
“……我果然不适合教书育人。”
————————————
马西亚·沃克坐在小小的铁床上,正认真地端详着手里的千纸鹤。
她把纸鹤拆掉平摊开,再沿着折痕慢慢地叠回去。马西亚全神贯注地进行着这项工作,仿佛是在主刀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牢房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狱警走进来,站在马西亚面前。
“前天晚上有个叫企鹅人的家伙因为走私军-火被抓了。”狱警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马西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他也要坐牢吗?”
“那家伙是个有钱的阔佬。他贿赂了检察官,被转到阿卡姆疗养院去了——不出三个月就能恢复自由身。”狱警一脸感慨,“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你说是吧?”
马西亚笑着点头:“是啊,有钱真的能解决很多问题。”
“你的判决书就快下来了,终身监-禁,你得在这地方呆上起码二十年。”狱警叹了口气,“看来你钱没给到位啊……”
马西亚轻轻揉捏着纸鹤脆弱的双翼:“对不起,我没办法继续工作了。”
狱警严肃地摇头:“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渡鸦的仆从把那个鱼人弄死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再安排,我们还得另找办法解决她。”他把别在口袋边缘的一支圆珠笔拿出来,递到马西亚面前:“该咱们发挥余热了。”
马西亚把纸鹤放在床上,然后接过圆珠笔,默默看着尖锐的笔头。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你得去阿卡姆,无论如何都得去。”
“……”
马西亚点头。她站起来,握住圆珠笔,没有任何犹豫,一个助跑冲向狱警,把笔尖深深地扎进对方的喉咙。
一道细细的血柱溅在她的脸上。狱警的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气音,但他没有挣扎。马西亚把笔拔出来,再捅进去,如此反复。她的表情和刚刚折纸时没什么两样。
五分钟后,巡逻的狱警发现她正在用圆珠笔切割狱警的尸体。在一阵混乱中,马西亚被架起来摁在地上。她听见有人大喊:“再找几个人来!——这女人疯了!”
她的脸上、身上全是血,面前则是脖颈和下半张脸鲜血淋漓的同事。带走一个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既不会让她恐惧,也不会让她满足。
但马西亚还是由衷地笑了起来:“我会去阿卡姆的,对吧?”
佩斯利在一家小餐馆的后门找到了维卡。
苏联人浑身脏兮兮的, 领口有干涸的血迹,头上的麦片盒拉上去一半,露出下半张瘦削的脸, 正蹲在垃圾桶旁边喝酒。她喝的是那种扁扁的玻璃小瓶装的威士忌, 一般要兑水或者绿茶进去才能入口。佩斯利第一次见到有人像喝可乐一样对着瓶口猛灌, 不由得生出一些敬意。
维卡的鼻尖红彤彤的, 不知道是穿得太少还是喝醉了的缘故。她迷茫地看了一眼佩斯利, 慢吞吞地收起只剩一小半的酒瓶,还特地放在远离佩斯利的口袋里。
佩斯利一脸冷漠:“我又不会抢你的酒喝。”
“去你的……你说不抢就不抢?”维卡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佩斯利这下确认, 这家伙真的喝醉了。
“我去找了……你之前说的那种药。”维卡拉下麦片盒, 遮住自己的脑袋,并省略了一大串骑马闯进韦恩集团的惊险桥段, “感觉没什么用。”
“没办法, 维卡, 阿尔兹海默症就像某些癌症一样, 相信自己能康复的决心比药效本身更重要。”
维卡呆滞了片刻, 然后傻愣愣地问:“那去哪里可以找提升康复决心的药?”
“恐怕现在还没有这种药。”
“……”维卡又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佩斯利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 她突然幽幽地说道:“我昨天晚上在环城公路那边摔了个大跟头,好像被车撞了,飞出去老远。”
佩斯利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是这幅灰头土脸的样子了:“好像?你把安娜骑到高速路上去了?她没事吧?”
“那不重要,安娜好得很——但是你猜怎么着?我的脑袋磕在一块大石头上,差点被磕烂了, 这反而让我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
“……维卡, 物理疗法还是很不稳定的。”
维卡胡乱地挥挥手, 好像要把佩斯利的劝告一股脑地挥走:“我知道!……我想起来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随后, 她捂住自己的手臂,那里用深深的刀痕刻着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 我早上醒过来,突然忘了我自己是谁。”维卡开始用英语俄语交杂的自创语言说话,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我当时怕得不得了,突然看见我的手上刻着‘维卡’这个单词,还流着血呢,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下来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忘记名字,阿什瓦塔,有了名字,你才算是活着。”
佩斯利已经不在乎维卡怎么称呼她了。让她烦恼的是,眼前这人似乎醉得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奶奶以前说,阿尔兹海默就是灵魂比身体先一步死掉。”莉莉悄悄从佩斯利身后探出脑袋,用好奇的眼神看着维卡,“所以她活着的时候就让我们给她准备了葬礼,说是趁着灵魂彻底消失前和大家告别。”
维卡呆滞地盯着莉莉:“……是吗?可是我的灵魂早就死了。”说完,她的眼神突然清醒了一点:“——等一下,你是什么东西?”
莉莉被她吓了一跳,无助地看向佩斯利。佩斯利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蹲在维卡身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清醒一点,维卡,帮我个忙。”
维卡的醉意似乎没有佩斯利想象中那么浓烈,至少她迅速接受到佩斯利的暗示,用比没喝酒之前更快的速度站起身,一把捂住莉莉的眼睛,莉莉惊呼一声,仿佛突然丧失了神志,站在那里不动了。
维卡立刻把手撤走,仿佛刚刚摸到了什么脏东西。她扭过头看着佩斯利,连麦片盒子上都仿佛燃起了一层怒火:“你带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佩斯利走到莉莉身边:“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没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根据我的推测,这是一个被修改了潜意识的人类。还记得前几天被你撞死的印斯茅斯人吗?他们都是有关联的。”
维卡努力思索了半天,然后迟疑地点头。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佩斯利断定这家伙肯定又忘光了。她掀开莉莉的头发,像维卡展示那个疤痕:“看看这是什么。”
维卡快速地瞥了一眼:“……好像被什么东西感染了。反正不是好东西!离我远点!”
“从我来到哥谭开始,所有带着这个印记的人不是杀了人就是已经自杀。”佩斯利把莉莉轻轻放在平整一点的地面上,“今天上午,这个女孩来到教室里找我,告诉我她的朋友失踪了,希望我能帮她找找。”
“那肯定有问题啊!”维卡一脸焦躁,“……有东西盯上你了?”
“一直有东西在盯着我。” 佩斯利有些疑惑,“但是我想不到他们对付我的手段是这样的……因为我看上去很弱吗?”
“你本来就很弱。”维卡毫不留情地回答她,“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类,随随便便一个诅咒就能弄死你,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很善良。”
佩斯利笑了起来:“这可不一定,维卡。你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你很幸运。”
喝了酒之后的维卡脾气一反常态的好,完全没被佩斯利激怒,反而非常诚实地说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没关系,你不用听懂。”佩斯利意识到维卡的不对劲,立刻抓住机会,开始阴阳怪气地模仿她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对方竟然开始委屈起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能帮我照顾莉莉吗?就是这个姑娘,别让她到处乱跑。我怕她伤到自己,或者伤到别人。”
维卡十分不情愿地点头:“那你去做什么?”
“既然有人大费周折地跑过来邀请我,我当然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佩斯利掂量着自己沉重的手杖,“我要跳到陷阱里去。”
“你确定?这可不是会打架就能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在被你绑架到西伯利亚之前,我也从来没想过还要和人打架。”佩斯利叹了口气,“谢谢你帮我照顾莉莉,之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维卡的酒意上来,又变得昏昏沉沉的:“……那好吧,你别死了。”
就维卡的个性来说,这句话简直不亚于“一路平安,我很担心你。”佩斯利不由得感动了一小下,甚至想让她永远就这么醉下去:“我尽量——再见。”
————————————
莉莉所指的“维多利亚可能会去的地方”,不出意外,全都位于犯罪巷最偏僻最危险的角落里。
走在路上时,佩斯利给已知信息排了个序,发现整条时间线已经差不多完整了:二月,马西亚·沃克出现在犯罪巷,认识了海伦和她的朋友们。海伦替马西亚分发药物,还和毒贩连上了线。八个月后,海伦死亡——这应该是整件事情失控的开端。随后,在佩斯利调查的过程中,马西亚抓住了弗兰克与莉娜,并偷走了他们的女儿海伦,紧接着被捕,婴儿失踪。一周后,帮马西亚分药的毒贩意外死亡——佩斯利客观地分析一下,自己在那起意外事故中顶多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次要原因。
毒贩也是个印斯茅斯人,这是最关键的部分。或许这可以回答佩斯利之前的疑惑:马西亚·沃克是怎么找到已经准备离开哥谭的弗兰克一家的?毒贩认识这个“背叛族群”的同乡,将他的行踪透露给马西亚,甚至帮助她诱捕弗兰克都是有可能的……
佩斯利走过破败的街道,途中还路过一家废弃的影院,驻足观赏了一会儿。影院门口还张贴着褪色的电影海报,被一层层的涂鸦遮盖起来,看不清原来的内容。但从宽敞的台阶和仿罗马式的立柱可以看出,这里也曾经人声鼎沸,金碧辉煌。佩斯利其实很喜欢在犯罪巷闲逛,这片区域仿佛是整座城市的垃圾填埋场,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不受待见。
但被遮盖住的东西往往是哥谭的本质——就像这个被时间遗忘的电影院。佩斯利闭上眼睛,想像自己是哥谭市医院的一名普通护士马西亚·沃克。她身负一个巨大的秘密,因此每周五休息的时候都会在犯罪巷奔波。也许她会站在这家电影院的台阶上,用温和关切的表情询问躲在那里的流浪者需不需要一点“止痛药”。
她是一个极端冷静,不择手段,一切以结果为导向的人。如果她有团队,那么她就是其中真正的主导者。她愿意与一个胆小的毒贩合作,一定是因为此人身上有着十分珍贵的价值——他的种族,以及他的信仰。或许马西亚向他许诺,只要帮助她,鱼人失踪的神明就会重新诞生,但这一定是谎言。若非如此,马西亚留在外面的同伴不会在海伦出生后就立刻抛弃他,让他缩在老旧公寓里抓着猎-枪不敢出门。
——印斯茅斯人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为什么需要一个混血儿?
还有最关键的问题:杜尔西内亚会藏在这堆秘密的最深处吗?
想到这里,佩斯利兴奋得头皮发麻。她想不到就这样毫无目的地四处调查,竟然真的让敌人自己送上门来——她这几天的注意力都在蝙蝠侠身上,或许这一切都和他有关?
佩斯利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前进。她越走越偏,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剩下高高的围墙,像笼子一样朝着自己的头顶罩下来。
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冰冷陌生的气息形成一堵透明的屏障,躲在里面的人可以逃出渡鸦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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