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成了一只似曾相识的渡鸦。
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渡鸦抖落羽毛上的污水,振动翅膀飞向高处,最后停在一盏烧着煤油的老式路灯顶端。这里视野良好,脚下就是吵嚷的人群。一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小镇居民正围成一个圈,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地。佩斯利眨眨眼睛,看见维卡正站在空地中央。
这个人和她印象里的维卡很不一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短发,脸颊边缘没有烧伤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郁冷漠的气势。她说话时听不出任何北俄方言的痕迹,而是流利的伦敦腔调。面对几个怒目而视拿着鱼叉的男人,维卡平淡地开口道:“这是最后期限,立刻离开这里。”
这里是维卡的记忆吗?
如果裂缝里的物质和意识之间没有边界,突然闯进某个人的记忆似乎也很正常。
愤怒的人群开始高声叫骂。一个类似镇长的人物站了出来,他身材矮小臃肿,畸形的脑袋和肩膀连在一起,嘴唇宽而厚,嘴角夸张地向下撇。他睁着一双似乎没有眼睑的眼睛,一张口唾沫横飞,像一条搁浅的鱼。他说的语言似乎是英语,但充满了粗重的喘息声,很难分辨清楚:“……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维卡不耐烦地转过头。她的目光似乎瞥过了停在路灯上的渡鸦,但没作停留:“我不在乎。反正这地方不能住了。”
“混蛋!我们不会走的!”
“不想走也得走。非得让我用点暴力手段吗?”
维卡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缓慢地转动眼球,一一扫过哪些居民气恼又胆怯的脸,似乎要把在场的人全部记住。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气势汹汹,而且十分傲慢,立刻激起了其他人抗拒的情绪。集体械斗不需要多少理智,只要人群中的某个人扔过去一小块石子,冲突就会立刻爆发。
即使势单力薄,维卡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都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运用拙劣的谈判技巧彻底谈崩后,她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尝试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给我等着。”她说道。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即使不太生气的也立刻憋了一肚子的火。居民们率先冲了过来,准备用鱼叉把这个讨人厌的外来者赶出去。维卡冷冷地盯着他们,随后在原地消失了。
渡鸦张开翅膀,从路灯上一跃而下,一路滑翔着越过那些灰扑扑的屋顶。它似乎正在往海岸线的方向飞去,中途却在某扇窗户前停了下来。窗台上放着一个有缺口的陶土花盆,花盆里的泥土干涸龟裂,没有植物生长,却插着许多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渡鸦呆呆地盯着玻璃,立刻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地。
……原来如此。这是堂吉诃德的记忆。
佩斯利不受控制地站在花盆边上。那些玻璃碎片在转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整个花盆开裂塌陷,露出里面干燥结块的泥土,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阴沉的天空中云层堆积,随后开始电闪雷鸣。
暴雨惊醒了渡鸦。它猛地抬起头,沉重的雨点不间断地打在屋檐上,雨幕让这个本就没有色彩的小镇看上去更加凄苦。渡鸦离开窗台,在雨水中吃力地扑腾翅膀。这一次它终于来到了港口,黑色的大海躁动不安,海岸上涌出成片的灰白色泡沫,这是海啸的前兆。
这一次,维卡出现在废弃的港口前。她提着一盏油灯,浑身都被淋湿了,看起来比之前要狼狈许多。海浪在她身后高高耸起,再重重地拍在破碎的堤坝上。她抓紧油灯,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在雷声和雨声中大声询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男人眼神涣散,似乎失去了求生了希望:“他们都走了……消失了……”
“……”
维卡瞪着对方,随后抬起手,把油灯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这样还不够泄愤,她又抬腿踹了他一脚:“我早就让你们赶紧滚!蠢货!死鱼脑袋!我真该一把火把你们的破房子都烧掉!”
燃油撒了一地,火焰迅速被密集的雨点浇灭了。维卡多踹了两脚,再一次把人从地上抓起来,凑到他面前大喊:“总该剩下点人吧!”
男人惊恐地捂住脑袋,一边发抖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维卡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把对方呆滞的鱼脸撕下来:“去把他们都找过来,我先送你们去临时安置的地方。”
“我们还能去哪里呢?”男人苍白浮肿的脸颊颤动着,“这是我们唯一的领土……”
“你们崇拜的东西已经失踪了。所以你们现在没有领土。”维卡又暴躁地扇了他一巴掌,“——别给我唧唧歪歪的!再不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渡鸦沉默着旁观,雨水几乎要将它小小的身体融化。堂吉诃德从未表明自己以前见过维卡,所以佩斯利一直以为,它对维卡的厌恶是因为对方身上和人类格格不入的气息。现在看来,它看见自己和维卡接触,其实是因为心虚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而确认维卡失忆后,渡鸦就对她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叫嚣着要吃掉她了……
佩斯利想起了那个被困在山洞里的鱼神。或许是维卡为了让镇上的人搬走干脆绑架了他们的神,又或许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出现了一些意外。只要原来的居民们离开,这篇沿海区域就是一块无主的领地,在遍布人类眼睛的地球上显得格外珍贵。
既然如此,堂吉诃德在这场海啸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维卡拽着人渐渐远去,而渡鸦却迟迟没有离开。它在闪电中间徘徊,盯着失去控制的大海。巨浪宛如数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在拔地而起的瞬间又轰然倒塌。沉重的海水压碎了古老的木头栈道和石墙,整个小镇几乎即将被海啸吞噬。
而在巨浪腾起的瞬间,佩斯利看见海水中似乎有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在海浪中缓慢地翻腾。一点一点地逼近陆地。与此同时,暴雨中多出了一段悠长低沉的声音,像一条年迈的鲸鱼隔着海峡呼唤着什么。佩斯利听得心神恍惚,背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扯着她继续向下坠落。愤怒的大海和扭曲的城镇再一次消失了,记忆重新变成无序的乱码。羽毛自她背后飞撒着向上飘去。
很快,佩斯利的背脊再一次接触到土地。她落进了一堆枯黄的芦苇丛中。
这一次,佩斯利真的差点被摔死。她艰难地屈肘撑起身体,一抬眼就看见了一片淡蓝色的天空,橘红的夕阳安静地挂在地平线上方,刚才的惊涛骇浪已然变成了梦境。
“哎呀……差点就把你弄丢了。”
佩斯利还在检查自己重新变成人类的身体,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平滑细腻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她从芦苇丛中坐起来,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左前方竖着一排高大的书架。
“……”
直到这时,佩斯利才意识到,她掉进了自己的记忆宫殿。由于这地方长期以来一直堆满了尸体,如今尸体尽数消失,她还有些不适应现在这个清爽的环境。
除了她之外,这里似乎没有别的活物。佩斯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到刚才的声音又从某个方向传了过来:“我在这儿。”
佩斯利转过头,看向书架旁边的红沙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同时听到那个声音仍在喋喋不休:“真是不好意思……我长得不太显眼,总是会被人忽略掉。有人建议我我选一个更加可怕的造型——现在这样不够可怕吗?”
佩斯利绕到沙发前,看见老旧的坐垫上有一团湿漉漉的水草,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等到对方抬起头轻轻吐出信子,佩斯利才分辨出,这是一条盘踞着的蛇,鳞片的缝隙间填满了旺盛的草叶。水草遮盖了它的身体,又随着它的移动而相互摩擦,使它看上去格外柔软。
“啊,你找到我了。”蛇缓缓竖立起来,佩斯利甚至看不见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首先,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名字是普罗米修斯。”
“我代表不断膨胀,无法自拔的求知欲。第一束火苗在大地上燃烧的那一刻,人类由自我开始触碰一切禁忌的知识。”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同类还有多少?”
“有很多,佩斯利。毕竟人类是复杂的生物。”蛇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们曾经见过面的——我还送了你一份礼物呢。*”
佩斯利心领神会地看向一边,那个特殊的黑色书架独自伫立在芦苇丛中。她没有搭话,目光在书架和蛇中间来回转移。普罗米修斯舒展身体,缓缓地爬上椅背,“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人类身边了,亲爱的……你可以把这称作‘自我放逐’,不过我自己倒是过得挺开心的。”
佩斯利轻轻笑了一下:“虽然你不在人类身边,你的猎人倒是阴魂不散。”
“安迪?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些小猫小狗全都是傻瓜——还有那只鸟。如果我不留神看着,恐怕大家都得死光了。”蛇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毕竟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安迪很听话,但是维卡不够听话。”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所以,你是来阻止我寻找她的?”
蛇懒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先安静了几秒,随后忧郁地回答:“如果我真的这么神通广大,就不会放任她背叛我了。佩斯利,我和维卡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受到了蒙蔽,最后还扔掉了自己的名字。”
它的虚伪表现得很明显,以至于刚才的话听上去仿佛是自嘲的玩笑:“我亲自来见你,是因为安迪没有把事情办好——听话是他唯一的优点了,别把这话告诉他——总之,你承诺过,要把渡鸦留下来的羽毛带给我,还记得吗?”
佩斯利露出诚恳的笑容:“关于这个,我改变主意了。”
蛇吐蛇信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这大概就是它生气的表现。普罗米修斯迅速问道:“你拿着这两根羽毛有什么用?”
“先跟我说说,羽毛对你有什么用?”
“……我可是不会说谎的。”
“那就别说谎。”
蛇默默往后缩了缩,像蛋糕上的装饰裱花一样挂在椅子上。它有些气恼地说道:“我真庆幸当初没有直接找上你……渡鸦真是够倒霉的。”
佩斯利完全没有被攻击到。她笑着回应:“难道不是你们看不惯它吗?”
“是它先看不惯我们,还背着我搞小动作……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就是被傻瓜的阴谋诡计骗到。”蛇说着说着张嘴叹了口气,听上去像是冷风穿过狭窄的管道,“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佩斯利。”
“有一个叫约翰的诗人曾经写过,‘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蛇在椅背上蜿蜒着爬行,“我们是分散的个体,也是一整个人类。杀死同类和杀死自己并没有区别——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我必须要做。”
佩斯利也没了吵架的兴致,疲倦地补充道:“最后是我干了这件事。”
“所以我佩服你的勇气,也佩服你的理智,佩斯利。”蛇点了点头,“你是所有人类里更加适合获得知识的那一类。即使你精神崩溃也只会想着毁灭自己,而不是毁灭全世界。”
但佩斯利并不赞同这个说法。她沉默地看着普罗米修斯,最后意味不明地问道:“它非死不可吗?”
“没错,它非死不可。”蛇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在它玩的这个创造新神的游戏里,有许多规则被打破了。一些外面的东西因此看到了它。如果它不去死,裂缝恐怕就再也关不上了。”
“佩斯利,在这个可怕的宇宙中保护一群脆弱的人类,难度不亚于在地震时保护一只蚂蚁。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当断则断。”蛇朝着佩斯利探出脑袋,“把羽毛给我吧。它们很危险。”
“……”佩斯利决定撒一个小谎,“等我回去就会给你的。”
“你确定你还回得去吗?”
“我不确定。”佩斯利微笑,“所以,希望你能抱有希望,而不是在我的思维里一边乱爬一边泼凉水。”
“别这样,佩斯利,我又不会乱翻你的书架。”蛇慢吞吞地缩了回去,“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类接触过了,请原谅我的冒犯。我记得上次也不小心吓到了一个人类……你可以离开了,祝你一路顺风……还有,”
普罗米修斯有些纠结地扭成一团:“替我向维卡问好。”
————————————
久违的寒意攀上了佩斯利的身体。
她睁开眼睛,看见空旷的天空。雪花在空中飞舞,但尚未落下。佩斯利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西伯利亚的冰湖上。她抬起手臂,上面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
独自躺了一会儿后,她抬起头,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冰冻的湖面没有任何裂缝,像一块寒冷坚实的大陆。这可和她离开前的情况不太一样。
佩斯利又躺了回去,疲惫地闭上眼睛。现在有两种说法解释这个现象:第一,她根本就没能进入裂缝,一切都是白日做梦;第二,她没有从裂缝里出来,只是掉进了另一块意识的碎片——事到如今,还是第二种猜测更加有盼头。
温热的触感贴上她的侧脸。她重新睁开眼睛,看见安娜正在舔她。
佩斯利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撞我?”
安娜理直气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比佩斯利还要无辜。她重新闻了闻佩斯利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方的视野范围。
佩斯利实在没力气再追上去了。她无所事事地平躺在冰面上,盯着天上的雪花飘来飘去,最后慢悠悠地飘到她的鼻尖上。
随后,佩斯利意识到这不是雪,而是一片柔软的花瓣。
无数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大部分是橙色,也有一些是红色和粉色。和寂寥的雪原相比,这场花雨的色彩饱和度实在是有点太高了,让佩斯利看得眼睛有些疼。她躺在地上没动,任由越来越多的花将自己掩埋,表情恍惚。
这到底是现实里的梦境,还是梦境里的现实?
花瓣盖住了她的脸,使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时,一只手突然拨开花瓣,抓着她的肩膀,十分粗鲁地把她拎了起来。
“你要被淹死了,小疯子。”
刺眼的阳光打在佩斯利脸上。她被拽着向前扑倒, 在一堆花瓣里默默捂住眼睛。
等到适应了过于明亮的光线,她才慢慢抬起头,透过指缝看见一个人影正蹲在她面前。维卡的模样和当初分别时别无二致, 只是逆着光, 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显得更加浅淡。她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佩斯利, 最后露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 就好像风雪已经把她的面孔冻得僵硬无比:“想不到你真的找过来了。”
佩斯利放下手臂, 轻轻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我的脑子已经痊愈了。”维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段时间我想起来了很多事……不过还是忘记这些东西比较好。”
“那真不错——我叫什么名字?”
维卡的笑容变得自信起来:“你是莫纳提斯。*”
佩斯利平和地点了点头:“好的。”
维卡傻笑了半天, 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等等——你是怎么过来的?”
“打开门, 走进来,然后关上门。”佩斯利站起身, 原地转了一圈, 将整片冻湖收入眼底。她注意到头顶散发着强烈光芒的东西似乎不是太阳, 而是一颗巨大的、半透明的陌生星球, 表层流淌着数以万计的奇异色彩, 其中各种图案或收缩或膨胀, 仿佛正在呼吸。没等佩斯利看清楚更多细节,维卡就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回来:“那你要怎么出去呢?”
维卡的两只手紧紧地捏住佩斯利的肩膀,力气大得让佩斯利怀疑她会把自己的手臂像抠积木那样直接掰下来。佩斯利挣脱不开,只能保持这个姿势耐心解释:“你还记得你带进来的那个怪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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