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的眼泪差点又憋不住:“佩斯利……”
“好了,打起精神来。过两天我的律师会联系你,有几个财产所有权的问题需要你处理——还有,”佩斯利突然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明天早上请帮我预定全套的家政服务,把二楼的几个空房间收拾一下,谢谢。”
“好!没问题!”莉莉激动地回抱她,“有客人要来了吗?”
佩斯利微笑着注视莉莉,把她凌乱的短发拨到脑后,声音轻快:“有一个家人要在这里长住了。”
在西伯利亚的广阔土地之上, 真正称得上“无人区”的地方其实面积很小。
最早出现在古波斯时代的炼金术著作《从动物中提炼人类:疆域与国土的初步划分细则》说过,只有“三千个及以上人类于此处死亡”的区域才能被称作“人类的领土”。
在这个规则尚未失传之前,许多侵略战争其实都是精心伪装的大型献祭活动, 目的就是为了扩充可供人类生存的安全领域。后来随着时代和经济的发展, 侵略运动日益繁盛, 以至于有点本末倒置。人们都忘记了献祭的问题, 只是一股脑地杀人, 种族的挣扎求生逐渐演变成无意义的内部分裂——这对其他非人种族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恰恰说明人类的领土和资源已经趋近饱和, 大家只需要互相抢夺, 不需要再向外扩张了。
而在西伯利亚的边缘,由于实在不适宜生存, 就有这么一块被放弃的边角料留了下来, 至今未曾掩埋过三千个人类的尸骨。寒风和暴雪带来的并非死亡, 而是漫长的孤独, 以及未被文明浸染的平静。
沿着隆起的山脉向前, 在靠近北极圈的纬度线上, 有一片被针叶林环绕的巨大湖泊。湖面之上的冰层终年不化,双脚踩在上面会体会到比地面更加坚硬厚重的触感。佩斯利独自一人来到湖边,背着单肩包,手上拎着一个被毛毯覆盖的小笼子。她放眼望去,苍白的天空与苍白的雪原连成一片, 脚下的冻湖仿佛蒙尘的银镜, 又像一只巨大的结翳的眼睛。她慢吞吞地在冰面上行走, 步伐迈得很小, 成为了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唯一的黑点。
此刻,佩斯利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该怎么把大象塞进冰箱?
她有打开裂缝的钥匙, 还有一只活蹦乱跳、身形巨大、智力远不如大象的生物。带着它一起钻进裂缝的操作难度比想象中要大很多。佩斯利站在冻湖中央,抬头看了一会儿乌云密布的天空,随后蹲下身,把笼子放在地上,掀开了上面的毛毯。
这是个捕鼠用的长方体铁笼,里面有一只灰色的老鼠,不算尾巴也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长。老鼠的上一餐尚未消化完毕,此刻正懒洋洋地趴着,小小的眼睛跟着佩斯利的手左右转动。
佩斯利打开铁笼,捏着老鼠的上半身把它提出来。极端的气温让这只顽强的动物瑟瑟发抖,紧紧地蜷缩着四肢,无辜地盯着佩斯利。好在这里不是人类的领地,没人出来指责她虐待动物。佩斯利举着老鼠,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银质的链条穿着一枚尖锐的犬齿。
这就是那把一次性的钥匙,据猫所说是猎犬留下来的牙齿。佩斯利并不知道猎犬和裂缝有什么关系,或许这也属于某段“过去的回忆”。佩斯利刚把钥匙掏出来,老鼠就开始剧烈挣扎,差点就从她手中滑下去。对另一种东西的畏惧超越了对佩斯利的服从。见普通的挣扎无法逃走,老鼠立刻张开嘴,小而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佩斯利的虎口,爪子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肤。鲜红的血迅速涌出来,浸湿了佩斯利的衣袖和老鼠的皮毛。
事到如今,佩斯利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一口会给她带来多少病毒。她原本计划把钥匙绑在老鼠身上,但实施起来变得十分困难。她只能收紧手指,把老鼠举到眼前,声音比雪原上的寒风还要冰凉刺骨:“把这东西吃掉。”
如果老鼠还没有退化,它一定会破口大骂,大声指责佩斯利无情的利用,并且无比怀念那段跟着渡鸦混饭吃的日子。如今,尽管它已经不会说话,但仍然试图利用肢体语言据理力争,把佩斯利的手抓得鲜血淋漓。但对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阴沉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不干,我就去找别的老鼠。反正你们数量够多,总能找到一个听话的,对不对?”
正在疯狂咬人的老鼠突然僵住了。它松开嘴,眼中流淌着不属于老鼠的智慧。在沉默片刻后,它乖乖地松开爪子,抱着那枚犬牙开始慢慢啃食。
鼠群拥有共同的思维。它们会遵行本能,同时也会为了集体的存活果断牺牲自己。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品质,所有人类的领土最终都会变成老鼠的国度。
老鼠将犬牙咬碎吞进肚子,坚硬的牙齿在它嘴里比糖果还要脆弱。吃掉钥匙后,它萎靡地看佩斯利,嘴角的胡须轻轻颤动。佩斯利蹲下身,把手里的老鼠轻轻放下。
老鼠用后肢撑起上半身,迟疑地左右张望,随后迅速朝着某个方向跑走了。它身上粘着的血在它背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脚印。佩斯利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鼠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但仍然没能跑出冻湖。厚实的冰面沿着老鼠前进的方向慢慢开裂,裂纹仿佛一颗在瞬息间生长的枯树,一直蔓延到佩斯利脚下。佩斯利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神的力量就像食物链中富集的毒素,每一次能量的传递都会让它愈加显眼。吃掉马西亚·沃克之后,老鼠就拥有了她身体里的力量,也拥有了鱼神的气息。
佩斯利默默猜测,或许马西亚对海伦的爱,是因为她本人从那个怪物身上感知到了爱意。只是她对这种情感的执念太深,以至于混淆了爱意和食欲的区别——虽然这两样东西本来也很相似。但只要吃过神的肉,一只老鼠和沃克对海伦的吸引力或许是一样的。
虽然实际操作起来有些困难,但再怎么说,把大象送进冰箱的确只需要三个步骤。
天空骤然变成阴郁的海蓝色,冰湖层层开裂,数米厚的冰块断层相互挤压,发出震耳欲聋的可怕响动。在大地的震颤中,一个巨大的身影顶开冰层,在半空中旋转半圈,身上的湖水像瀑布一样砸落下来。海伦张开双臂,手肘与身体两侧间连着半透明的蹼,像一双宽厚的翅膀。她的上半身冲出冰层,在重力的作用下摔落,鳞片的缝隙间迅速生出雪白的冰霜。它在冰面上抓挠着,用手臂把庞大臃肿的身体拉出湖面,张开嘴巴朝着老鼠冲了过去。尖利的吼声像是无数亡魂在尖叫哭泣。
冰面的裂缝正在不断扩大,但佩斯利没有逃开,任由脚下的裂纹越来越多,冰块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她紧紧盯着那只老鼠,看着它越跑越远,身影几乎要消失不见。
但老鼠仍然在前进。作为诱饵,它和另一个东西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渺小,甚至在比较之下产生了某种维度层次的差异。身披风雪的怪物用和身型不符的速度追逐着老鼠,远处的佩斯利看见它下半身萎缩的鱼尾,在冰冷的阳光下散发出金属的色泽,长长的背鳍一路向上,在它的脊背上排列出起伏不定的庞大山脉。
尽管被关在冰湖里,也没有食物供给,它还是在顽强地生长着。
很快,老鼠被抓住了。在怪物把老鼠吞进肚子的那个瞬间,冰面彻底无法支撑它的身躯,在它身下崩裂塌陷,激起数十米高的水花。冰层上的空洞迅速扩大,佩斯利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跟着脚下的冰块一起落进了湖中。
黑色的湖水像刀片一样挤压皮肤。佩斯利受伤的手掌在不停渗血。她偏过头,注视着自己的血液在水中化作一缕一缕暗红色的丝线。此时她仍在思考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裂缝到底是什么?
自始至终,“裂缝”都只是一个别人口中的概念。佩斯利从未亲眼见过裂缝,不知道它是否有空间结构,也不知道。她要怎么确定,自己接下来即将去往的地方就是裂缝?
细密的气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后,像是时间倒流一般,冰凉的液体从她的皮肤和衣服上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色手臂。它在虚无中紧紧地抓住佩斯利的肩膀,把她往最深处拖去。某种凄厉的哭嚎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大概是海伦在尖叫。
佩斯利低下头,看见越来越多的手臂从最深处的黑暗中伸出来。紧接着,怪物的叫声渐渐远去,她的耳畔出现了数不清的窃窃私语与刻薄的窃笑声。
怅然若失,无法抵抗的虚无感占据了佩斯利的心灵。她的恐惧、爱、仇恨和所有刻在灵魂里的情感都和她的记忆一起被慢慢剥离。此处即是裂缝,不属于真实,不属于虚幻,也不属于过去、现在或未来。痛苦与欢愉、生命和死亡,一切意义都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化作一声冰冷的嘲笑。在它之下是无知的人类的领土,在它之上则是危机四伏,永远无法被理解的宇宙。
湖水带来的寒意消失了,手上的伤口也失去了知觉。佩斯利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正在分解。她的视力迅速衰退,直到连眼前的黑暗都无法感知。从眼球开始,曾经组成“佩斯利”的分子向千百个方向扩散开,欢欣鼓舞地融入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伟大的个体中——
紧接着,佩斯利的周围出现了微弱的光芒。
在最开始,佩斯利没能将这些聚在一起的粒子理解为“光”。等到过了许久,她从那个极度微观的世界中挣脱开来,稍微恢复了一点曾经作为人类的认知,才真正地看见了光。在这个瞬间,记忆和情感像汹涌的海水般重新回归,她从漂浮着的状态转变为下坠,随后腿脚一软,跪倒在一片坚硬的,暂时可以被称作“地面”的无物质形态的空间之上。
短暂停工的五感重新回归,并且千百倍地向大脑反馈刚才被截断的感知。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全都露在外面,皮肤则被收进了身体里。她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还是正常人类的模样,除了浑身疼之外没有发生任何形变。她的眼睛开始失控般地流泪。透过温热的泪水,佩斯利仍能看见那些环绕着自己的模糊光点。
这些光晕轻飘飘地绕着佩斯利打转,然后渐渐飘向远处了某个方向。
那是杰森·陶德的一块充满了攻击性的灵魂碎片,一半在自己手上,另一半在维卡那里。进入同一个领域后,被分裂的灵魂开始彼此吸引,试图合二为一。
佩斯利踉跄着站起来,跟随着光的指引向前走去。她走了很久,又或许只走了几秒钟,毕竟时间在裂缝里没有意义,唯一能判断自己在移动的证据只有身边愈盛的光芒。这些亮点越来越紧密地聚在一起,照亮了佩斯利眼前的道路。她看见头顶有一大块倒置着的黑色山峦,一直绵延到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山峰之下则是一片悬崖。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悬崖边上,光晕像行星环一般围绕着它。
影子回过头,朝佩斯利走了过来。那是一匹高大美丽的黑色骏马,长长的鬃毛垂在脖子一侧。它来到佩斯利面前,湿漉漉的眼睛温顺地看着她。
黑马低下脑袋,蹭了蹭佩斯利的脸颊。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与脖颈。
“安娜……”
佩斯利早就做好准备, 以面对一个必须考虑到的可能性:维卡或许已经死了。
身在裂缝,使用“死”字并不准确,换成“消亡”应该更合适。佩斯利时刻能够感受到, 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存在跟在她背后, 试图伸出爪子把她撕碎吃掉。裂缝里的生物没有形体, 只有蓬勃的恶意。行走在其中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它们的同类。至少佩斯利不敢肯定, 自己能独自在这地方生存下去。
如果维卡已经消亡, 佩斯利甚至都找不到她的尸体。
安娜把脑袋轻轻放在佩斯利的肩膀上,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佩斯利不知道她离开主人多久了, 但她被独自找到更加预示着那个不太美好的结局:维卡遇到了意外, 所以她把自己手里的灵魂碎片放在安娜身上,让她唯一的同伴能够活下去, 同时切断了最后的联系。
“我找到你, 就没办法找到她了……”佩斯利忧伤地环抱住安娜的脖颈, 将手指伸进对方柔软的鬃毛中。光点在她们身边舞动, 逐渐变得黯淡。黑色的山峰高悬在她们头顶, 仿佛随时就要崩塌。安娜有些不安地原地踏步, 佩斯利则继续安抚她:“你知道维卡在哪里吗?”
除了生命的周期过于漫长之外,安娜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她无法理解复杂的语言,也没办法说话,只能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凝视对方。她偏过头闻了闻佩斯利手上的血,随后变得更加焦躁, 忍不住摇头晃脑。即使身在无光的深渊, 安娜缎子似的皮毛也流淌着异样的光芒, 仿佛蕴藏着什么魔力。佩斯利听到身后的响动越来越大, 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节肢动物正在靠近。她拍了拍安娜的脖子:“咱们该走了。”
佩斯利从没单独骑过马,也十分确信自己不可能速成这项技能。“在裂缝里躲过所有的怪物最后因为骑马摔死”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结局, 所以她只能扶着马背步行。但安娜并不愿意配合,四肢紧紧钉在地上,倔强地呆在悬崖边上不愿离开。佩斯利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反而被拖着往前挪了两步。安娜焦虑地昂起头颅,不停地转向悬崖的方向,看那副态度,即使危险逼近也要守在这里。
“……那下面有什么东西?”
安娜打了个响鼻,殷切地盯着佩斯利。佩斯利的余光已经瞥到远处的黑暗中那些涌动的触肢,但还是停下脚步,在安娜的注视下走向了悬崖。
站在陡峭的边缘向下看,粘稠的黑色雾气像潮水般起伏不定,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佩斯利努力眯着眼睛,试图从一大团黑雾中找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在她身后,安娜缓缓后退两步,然后低着头往前助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佩斯利的后腰。
佩斯利本就脆弱的腰椎顿时一阵剧痛。她惊诧地回过头,却只看见安娜的影子在她面前迅速上升,因为她直接倒栽着从悬崖边上掉了下去。
……好吧。佩斯利在下落的过程中抽空想到,被心机深沉的马撞下悬崖摔死似乎挺有趣的。
在没有方向的裂缝中,连重力都无比紊乱。佩斯利下落的过程十分缓慢,身体仿佛变成了一片微不足道的羽毛。她看着头顶如黑铁般的山峰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传来遥远而低沉的轰鸣声。她微微偏过头,发现不知何时,从崖底涌上来的黑雾已经消失了。
佩斯利看见一座巨大的、扭曲的钟楼拔地而起,歪歪斜斜的指针在表盘上逆向转动。而在另一侧则是屋顶破碎的大型工厂,数百扇窗户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生锈的巨型鱼钩从某扇大敞着的门里伸出来,和人的身体差不多大的沙丁鱼被倒吊着放上传送带,腐烂的眼睛拥有水银一样的颜色。所有突然出现的建筑都是一样的高大宽阔,仿佛是由审美很差的巨型生物建造使用。就在她思考这地方的真实性时,她的身体猛地砸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池里,冰冷脏污的水溅了她一身。
她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有被摔死,只是后背有一点疼。她扭动脖子,看见一双和她的身体差不多大的胶靴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差点把大难不死的佩斯利重新踩死。
空气中弥漫着死鱼和内脏的腥气,还有柴油燃烧时的烟熏味。佩斯利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看向刚才的水池——那算不上水池,只是个小水坑。等到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佩斯利看见灰色的积水上方倒映出一张属于鸟的脸。
“……”
佩斯利迅速扭头,又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翅膀,身后拖着笔直修长的尾羽。她的双腿变成了纤细尖锐的爪子,中空的骨头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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