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鎏抓住告知他们这个消息的使者,问道:“你再说一遍,兰修怎么了?”
在禁军的围拢下, 姜拂玉很快就逮到了胡人间谍。
严刑拷打下得知姜瑶在逃跑途中遇到了谢兰修,两人在追逐中被逼到绝境,跳入了湍急瀑流之中。
就在他们跳下水中后不久,山洪暴涨,几乎淹没了整个山谷。
使者说道:“禁军已出,陛下亲自带人沿岸搜索, 只是,暴雨导致山溪涨水,且山中多有塌方,搜索极其不易,至今没有找到殿下和公子的下落。”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掉入洪水中, 会发生什么?
天边滚滚惊雷响起, 轰在耳边。
谢夫人眼前一晕,谢鎏立刻扶稳她, “母亲,兰修会没事的。”
只用了片刻, 她便定了神,柔弱的身躯挺直起来, 松开了谢鎏搀扶的手, 目光坚毅,谢鎏穿越了这么久, 还是第一次在母亲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然后,她对着管家吩咐道:“去取蓑衣来,点两百府兵随我出城,寻找三郎下落。”
“可是现在外面在下暴雨,而且快天黑了……”
谢鎏还没说完,就被一巴掌扇在脑门上,谢夫人怒斥道:“闭嘴,那是你弟!我们怎么能不管他!”
谢夫人就算再不喜欢谢兰修,但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
谢兰修是谢家的子孙,他要是失踪了,谢家怎么能坐视不理?
谢鎏被扇得懵圈,“不是……”
他急切地解释道:“我没有说不管兰修,我的意思是,母亲身子弱,怎么能吃这种苦,我替你去……父亲,你劝劝母亲!”
他穿越过来三年,就算不是谢鎏本人,却早已经把谢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把谢兰修当做自己的亲弟弟,兰修不见了,他也心急,怎么可能阻拦家人去救他?
他只是担心谢夫人出事。
然而没想到向来明事理的谢知止反而沉声说道:“再多备一件蓑衣,吾与夫人同去。”
谢鎏哑然无声。
禁军已经将附近的山林包围起来,搜寻并没有因为黑夜和大雨停止下来。
禁军们提着牛皮灯沿着水路,满山遍野地搜寻。
这场雨淅淅沥沥,怎么也停不下来。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明灭的灯火在林间若隐若现。
姜拂玉拄着竹杖,沿着水路往下,虽然身穿蓑衣,但是大雨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裳。
她已经感觉不到疲惫,只知道冒雨前行。
搜寻的军队告诉她告知她,沿岸十余里,都没能找到姜瑶的下落。
姜瑶与谢兰跳入水中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有想到暴雨会导致洪水涨起,乱流夹杂着枯木和泥石,两个孩子就算水性再好,也难以游上岸,很可能耗尽体力溺死其中。
就算侥幸水中逃生,山野密林,蛇兽虫蚊。方才已经有士兵在搜寻途中猎得了一只猛虎,孩子们肯定凶多吉少。
他们希望姜拂玉做好最坏的准备。
姜拂玉下令:“必须找到公主和谢郎君。”
她提着灯盏,亲自带领军队寻找。
暴雨冲刷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湿乱的发糊了她一脸,满脸都是泥水。
姜拂玉不相信那个最坏的结果。
今天是姜瑶的生辰,过了这一天,她就要满十二岁了,她绝对不可能出事。
她的女儿不可能出事。
姜瑶肯定已经上岸了,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她。
姜瑶肯定好好的。
姜拂玉根本不敢往别的方向想,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短短一天时间,她仿佛已经过了很久。
她必须逼迫自己相信姜瑶还好好的,上一世她已经弄丢过姜瑶一次了,要是姜瑶又出事,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
她努力走着,可是走了一整天,体力都耗尽了,走上山坡的时候迈不开步子,忽然向后倾倒,身后的士兵来不及伸手,任由她滚落山坡。
“陛下!”
众人赶过去将姜拂玉扶起的时候,她的手臂上被荆棘划破,脸上都是零碎的擦伤。
脸上水流如注,不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混合着血水流淌下来,将她的衣裳染红。
她努力想要爬起来,可是却怎么也动不了,众人只好合力将她给扛起来。
“陛下,您不能再走下去了,你必须回去休息!”
士兵尚且一天三轮换,姜拂玉从早走到晚,不吃不喝,已经消耗殆尽。
众人的劝告声回荡在耳边,姜拂玉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她双目通红,雨幕如纱,模糊了山间搜寻的灯火,唯有一处火光灼灼,风雨不毁,好像大海中指引渔民归途的灯塔。
心火炙烤,焚毁灵魂。
姜拂玉的身体明明一片冰冷,但是灵魂深处却无比滚烫。
姜拂玉指向那个方向,“那里是哪里?”
侍从道:“是半山寺。”
兜兜转转,她在这段地方反复搜寻半天,她竟然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虚弱地开口,“带我过去。”
远处,佛前灯火引路。
听到她的话,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扛进了寺庙之中。
半山寺经历了胡人洗劫,后殿已经烧毁,僧人们清理了一天,才将门前的尸身清理干净。
众人将姜拂玉带进殿中,还未因找到避雨之所歇一口气,就发现姜拂玉已经因为失血而陷入昏迷之中。
她腰部被锋利的树枝贯穿,伤口触目惊心。这处伤口隐秘,方才几乎没有人发现。
深山暴雨夜,无处不存在着危险,幸好寺庙中的僧人多有懂医,在医师赶到之前,替她拔除刺入血肉的树枝。
混沌之中,姜拂玉已经分不清是肉身的痛苦还是灵魂的剧痛。
她躺在蒲团上,身边的人手忙脚乱。
她抬眼,目光正对被高高供奉的佛像。
我佛慈悲,佛像金身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姜拂玉朝佛像伸出手,却被一个小女孩拉住手。
她还是七八岁时候的模样,站在姜拂玉面前。
和前世、今生重合在一起。
穿着青色的裙子,身子那么轻盈,看起来当真是可怜极了,嘴唇张合着,对姜拂玉说道:“娘亲,我要走了。”
姜拂玉怔怔地看着她,“阿昭,你在说什么?”
那个女孩子后退了一步,站到佛像前,佛像掌心捧着莲花,笑容慈祥,小女孩也一样在笑着。
“我要走了,”小女孩重复着这句话,她指着背后的佛祖,“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娘亲,你要在这里好好的。”
说着,她跳上了佛祖的掌心的莲花之中,没有再回头,姜拂玉猛地睁开眼睛。
“阿昭——”
“陛下醒了!”
姜拂玉依然躺在寺庙正堂之中,外面的雨势终于渐渐减小,可是天大白,一夜已经过去。
佛像依然坐在她的面前,依然托着金灿灿的莲花,微笑温和。
姜拂玉眼中布满红色血丝,头发披散,整个人已经是憔悴不堪。
她第一句话就是问侍从:“找到了吗?”
侍从欲言又止。
暴雨夜肉眼连路都看不清,想要找两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
侍从见她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军队带兵还在山中搜寻,天亮以后雨势减小,想必……能够找到公主。”
可是,经历了一个晚上,他们还能活下来吗?
姜拂玉从地上支起身子,侍从连忙说道:“陛下,医师说你不能随意挪动,今天您不能再出去了。”
他想要拦住姜拂玉往外走,她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她的步履很慢,像是老人蹒跚,又像是婴儿学步,她没有走到外面,却一步步走到佛像前,痴痴地看着塑像。
下一刻,她跪在了蒲团上。
姜拂玉只跪过父母祖宗。
她从不跪天地,也不跪神佛。
可是现在,她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鲜血从她额头流出。
“求你了……”
她的眼泪掉落下来,“求你,将女儿还给我好不好……”
她重重磕在地上。
侍从想要靠近,却被她这副样子给吓到。
她的鲜血顺着额头落下,她不知道这样子有没有用,只有在人最绝望的情况下,才会寄希望于神佛。
“求你了,保佑我的孩子,让她能够平安度过此灾祸……”
“我愿意,献出我的江山,我的性命,从今往后,皈依于你……”
她一下一下地磕着,终于,侍从看不下去了,还没有动作,就有人越过他上前。
那人径直抓住姜拂玉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按住她的肩膀,逼她与自己对视。
“阿昭呢?”
姜拂玉看着眼前人,愣住了。
那是阔别了三年的面孔。
去了边境三年,林愫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就是一路风尘仆仆,有些憔悴。
胡人派间谍南下袭击姜拂玉不久之后,就迫不及待派人写信威胁林愫。
他收到信件同时将军队掌管权交给卢梓和徐辉,昼夜兼程南下,可终究,迟了一步。
“阿昭她……”
姜拂玉闭上眼睛,死死咬住唇,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她如何和林愫说,她又没有照顾好阿昭。
林愫颤抖着伸手,一巴掌扇到她的脸上。
姜拂玉倒在地上,嘴角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我重新相信你,再一次将阿昭交到你的手上,这次……才过了三年……”
他拔出配剑,“要是阿昭出事,这一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话罢,他放开姜拂玉,任由她跌在地上,转身冲进雨中。
第90章 少年郎
简陋的茅草屋, 屋内烧着炭火,一个两岁大小男孩拿着个破旧小木偶,扶着床沿站立, 咿呀咿呀呼着小奶音,睁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她,不时还用肉肉的小手戳了戳她的脸。
姜瑶再次醒来的时候的场景。
她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 穿着农村的粗布衣,躺在竹榻上。
小男孩见她醒来,咯咯笑了起来,嗯嗯啊啊地叫着人。
显然他还没有会说话,听得懂他话的也就只有他娘,一个用黄布包着头发的妇人走了过来, 将那孩子抱走,免得打扰姜瑶,“小姑娘醒了?”
姜瑶扶着窗沿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树枝固定好了,连带着头上的伤口也重新处理过一次, 除了有些头晕以外, 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
她懵懂抬头,“姐姐, 这里是哪里?”
莫娘子走过来抱起孩子,说道:“我们村叫做刘家庄, 我姓莫,今天一大早, 你哥就背着你敲响了我家门, 说你们在山洪中受了伤,希望能在我屋里暂时歇脚, 等雨停了再出山。”
姜瑶迷迷糊糊睡了一夜,谢兰修可是盯着她的情况,片刻不敢合眼。
今天一早天明,谢兰修立刻就背着姜瑶出来寻找村落,只是姜瑶因高烧昏厥,没有知觉。
还好谢兰修运气不错,没走多远就找到了村子。
他叩响了村头莫娘子的大门,假称兄妹,山洪中与父母失散,请求收留。
莫娘子心善,看他们一身狼狈,就让他们进屋,挑拣出干净衣物让两人换上,又请来村里的大夫给姜瑶包扎,她的伤都被刘家庄的赤脚医师给处理过,敷上了草药,小腿也绑上竹枝固定好了。
“大夫说了,妹妹你脑袋上的伤就是磕破了点皮,没有伤到骨头,就是小腿骨折了,得卧床养几个月,你年纪这样小,以后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姜瑶大概明白了眼前形势,“多谢莫姐姐了。”
莫娘子感慨道:“你最该谢谢的是你哥,你哥背着走了很久的山路,幸好有他把你背到我们村里。他把你背来的时候,你还在发着烧,再晚一些,就要烧坏脑子了。”
姜瑶又问道:“那……我哥哥呢?”
“方才大夫留了包药,是驱除寒邪的,你哥在外头厨房里看着点火给你熬药……你看,这就回来了。”
谢兰修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刚刚熬好的药,和莫娘子打了个招呼,目光转向床头。
“阿昭醒了?”
谢兰修也换上了村子里农夫的粗布衣,因为不合身,手上动作稍大,衣领就很容易滑落,漂亮锁骨若隐若现。头发松松垮垮地用个发带绑着,挽成了个单马尾,发尾尖尖坠在他雪白的脖颈上。
虽然身着朴素,但从仪态和气度上看,他依然更像个世家公子。
姜瑶喊了一声,“哥哥。”
谢兰修将药放在姜瑶面前,奔波了一日,到了现在,谢兰修总算能短暂松一口气:“快趁热喝,方才我在外面晾了一下,温度应该差不多了。”
谢兰修也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这还是第一次给人煮药,他小心地记着大夫的叮嘱,生怕破坏药效。
谢兰修当然知道,姜瑶是最怕苦的,可是他们如今这个情况,能找到草药已经很不容易,谢兰修不好再叨扰人家,要蜜糖给姜瑶解苦。
想到这里,他有些愧疚。
幸好姜瑶很乖巧,抱着碗,像只小仓鼠一样,小口地喝了起来。
谢兰修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烧似乎已经退得差不多了,“阿昭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姜瑶逼自己把苦涩的药咽进肚子里,也不知道这碗药加了些什么,比她从前喝的药苦多了。
苦得她垮起脸,但是很快又调整好表情。
身处乡野,现在她穿的衣服喝的药,都是谢兰修辛苦为她求来的,姜瑶没有胡闹任性的资本。她擦了擦嘴,努力朝谢兰修挤出一个微笑:“没事了,我已经好很多了,脚也不疼了。”
谢兰修知道她这是在安慰自己,默然片刻,伸手擦掉她嘴角的药汤。
“阿昭受苦了。”
姜瑶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受苦的是哥哥。”
谢兰修还没说话,她有什么资格说受苦。
外面的雨还在下,只不过暴雨逐渐转变为中雨。
姜瑶的生辰就好像有什么魔力,每年她生辰这几天,几乎天天都会下雨,是有那么一两年是例外。
莫娘子是村里的寡妇,丈夫进山打猎死了,留下她和年幼的孩子生活,平日,她靠接一些织布绣花的活计挣钱,幸而山人淳朴,有同村邻里照应,日子也还过得去。
莫娘子的小儿子“菜头”很喜欢谢兰修,谢兰修进屋的时候,他一个劲黏着谢兰修不放,让谢兰修给他举高高。
谢兰修家里有个弟弟,对哄小孩子得心应手。
没到两岁的小孩被谢兰修举过头,又降落,高高低低像坐过山车一样。
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
莫娘子在一边整理着针线,笑着看着他们俩互动。
等差不多了,莫娘子让谢兰修将孩子放下了,“行啦,哥哥也累了,快到娘这里来。”
可是菜头不乐意,就算不“飞”了,也要坐在谢兰修身边。
谢兰修抱着孩子,来到姜瑶床头,姜瑶没办法下地,见到孩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这孩子不怕生,见了生人反而欢喜,歪着脑袋打量她。
片刻后,小孩突然噔噔噔跑开,一会儿后又抱着小木雕跑回来去,塞进姜瑶手里。
姜瑶受宠若惊,“你想要把这个给我吗?”
小菜头点着头,小脸居然还羞得通红。
姜瑶:“小孩哥还怪可爱的。”
谢兰修隔窗望雨,问道:“莫姐姐,这附近可以出山去镇上的道路?我们二人流落至此,只怕多有叨扰,若能回去……”
“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莫娘子热情地道,“你妹妹伤还没好,怎么经得起颠簸,这时节就是这样的,大雨一下就停不下来,听村长说去镇上的路还有塌方,你们这样出去不安全,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
说着,莫娘子已经收好了针线,准备去干家务了,谢兰修连忙提出帮她干活。
莫娘子虽然说让两人放心住下,可是姜瑶和谢兰修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白吃白喝?
鉴于两位金枝玉叶根本不会随身携带钱财,所以只能暂时用力气来偿。
谢兰修已经是青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莫娘子去干粗活?他直接承担起了挑水砍柴的活计,穿好蓑衣斗笠就跑外面打水去。
莫娘子百般推辞也拦不住,又被床边上的姜瑶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