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错过了姜瑶的成长的三年,现在真的要好好抽时间陪她长大了。
少年时期总是过得很快,再大一些,她都可以成婚了。
而且经过这次意外,他不放心放下她们母女两人,总归要留在京城首都,时刻盯着她们两个才好。
姜瑶眼睛瞪得老圆,“你辛苦带兵打了那么久,岂不是全给人做嫁衣了?首登之功你不要了?那么大的军功!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语气颇为惋惜。
好像就他就不该回来那样。
林愫:你应该为久别重逢而感到高兴吗?
在某些方面,姜瑶像是个感性的绝缘体。
但细品起来,这话才对味,不愧是他女儿。
姜瑶这脑回路,和以前完全没有什么区别。
忍不住弹了下她脑壳。
“干什么,痛!”姜瑶当即张牙舞爪打回去,“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对我客气点!”
揍完她爹,姜瑶又看向姜拂玉,她身上还有伤,脸上挂着清泪,整个人好像苍老了十岁。
姜瑶和林愫打闹的时候,她就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两人,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姜瑶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堵了一下,熟练地从林愫袖子掏掏,果然摸出手帕,递给姜拂玉。
“阿娘,别哭了。”
姜拂玉接过帕子,却用来擦过姜瑶脸上的污垢,“阿昭,你怪母亲吗?”
“这有什么怪不怪的,我不是好好的吗?母亲,你不要自责了。”
姜瑶捏着衣角,品味姜拂玉的话,总感觉,姜拂玉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她回避开这个问题,转身指向谢兰修,“多亏了兰修哥哥,胡人追着我的时候,是他带着我跳进水中逃脱,我摔伤了腿,他背着我找到了村子,阿娘,你可得好好赏他。”
在姜拂玉赶到的同时,谢兰修的爹娘也到了。
就连累晕刚醒来的谢夫人也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
显然,谢兰修和谢知止他们夫妇两人的关系远不及姜瑶和她爹娘那么好。没有拥抱和叙旧,也没有像姜拂玉一样怪来怪去的。
谢兰修见了父亲和母亲,起身拱手行礼:“兰修见过父亲,母亲。”
谢夫人没见到谢兰修的时候心急得不行,这会儿见了,反而别别扭扭地开始摆起了母亲的架子。
谢知止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连说了几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平安最重要了。”
谢兰修弓着身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鎏见气氛有点僵,连忙扶着谢兰修起来,对谢夫人说道:“兰修找回来了就好,人没事就是万事大吉,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都回家去,小四还在等着我们呢!”
谢夫人这才开口跟谢兰修说话:“走吧,回家。”
声音依然冷淡,好像依然把他当成这个家里的陌生人。
谢兰修愣了下,眸子沉了又沉,眼里似有不解。
可是谢夫人没有解答他的疑惑,拽着已经撕破的衣裙转身离开,晚风吹动她破烂的裙角。
暮色已经降临,她在山道上一瘸一拐,看起来像是劳累过度造成的脚踝拉伤。旁边的府兵上前两步,把谢夫人扶稳。
情感本来就是复杂的,寻根究底本就不可取。
有时候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心里头明白就好。
谢鎏扶着谢兰修的肩膀,“哈哈”地笑了两声,“山间的风好舒服呀!”
谢兰修低头看着他的手,“二哥,你的手好脏。”
谢鎏啧一声,“还不是挖土时弄的,都是为了你这小子,嫌弃什么呢!”
谢兰修转身望向姜瑶,招手的姿态,是要向她道别。
姜瑶朝他摆手,“改日见!”
相见会有时。
夜风吹落叶,山野归于沉寂。
迎接姜瑶的军队来了以后,村子里的人哪见过这世面,一个个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
姜瑶下令军队先行,然后一瘸一拐地带着从她爹娘身上搜刮来的大袋首饰银子,交给莫娘子,让她以后拿着这些钱改善一下生活。莫娘子见到了京中来接她的阵仗后,藏在屋后,都不敢接近她了。
紧接着,姜瑶又带着一袋银子去找村长,让他给村里的人分了,以后多多照顾莫娘子孤儿寡母。
姜瑶叹了口气,萍水相逢,以后可能就不会再相见了。
除了平平无奇的铜臭外,她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莫娘子的方法了。
在林愫将军队交给徐辉之后,这位勇猛的将领就沉不住气了,很快下达命令攻城。
他攻城的时机选得不对,还没将危阳城内的辎重消耗完,骤然的攻击令我军顺势惨重。
但经过两面夹攻之下,徐辉和卢梓依然拿下了危阳城。
这一仗只是赢得不够漂亮。
拿下危阳以后,卢梓登上城楼,看着他曾经兄长的葬身之地,感慨万千。
消息传到上京城,朝廷在宫内设宴,庆贺南陈收复国土。
宴会中,群臣高歌燕饮,年纪稍长的臣子喝了几杯后垂泪痛苦,忆往昔肃宗皇帝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朔州的江山,如今,北境的山河,终于重新回到了南陈。
这一日,断了只腿的姜瑶在东仪宫内静养。
在姜拂玉和林愫都去赴宴了,姜瑶坐上轮椅,到院子里来透透气。
一样没有去宴会的还有苏培风,她陪着姜瑶在小院子里转悠。
苏培风说:“平定完北方战乱,陛下也该抽出手来解决田税变革了。”
是苏培风《田亩论》中提出的税法弊病,这些年,她时常和伍卓交流,还时常去京畿附近实地考察,不仅发现了律法中田税有问题,还有地主间土地兼并,大大地阻碍了佃农耕作,这些弊病无一需要朝廷动手改革。
姜瑶说:“还有水利,过些年关中或有水患,洪水一淹,很多人会饿死。”
姜瑶十四岁那年,关中将会发生水患,等北方战事已了,她就上奏要求工部在关中修建水利,抵御未来的水患。
帝国的开拓,平定外患,只是奠基。打下的江山易,守江山更难。
听伍卓讲了那么久的治国之道,姜瑶明白,安定江山最重要的就是安民。
如何令百姓听话?无非是上位者需要想办法创造令他们能够活下去的条件。
给他们住的地方,可以耕种的田地,让他们能够种出能够填饱肚子的稻谷,年末还有盈余,去换取可以抵御寒冷的棉衣。
只要他们安定下来,那么就不会作乱,社会秩序安定,那就不会有土匪流氓,渔樵耕织,四海无事,再施以礼义教化,令万民归心。
帝国盛世,可遇而不可求。
姜瑶也想要看看,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的盛世是什么样子。
姜瑶问:“对了,表姐,你今天为什么不去宴会?”
“我娘和我吵了一架,”苏培风说,“她让我今天别见她,以后也别见她。”
“所以,我留下来陪你。”
但是苏培风似乎总有心事,夜里总是走神,她捂着胸口,“好像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说什么来什么,忽然有人匆匆跑来,“不好了,不好了!苏小姐,公主出事了。”
姜瑶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姜瑶,是苏培风的母亲。
姜拂玉让人在假山后拦下她的时候, 姜青玉就知道,今日难逃一死。
以她妹妹的手段,查到她与胡人勾结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没有想到, 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姜拂玉让甲士将她按住,站在假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南陈公主, 享天下之养,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年山河焚灭,心系母国、砍下丈夫头颅单骑走千里的阳城公主,竟然会背叛母国,做胡人的间谍?
她是姜拂玉发自心底尊敬的长姐,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 姜拂玉绝对不可能第一时间将线索锁定在她身上。
三百张通关文牒,分十次引进胡人武士,通过身为伴读的女儿获得姜瑶每次生辰都会去半山寺的消息,令胡人埋伏于其中。
环环相扣,心机深重。
但凡姜拂玉或者姜瑶有一个被带走, 以林愫的性子, 肯定会按耐不住退兵的举动,让边疆战士两年的努力沦为泡影。
远处的宴会厅中歌舞升平, 奏乐与欢笑声隔着湖泊与亭台传来。
林愫坐在主位上,稳定住朝中诸臣。谈笑间, 目光却时不时飘忽着望向远方。
有臣子问:“君后,陛下去哪了, 为何还不归席?”
林愫眯着眼微笑, 举杯相祝,“到后殿更衣, 想必就快归来,让本宫暂代陛下陪令尹饮一杯可好?”
甲兵掰开姜青玉的口,提着酒壶往她喉咙里灌酒。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双肩颤抖,眼睛红得要滴血,一松开桎梏,她趴在地上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话,笑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哈哈……”
或许是快死了,她说话也变得放肆了起来,“妹妹呀,你没有被选中联姻,怎么会知道我当年的痛楚,你们都赞叹我大义,但是谁能懂我的害怕和惶恐……那个人不是我杀的,是胡人部族兄弟相残,我那个愚蠢的丈夫不敌,被人砍下了头,单于物尽其用,让我捧着他的头颅回来,当做投诚南陈的礼物,他们放我回来,就是我要做他们的探子……”
姜拂玉捏紧拳头,冷声道:“所以,你就成了他们办事了?”
“是!”她梗着脖子,“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给我下了毒,不帮他们办事我就得死,他们让给父皇下药,扰乱南陈,父皇老了,可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父皇当年用我和亲胡族,现在拿他的命换我的命,这也是他找到。”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些年,我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我本来已经找到了解药,我已经远远避开,我不再掺和朝政,不想掺和胡人的事情,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的女儿去做你女儿的伴读,让我有了可以获知你们行踪的机会…唔……”
药效发作,她口鼻中涌出鲜血。
“那这次呢?”姜拂玉问,“他们用什么威胁你的?”
她呕着血,已经没有办法再回答,姜拂玉猜到了,“你当年通敌杀死父皇的事吗?”
姜拂玉走上前,垂眸看着倒地不起的她,提起她的衣领,那手帕胡乱擦了一下她的脸,“放心吧,你是朕的姐姐,朕会保全你的名节,你通敌的事情,就随着你一起带到棺材里。”
“毕竟,你的女儿,将来还会成为朕女儿的臣子。”
苏培风被当成将来的栋梁培养,将来辅佐姜瑶,姜拂玉也要顾惜她的名声,她不能有一个乱臣贼子的母亲。
话罢,姜拂玉让人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净,推进湖中。
阳城公主姜青玉,宫宴中酒醉,失足落水溺亡。
接下来,姜拂玉又当朝下令处置了失职和收受贿赂的城门尉及其长官。
同时奖赏了救下姜瑶的谢家人。
封赏谢兰修的同时,也顺水推舟兑现了对姜瑶的承诺,给她老乡——谢家二公子封爵。
在谢二与朝臣的强烈反对下,爵位没有采用姜瑶拟的“霉国公”,而是比较好听的“青国公”。除了姜瑶感到有些失落外,大家都很满意。
谢家一门双国公,一时成为上京美谈。
赏罚过后,半山寺的事就落下了帷幕。
姜瑶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景仪宫。
宫人们没有拦,姜瑶径直拐了进去。
自从骨折以后,她就没有离开过东仪宫,更别说来景仪宫了。
当她看到里面的装饰,姜瑶愣住了。
主殿屏风后的位置被清理了出来,成了个小隔间,里面摆着几个蒲团,供奉着一樽佛像。
姜拂玉换下了天子御袍,长发用木簪挽起,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跪坐在蒲团上打坐,打扮朴素好像寺里的僧人。
察觉到姜瑶到来,姜拂玉回过头,透窗的阳光将佛像的影子罩落在她身上,光影将蒲团切割成明暗两半。
“阿昭来了。”
“娘亲,大姨母……”
“是我做的。”
“那半山寺的胡人……”
“是她放进来的。”
姜瑶还没问全,她就答了。
和姜瑶想的一样。
姜瑶扶着屏风站了一会儿,又问:“母亲的记忆?”
“阿昭猜的没错。”
姜拂玉站起身来,扶着姜瑶到外面的软榻上坐好,手中磨搓着佛珠。
“阿昭想要知道,你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吗?”
姜瑶疑惑抬头。
姜拂玉缓缓说道:“当初李家和襄阳王联合将你囚禁,想要屈打成招,让你承认刺杀的罪名,你宁死不屈,他们得不到供词,就没有办法继位正统,暂时拿你没办法,只能一直在耗着。”
“如果他们真的控制了你爹,拿了你爹的玉珏,就会先逼你写下供词再杀你,可是,他们只是用这个信物逼你乖乖受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姜拂玉努力保持语气平稳,让这场谈话趋近于母女谈心一样。
隔了那么久,提起这些事情,姜瑶依然脊背发凉。
她瞳孔颤动:“想要杀我的,不是李家人,也不是襄阳王,那是……?”
“当时天牢在李家的掌控之中,你的死活都掌控在李家人手里,李家人不想你死,除非你自尽,不然任何人都很难绕过李家人在你没有反抗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处死你。”
说到这些话,姜拂玉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仿佛在默默吟诵着清心咒,努力让自己在这些记忆面前保持平静。
“我查到了很多东西,想杀你的人就是你的大姨母,准确来说,是她背后的胡人,她与我一同长大,自然知道我曾经转交给你爹爹玉佩,她从母后那里拿来了玉佩的图纸,找工匠复制了一块玉佩。”
姜拂玉强行按耐住自己的情绪:“胡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帮李家人谋权,他们的意图就是想要扰乱南陈,让南陈人相斗相杀,你莫名其妙死了,李家人的权位来路不正,那么天下藩王都可以以诛杀叛贼的名义进京,藩王之乱,天下割据,百姓鱼肉相残,南陈势力削弱,胡人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南下。”
姜瑶默然,听到这些往事,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浮沉和碎光安安静静地落在裙摆上。
原来呀,她是被一块假玉佩杀死的。
姜瑶开口道:“阿娘,我是不是有点蠢呀。”
姜拂玉很温柔地说:“阿昭只是不擅长权谋。”
“阿昭呀,是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是很可贵的品质。或许是在乡野中长大,姜瑶身上带着上京人所缺乏的真诚与善良。
她为什么会一次次地中招,踩进别人的圈套里?
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她的善良与诚挚,不对人设防,她会无条件地关爱和信任她身边的臣子,百姓,侍从,奴仆。
有人性的人和没人性的人争斗,往往会一败涂地。
如果姜拂玉能够让姜瑶生存在安静祥和的环境中,她会成长成很好的人。
姜拂玉睫毛颤着,又道:“阿昭很好,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她没有给姜瑶创造让她能够平安长大到足以强大可以去面对世界的家园,在她羽翼未满之时就将她踢下巢穴,去面对外面的风雨。
不会飞的雏鸟,如何能在野外生存。
姜瑶摸了摸鼻子,“娘亲已经尽力了。”
“娘亲也在弥补,也在努力学怎么对我好,对不对?”
这些年为什么姜拂玉要激进地肃清朝政,整顿百官?林愫为什么要北征?
除了想要解决胡人那个巨大的威胁以外,姜瑶能够感觉到,他们动作如此急迫,为的是她谋算。
论征战和谋算,姜瑶不如人,姜拂玉和林愫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要给姜瑶创造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容许将来能以她的仁善治国。
很多人不是从生下孩子那一刻就学会怎么当父母,孩子与父母总是在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谅解。
姜瑶没有怪过姜拂玉,她只是觉得自己傻傻的,当姜拂玉的孩子有点费劲,姜拂玉养她这个女儿,也有点不大省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