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姐姐,我下不了地,也不能帮你干活,要不我就教你几种编绳打络的方法,女孩子们爱漂亮,都喜欢在荷包和衣裳上,编络子比刺绣和织布轻松多了,你学会了,将来可以拿出去镇上卖,编的好,人家出价也高,挣了钱,可以给小菜头买更多更好的衣裳。”
莫娘子心动了,拿出花绳来请教姜瑶。
姜瑶双手灵巧,须臾间已经变动数次,很快就打好了金鱼、如意、元宝等十几个不同形状的绳络。
莫娘子惊讶地瞪大眼睛,由衷赞叹:“阿昭姑娘,你一定是贵族家的小姐吧,不然你手工怎么做得这么好呀!”
小小年纪就会这么多花样,她家里肯定是花重金请女红师傅教的。
姜瑶笑笑:“……跟一位名叫小红的老师学的,没花什么钱。”
姜瑶被当成储君培养,东仪宫教导的都是治国之道,帝王权术,姜瑶哪有闲情雅致去学这些玩意。
这是她上上辈子刷视频学的,记忆隔了太久,姜瑶能够回忆起来的不多,但也够用了。
加上莫娘子并不擅长此道,让姜瑶给成功装到了。
几个复杂的绳结编下来,姜瑶收获了莫娘子赞赏的目光。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只是屋檐上的水滴依然淅沥,滴滴答答滚落下来。
姜瑶趴在窗台上,单手支腮,看着连串的水珠,心里却想着姜拂玉。
姜拂玉肯定能沿着地道逃脱,只怕现在已经回了皇宫,派人满山遍野地找她,已经两天一夜没见到她,姜拂玉肯定要急疯了。
山中因雨发生多处塌方,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有些惴惴不安。希望姜拂玉不要亲自进山来找她,以免遇到危险。
房门忽然被打开,姜瑶回头,见是莫娘子。
她犹犹豫豫地问道:“阿昭妹妹,你有空吗?”
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涌入屋中,房间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许多。
雨停之后,村子里的女孩子们都出来走动。
莫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刚刚给她们看了一下我编的绳络,她们都想要来学,所以我就带着她们过来了,打扰妹妹休息了……”
姜瑶摆手,“没关系,我正闲着没事干呢。”
姜瑶心想,莫娘子心肠可真好,她教莫娘子打绳络子,本来就是想要她能够多学一门别人不会的手艺,到时候可以去卖绳络挣钱,现在如果把大家都教会了,她岂不是多了很多竞争对手吗?
不过莫娘子可没有这些顾虑,大家都是邻里,她反而觉得,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没必要因为一个绳络而伤了和气。
既然莫娘子乐意让大家学,姜瑶当然也愿意教。
加上姜瑶是自然熟,女孩子们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开始细声细语地询问起了姜瑶的身世,姜瑶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她也知道太过普通的身份她们不会信,便随口胡掐说自己家住上京城,是某个侍郎家的女儿。
女孩子们又说:“不愧是侍郎家的小姐,连绳络都能打出花样。”
女孩家的话题天南地北,聊着聊着,忽然就有些偏了。
几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近姜瑶。
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姑娘红着脸轻轻推了推姜瑶,侧在她耳边问道:“阿昭妹妹,你哥哥可曾有心仪的姑娘?”
姜瑶下意识望向窗外,谢兰修为了让莫娘子能够腾出闲来和女孩子们一起聊聊天,正带着小孩哥在外面玩。
雨后初霁,云层开了个洞,阳光就从云缝里漏出来,倾泻大地,林岫浩然,山石上的水珠如破碎的琉璃,闪闪发亮。
谢兰修皮肤白皙,他耐心地捡起被小孩哥丢掉的木偶,拍干净泥水又交到他手上,抿唇朝他笑着,气度温和从容。
此时的他,就好像发亮的山石,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悄然无声撩人心弦。
姜瑶手上的动作一顿,忽而福至心灵:谢兰修现在也称得上是个少年郎了。
她扬起下巴,不假思索地对众人道:“父母之言媒妁之言,我哥哥呀,早就定亲了,两人情投意合,就等着嫂子及笄,八抬大轿娶过门。”
姜瑶知道, 谢兰修这样的小郎君,一向是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出身高门大户,生得芝兰玉树, 仪态端庄温雅,他待人一视同仁。
无论是对待贵族还是寒门贤士,他都能做到谦谦有礼, 不卑不亢,年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加上英国公早年间为他经营,令誉闻达天下。
在京城中,喜欢谢兰修的姑娘不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每次宴会,只要姜瑶稍不在意,让谢兰修落单,他准会被姑娘家们搭讪。
乌鬟如云、锦缎华服的姑娘堆在他的身边,红着脸跟他说着话。
他身边从来不缺女孩子。
苏培风常对姜瑶说:“每次回家, 我家的姊妹们总是闹着托我给兰修带东西, 还向我打听兰修在东仪宫里的情况……”
姜瑶警告她:“你最好别说把我宫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出去。”
苏培风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阿昭,谢兰修已经十六了, 也该定亲了,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妻。”
她悠悠地道:“你猜呀, 怎么样的姑娘会被选中为兰修的未婚妻呢?”
男子二十而冠,世家贵族的公子十五过后就会安排通房, 家人也会为他物色姑娘家, 等他成年,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谢家三个孩子的婚事之所以耽搁,是因为英国公逝世,几人尚在孝期,谢家父母也不好给他们定亲娶亲。
还有半年……
姜瑶有些怅然,半年后,孝期一过,谢兰修是不是要有可能和别人定亲了?
姑娘家们听见谢兰修有了未婚妻,便纷纷感叹说真可惜,转而又聊起了些别的。
日暮之时,万丈霞光,残阳似血,山峦如墨,长风吹过林壑,山谷草木惊起绵长的回响,似风的悲鸣。
屋檐下悬挂的骨铃叮铃铃作响,勾动无限思绪。
雨后山川的夜晚,宁静又安详,垂落的天幕,好像母亲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山村。檐下鸟雀归巢,远处柴门犬吠,炊烟袅袅,薄雾蒙蒙。
女孩子们四散而归,各自回家。
姜瑶支着一根拐杖,走到门前。风吹动她额上的碎发,颇为清爽。
小孩哥玩累了,趴在屋檐下的长板凳下就睡了。
谢兰修干了一天的活,也累了,坐在屋檐下,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
见姜瑶出来,连忙扶着她在小板凳上坐下,“阿昭怎么出来了?”
“来找哥哥。”
在谢兰修伸手过来的时候,姜瑶看到了他的手腕,“兰修手上的念珠呢?”
谢兰修手腕上,那颗原本是他祖父为他从半山寺求来的念珠早已经不知去处。
逃跑途中,谁还会保管好这种东西,或许不知道在哪里遗失了。
谢兰修想起,昨日本就是因为念珠的红绳毫无征兆得断裂,他才会冒雨前来半山寺,误打误撞,救了姜瑶。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和,断裂的护身符,救了姜瑶,也算是神佛显灵,庇护了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伸手覆在姜瑶的发顶,“没关系,一个小物件罢了。”
他祖父留给他的护身符,怎么能说是小物件。
姜瑶解开手上的珠串,系在谢兰修的手腕上。
“哥哥,你以后就用我的吧。”
姜瑶的念珠,是林愫给她求的。他们两个的护身符都是家中长辈从半山寺求来的,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阿昭,这……”
“收着吧,这是我欠你的,我让我爹再去为我求一个就好了。”
前世,谢兰修曾经将他手上的护身符送给姜瑶。
姜瑶现在又把自己的护身符送还回去。
是物归原主,还是兰因絮果?
姜瑶单手支起腮,抬眼望山。日暮夕阳,向来不是什么好意象,晚霞落在她的睫毛上,不知不觉,她的目光中染上了淡淡的愁绪。
谢兰修问:“阿昭心情不好吗?”
徬晚的风很舒服,姜瑶被吹得有些倦怠,伸了个懒腰。
“想到了一些事情。”姜瑶收回了目光,“兰修,你在东仪宫住得开心吗?”
每日和她同窗学习,一起练剑习武。偶尔闲暇,聚会玩闹谈笑。
冬去春来,已经两载有余。
“当然。”谢兰修答道,“能在东仪宫和阿昭一起学习,得伍夫子指导,兰修受益匪浅。”
“就只是学习好吗?”
“阿昭对我们都很好。”
姜瑶对身边的人都很好,伴读们的吃穿用度,都和姜瑶等同,姜瑶从来不会苛待了谁。
每次南北藩国供奉,她从姜拂玉那里挑了好的,都会拿出来分享给他们。
英国公去世后,姜瑶念及谢兰修要继承英国公继续编撰南陈史,肯定要和史官官员有联系,于是下令允许外官可以进出东仪宫,方便谢兰修接见史官。
姜瑶问:“那,你想要一直这样住下去吗?”
“如果可以,我们当然想要一直住在东仪宫,像现在这样。”
“不是他们,我问的是你。”
谢兰修倏地抬头,情不自禁间脱口而出:“公主殿下……”
姜瑶连忙打了个哈哈,“最近《南陈史》第十二卷也快封卷了,上次我去兰修厢房,看里面书卷都堆满了,还要时不时接待史官,你那地方太小了,要不暂时挪到元仪殿来?”
元仪殿,历代太子妃居所。
她眼睛一眨一眨,像是无心的说笑,又像是故意的试探。
谢兰修愣了片刻,下意识摇头:“没事,我跟阿寒说了,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可以先把卷宗堆到他房里。”
“他那房间能有多大?”姜瑶说道,“而且你俩住对门,下雨天跑来跑去也不方便。”
“我觉得还好呀。”
姜瑶默然片刻,扭过他的头,让他和自己对视,“兰修,你懂我是什么意思。”
她眸子中倒映着谢兰修的身影,像是许诺一般,无比郑重地说道:“我现在这个身份、地位,加上我爹娘给我的宠爱,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但是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山风拂过,天边闪烁着三两小星。姜瑶的声音轻轻随风飘过。
有什么东西,在谢兰修心底炸开。
迟钝地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谢兰修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他头脑一片空白,他激动地想要雀跃高喊。
他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高兴过。
可是很快,情绪狂轰滥炸后,冷风一吹,又渐渐归于沉寂。
谢兰修几次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许诺,太过沉重。
他不知道,是任性小公主的一时兴起,想要玩弄一个人的感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小公主今年才十二岁。
她年纪太小,还不懂事。
她喜欢的东西,也会随着年龄的成长逐渐改变。
她现在想要他搬进元仪殿,但或许今后有一天,《南陈史》修撰完毕,他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借口,或许又得重新搬出来,把元仪殿腾出来换给其他需要用的人。
正如她所言,她是尊贵之人,有什么东西得不到的?
轻易得到的东西,她会珍惜吗?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姜瑶的时候,琉璃灯照亮宫道,刚刚回宫的小公主拦下出宫的他,笑着说与他有缘,希望以后能与他常相见。
后来呀,他就在文库中日复一日地期待着,等了很久,只能看着她放飞的纸鸢出神。
当初她简单的一句话,让他期待了一个月。
今天的一句话,也可以轻易要了他的一生。
姜瑶读不懂他内心的起伏,却看见了他逐渐暗淡的目光。
姜瑶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心想自己这个年龄,确实不大具有说服力,连小郎君都哄不好。
其实,重生回来那年,她才八岁,谢兰修十二岁,她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他的身上了。
他们的缘分,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笑了,“兰修呀,你再等等,还有三年……”
还有三年,她就及笄,年满十五。
“等我三年,好不好?”
三年的时间,不会太长。
在这三年以内,好好待在东仪宫,在她及笄之前,不要找别的姑娘,也不要定亲。
毕竟,破坏别人的婚约有点麻烦,而且不道德。姜瑶也在苦心经营名声,不想被史官记下君夺臣夫的骂名。
谢兰修的目光变得明亮,姜瑶能够看见他眼中涌动的水珠,一闪而过的动容。
谢兰修蠕动着唇,正要回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兰修、殿下!终于找到你们了!”
一个狼狈的身影攀上远处的石头,朝两人招手。
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谢家的府兵比不上朝廷训练有素的禁军,所以禁军不敢让他们靠近危险的洪流,只是安排他们绕道去山麓附近的村落,看看有没有姜瑶和谢兰修的消息。
谢鎏带领这一支府兵带着官衙的兵挖开了小路,找到了这里。
谢鎏浑身上下灰头土脸,都快变成个泥人了。
村口的小路,星星点点的灯光蔓延向远方。
官兵与府兵提着油灯,围绕着中间的两个孩子,检查他们身上的伤势。
“兰修,”谢鎏站在一边,絮絮叨叨,“可算找到你了,还以为你出事了,昨天晚上母亲在山里找了你一夜,都累昏倒了。还好你没事。”
谢兰修愣愣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来找我?”
“不仅母亲,父亲和大哥也来了。”
这时候,远方有声音传来。
“阿昭!”
姜瑶回头,忽然被飞扑来的两人紧紧抱住。
姜瑶眼前一黑,差点被双面夹击压晕过去。
姜瑶努力挣扎,好不容易冒出个头来,立刻尖声大喊出来,“痛痛痛痛痛!我的腿,断了!爹,娘,给我放开!”
姜拂玉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林愫更是掐着姜瑶的脸,力度大到她的脸都被捏出了一道红印子,听她愈发激烈的惨叫声, 很快就确认了:活着,会叫,生龙活虎。
阿昭没事。
他多害怕在外面辛苦征战, 回来后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他这些年的经营努力又算什么?这一生从头来过的意义又是什么?
两人方才听见这边府兵传信说找到两个孩子了,急匆匆就往这个村子跑了过来。
两人无视姜瑶的挣扎硬是抱了她好一会,等到姜瑶被憋到翻白眼,两人才松开她。
姜瑶的拐杖被这两个鬼才打掉,他们抱的时候一起抱, 松手的时候又默契松手,姜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她眼疾手快抓住姜拂玉手臂,才将自己支撑起来。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 两个人连忙把姜瑶扶到石头旁坐好, 围过来嘘寒问暖。
林愫卷起她的裙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小腿上的支架, “阿昭的腿怎么了?”
姜瑶说:“骨折,逃跑的时候摔的。”
那片皮肤已经被包扎好了, 结结实实的,看不清里面伤势如何, 这里环境不好, 林愫也不好解开检查,干脆就这样先包着, 回宫后再处理。
林愫的目光移到姜瑶脸上。
他不在的这三年,姜瑶长高了,也长开了,五官开始变得立体,渐渐有些肖似姜拂玉。
她完美融合了爹娘两人的优点,继承了父亲的貌美,但面容并不像林愫那般柔和,而是偏向于母亲的凌厉。
她真的长大了。
林愫快要落下泪来,“没事了,爹爹回来了。”
姜瑶疑惑发问:“对了,爹,你怎么回来了?”
他捧着姜瑶的脸,“爹爹收到胡人的信,说他们已经派人南下,要拿你和你娘威胁我退兵,那时候想要往京城传递消息已经来不及了,我怕你们真的被劫到北境,一路持节归来,关闭层层关隘,赶回京城,想要阻拦胡人行动。”
姜瑶:“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林愫答道:“不回去了,边疆的战事差不多要结束了,爹爹把都督权交给徐辉就行了,以后爹爹留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