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姜瑶又想起了几年前的记忆,她那时候已经和林愫坦诚,所以姜瑶也不好意思装小孩子,因为觉得丢脸,连抱也不让人抱了。
“母亲,怎么提起这些事了?”
姜拂玉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几年前你还只是个小孩子,眨眼睛就这么大了,你爹最近的家书,他就快解了北方的困境,不知道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高兴?”
姜瑶跳上台阶,青色的裙摆如莲叶一般在雨中铺展开来,“嗨呀,父亲天天喊着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这话他都说了多少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阿昭,无论发生什么……”姜拂玉看着逐渐长大的女儿,情不自禁莞尔微笑,“阿娘希望你能永远快乐。”
“无论世事怎么改变,你再怎么长大,阿娘都希望你能做个快乐的孩子。”
姜瑶一愣。
怎么突然说这么煽情的话,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开话题,“母亲,半山寺到了。”
半山寺到了。
姜拂玉照旧要去见住持,她将斗笠递给侍从,对姜瑶说道:“阿昭在这里等我。”
“好的。”
姜瑶站在榕树前,表情很乖巧。
姜拂玉走进点燃了数盏长明灯的大殿之中,住持将三年前的长命灯送到姜拂玉面前,“陛下,时间已经到了,只是,在陛下吹灭之前,贫僧还想问陛下一句。”
“陛下确定,要将前世的恩怨带到今生来,前世执念太深,陛下可能会因此受困一生。”
“不必问了,吾心意已决。”
姜拂玉毫不犹豫地吹灭灯火,她的脑海中像是打开了一扇大门,无数纷繁的记忆画面,汹涌而来。
姜瑶站在屋檐下,看着点点滴滴的雨滴,李清嘉走了过来,“殿下,陛下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来,我刚刚跟僧人借来了一身僧袍,殿下要不先入偏殿换下,微臣看你衣裙都湿了,很容易着凉的。”
姜瑶说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这两年习武,身体比寻常人还要好,不会那么容易生病的。
她抬眼看向别处,发现远处的庙宇中,还有一些香客。
李清嘉喃喃道:“这样的雨天,居然还有人来拜佛……”
庙宇中的,是几位身着布衣的男子,他们从前殿中出来,正要往姜瑶的方向而来,想要通过中门往后殿而去。
李清嘉有些疑惑:“不过方才怎么没见他们?”
姜瑶眉头微皱,可下一刻,她陡然警醒,拉过李清嘉,在她耳边道:“快去找母皇,告诉她有贼人闯入,让她走!”
姜瑶话应刚落,姜瑶就猛地将她踹进内门,把门一关。
南陈人很少能生得这样高大,也很少留这样大胡子,这些人虽然穿着南陈的衣冠,但是看起来更像是……胡人!
南陈禁胡,他们是怎么突破南陈的层层关隘,来到这里的?又是如何获取她和姜拂玉行踪,在这里堵截的?
见姜瑶惊觉,也不再隐藏,直接掏出武器,朝这边包拢。
“阿昭, 她是你娘。”
那是姜拂玉第一次见到姜瑶,身着青衣的男子从田野间牵来了一个小女孩,指着她认人。
她和小女孩素未谋面, 却那样熟悉。
小女孩看到她的时候,眼睛渐渐瞪圆,惊讶又生怯, 反复在她爹那里确认过以后,弱弱地喊了一声:“娘。”
在骨肉分离的无数个夜里,姜拂玉曾经无比想念她,无数次想要拥抱她。
一旦朝政安稳下来,她就按耐不住地想要接到自己身边来
软软的,可爱的一个小女孩, 和在与她见面之前,姜拂玉梦中所见的女儿一模一样。
带她走之前,姜拂玉和林愫秉烛夜谈一夜。
两人天亮时敲定,让姜瑶自己选。
事实上,姜拂玉可不管姜瑶怎么选, 同意林愫的想法只是权宜之计。
她夜里早就做好了布局, 小小的村庄已经被重兵把守,林愫若是反对, 她就敢动手抢,没有人能阻拦她带自己的女儿离开。
她才不管林愫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她必须要带走她的女儿。
可是出乎意料,阿昭选择跟她走。
对这个选择, 姜拂玉又惊又喜。
姜拂玉发现, 原来小孩子都是趋利避害的,姜瑶不甘心安于一隅。
比起从小居住的乡野, 姜瑶更向往上京。
比起她的父亲,姜瑶的性子更像她。
那时候的她还是小小的一只,在回城的马车上,几次想要靠近她,却又不敢,她自己一个人酝酿了好久,鼓起勇气才对她说道:“阿娘,爹爹要和我断绝关系,以后我就只有阿娘了。”
姜拂玉搂着她说道:“放心吧,以后娘亲会好好对阿昭,比你爹待你还要好。”
那时候,姜拂玉怀抱着她,心里想着的是,她愿意倾尽一生,用性命守护着这个女孩。
姜瑶回宫之后,姜拂玉拨了身边的四位宫女去照顾她。
临春夏秋冬四位宫女在她登基那年从新入宫的宫女中挑出来,姜拂玉逐一调查过家底,都是身价清白之人,姜拂玉培养她们,就是为了今后可以照顾到她的女儿。
可是姜瑶回来才没有几天,她身边的人就出了事。
她匆忙来到东仪宫的时候,姜瑶捂着被蛰得红肿的手退在一边,御医连忙帮她包扎。
她眼睛红红的,惊惶不安,像是刚刚哭过,那样可怜。
床底放蛇、蝎子这种事情姜拂玉见怪不怪,是皇宫中最基本的操作之一,是个皇子公主都经历过,御医已经能够熟练地剜除蛇毒蝎毒。
姜拂玉摸着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的,母皇在。”
她又心疼又怒不可遏,只是这些事情太难追查真凶,姜拂玉只能对东仪宫中进行了人员更换。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探子防不胜防,无论她怎么处置,东仪宫总是有心怀不轨之人。
往外传消息的,下毒的……她刚刚平了藩王内乱,藩王部族残留,先帝余孽,以及京中想要作乱世家,无一不盯紧皇宫。
而刚刚被接回来尚未站稳脚跟的公主,成为众矢之的,自然容易招人陷害。
姜瑶自小长于乡野,对皇宫中的阴谋诡计防不胜防,好几次身受重伤。
与此同时,姜瑶的学业上也出现了问题。
姜瑶回宫之后,姜拂玉很快就给她安排了启蒙课。姜拂玉指定的夫子是翰林院学士朱夷明。
下面的人推举这个人为太傅的时候,姜拂玉心里十分不满。她亲自考察过朱夷明的品行,也检查过他的家底,觉得这老匹夫根本无法担任自己女儿的老师。
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握着玉玺在册封太傅的圣旨上盖了章,莫名其妙地同意了这个安排。
平哀花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渗透进了皇宫之中,她以为战胜了先帝,战胜了藩王,和世家保持了平衡,就可以独揽大权。
事实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北境的胡人早就觊觎着南陈。
经历过危阳之难后,胡人总算明白了明白,陈民的数量太多了,他们就算怎么杀也杀不尽,胡人就算有平哀花,举全族之力都没能拿下完整的朔州。
他们想要继续南下,占据南方的土地,难比登天。
他们只能用另一种方法渗透进皇宫——平哀花。
通过和南陈人合作,控制南陈人的达官显贵给自己换取利益,甚至将女帝也变成他们的提线傀儡。
姜瑶本来就比其他人开蒙晚,所以姜拂玉要求太傅加紧课程教她启蒙识字,力求追上上京世家公子们的进度。
但是姜瑶做不到。
她交上去的文章被翰林院大加点评,错漏百出,朝臣也对储君的能力发出质疑。
要是姜拂玉脑子清醒,稍稍想一想就知道,这肯定是京中有人故意操纵言论,向天下人传播公主愚钝的信息,这时候她就应该把翰林院发声的那些老家伙就几个砍了,看谁敢说她的女儿不好。
可惜,她发现不了平哀花的侵蚀着自己的身体,也发现不了自己女儿被人愚弄。
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呈现衰弱之兆,服用的汤药开始增多,反而对姜瑶的课业也渐渐急切起来。
人一生病,就容易急躁,失去理智,变得疯魔。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准确地来说,留给她培养姜瑶的时间也不多了。为了达到效果,她施加在姜瑶身上的压力也逐渐增多。
她也开始听从朝臣们的话,觉得姜瑶不争气,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宫斗手段也没有办法识破?为什么京城世家子女都会的,她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她学的这么愚笨?
但是姜拂玉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姜瑶已经很努力了。她想要用勤奋弥补天赋上的缺陷。
她渐渐的,已经看不见姜瑶的努力。仿佛打压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姜瑶每天夜里温书温到深夜。后来习武,每天拉弓到十指被磨破,握笔时还是鲜血直流。
许多次,姜拂玉到她屋里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地跑出来,眼睛里带着光,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夸奖。
可是姜拂玉却说,这还不够。
姜瑶身为储君,应该比所有人都优秀。她做这些,还不够。
她冷漠地看着,姜瑶的眼神,一寸一寸地低落下去,眼中噙着泪花。
她不知道,这样子一点点逼迫姜瑶,会让姜瑶崩溃。
回忆的片段飞速掠过。
姜拂玉扶着贡桌,骤然涌入的记忆让她大脑无不胀痛,旧时的回忆如同洪水一般将她裹挟其中,剧烈的冲击令她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在地上。
在姜拂玉前世生命将尽的那几年,她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后悔,她为什么要那样逼姜瑶?
姜瑶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一个不聪明的孩子。
心地不坏,也并不笨。
她明明也在努力,努力地朝着母亲的希望努力。。
她曾经将她带回宫的时候,对她期望也就只有让她快乐,平安长大,她为什么后来要那样逼她?
姜瑶死在了春天。
再过半个月,就要到她的生辰,姜瑶就快满十七岁了。
可是她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
从天牢里带出来的尸身破败,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有点地方已经开始流脓,腐烂,被蚊虫钉食。
姜拂玉看见姜瑶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
姜拂玉跌跌撞撞地爬到她身前,抱着她的身子,像是母亲哺乳婴儿,轻轻地摇晃着。
她一声一声地喊着她“瑶儿……”,可是姜瑶一动不动,双手垂落,她眼眸紧闭,但睡得并不安宁,眉头痛苦地皱着。
热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脸上,却温暖不了她的躯体。
瑶儿一定吃了很多苦。
姜拂玉喝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守在殿中,一日又一夜,浑浑噩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亲信担心她在和尸体待在一起会出事,推开了殿门。
阳光落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长发。
尘埃中,她的碎发宛若飞雪扬起,进来的人全都惊讶了,女帝陛下搂着已经死去的公主,悲伤过度,竟然一夜白头,垂垂老矣。
可是一夜白发又算什么?
姜拂玉那时候甚至在想,死的人为什么不是她?
死的人为什么不是她?
为什么不能是她死了,换她的女儿活下来……
“阿昭……”
姜拂玉的眼中倒映着滔天的大火,神龛座下,满屋的长明灯无不在灼烧着她的灵魂。
住持曾经跟她说——
窥探前世,魂魄必遭业火焚烧,三天三夜不息。
现在报应来了,灼烧的痛苦扑面而来,吞噬她的五脏六腑。
姜拂玉眼中闪过姜瑶身上的烫伤,原来被炭火灼烧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究竟……受了多少痛苦?
姜拂玉咬紧牙关,眼中的泪水呼之欲出……
“阿昭!”
她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想要往外跑去。
就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陛下,陛下不好了!”
李清嘉带着住持以及一干侍卫到来闯了进来,迅速禀告:“胡人已经潜入半山寺,陛下快从地道离开!……陛下,你怎么了?”
姜拂玉正在承受灼烧之痛,大脑中前世的记忆冲撞,根本没有办法清醒起来,听到“胡人”二字,她下意识就问道:“……阿昭呢?”
“殿下在外面,有暗卫保护,”李清嘉的脑子飞速运转,“现在前线战况紧急,胡人此行必定意在陛下,若是俘获陛下,他们就能挟持陛下命令前线退兵,陛下绝对不能落在胡人手里!”
她是南陈国君,要是她出事,南陈的根基先乱,前线也要受牵连。
现在君后正带人围攻危阳,战况紧急,身为国君的姜拂玉绝对不能有闪失。正因为如此,方才姜瑶才会让侍卫和李清嘉全部进来,并留在外面,为姜拂玉离开拖延时间。
“去找阿昭……”姜拂玉双目赤红,她喉咙嘶哑,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艰难,满心满眼只有姜瑶。
外面兵刃声响起,胡人已经和侍卫打了起来。
姜拂玉拔出剑,正打算往外冲,却被意识到形式不妙的被暗卫拦了下来。
是个人都看到了,她现在的情况不好。
“滚……”她挣扎着想要推开暗卫。
住持见状,眼疾手快一木棍打在她脑后,直接将她敲晕过去。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快带陛下从密道离开!”
庙宇之中火苗冒起,打斗中长明灯一盏接着一盏掉落,灯油洒了一地。
侍卫护送姜拂玉离开不久,整座庙宇立刻燃烧了起来。
谢兰修撑着一把油纸伞,踏上青石阶。
他看着掌心散落的念珠,今早醒来时,系着这颗珠子的红绳忽然散落。
他有些心神不宁,书也看不下去,便想要来半山寺,他祖父为他求来念珠的地方卜一卦。
今日是姜瑶生辰,作为同窗的谢兰修当然知道,每次生辰,姜拂玉都会带着姜瑶来半山寺。
今年也是一样。
他看着手中的念珠,心想,不知道会不会偶遇呢?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谢兰修抬眼望去,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来,浑身湿透,衣衫好多地方被划破,好不狼狈。
就在她身后,几个大汉紧追不舍。
女孩子一个没留意,摔了一跤,连续滚落几个台阶,她努力爬起来,把雨水吐了出来,抬眼时对上谢兰修的目光,连忙喊道:“兰修,快救我!”
姜瑶踹走李清嘉后, 侍卫们也被惊动,立刻拔刀护驾。
胡人显然是有所准备,大伙人早早埋伏在山林之间, 一拥而上,和侍卫打在一起。
姜瑶没有立刻去找姜拂玉,也没有逃跑, 而是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想要分散胡人的注意力。
南人搞内斗有的是一套,姜拂玉是南陈朝廷的主心骨,要是她被擒或者被杀,储君年纪太小,难以主持大局, 无法服众,内部斗争就能先把南陈给耗死。
而且胡人就算杀了姜瑶一个小孩也没用。姜瑶无比清楚,她不会有性命之忧,就算被胡人逮住,对方顶多也就是把她抓起来, 威胁她爹。
所以姜瑶让大批的侍卫去保护姜拂玉, 带着自己的暗卫抵抗。
果然,胡人最初的目的就是姜拂玉, 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胡人汹涌奔向后殿,只有少部分追逐姜瑶不放。
但是很快, 大火烧了起来,胡人们这才发觉原来后殿有密道, 姜拂玉在密道中逃走。
熊熊烈火之下, 他们闯不进去,转过头来才想到外面好像还有个公主。
姜瑶很快就发现禾青不在的弊端。
往常打架, 都是禾青负责统领大局,指导暗卫们协调配合。
在这种情况下,禾青肯定能够第一时间发觉后殿形势不对,然后组织分工,兵分三路,突围、保护姜瑶、断后,在胡人包围他们之前就能及时遁走。
但是禾青去了江南,暗卫们再勇猛,也终究棋差一招,逃跑的时间慢了一刻,胡人已经堵住了去路。
姜瑶身边的人并不多,暗卫一个不察,就让胡人揪住空档,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后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