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为什么……
“阿昭,该放手了。”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是连夜整肃完毕的军队,战旗横空,遮天蔽日。
姜瑶牵着他的甲胄, 眼泪要掉不掉。
姜瑶瘪了下嘴巴,她知道,再晚一分放手,边境的情况就会更紧急。
她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缓缓放开了那片衣角, 抬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愫没有哭, 明明眼睛红了,却在寒风中, 强撑着朝姜瑶在笑,“爹爹尽快回来。”
姜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她被人抱上马车的,跟随姜拂玉回京的时候, 他也一样没有哭, 努力在朝她笑。
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姜瑶也会崩溃。
“好,我等你。”
姜瑶小声地说完这句话,就躲在了姜拂玉身后流泪,她擦了擦眼泪,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哭。
姜拂玉穿着华服冠冕,端来一碗烈酒,敬他:“愿君一路顺遂。”
林愫仰头饮尽杯中酒,摔破陶碗。
“陛下在京中,也要多加保重……”
林愫走后,这个年过得极其冷淡。
在任命林愫的同时,姜拂玉还派遣了右将军卢梓为副将,他们将在潼关会师,北上平叛。
当初姜拂玉将卢梓提拔为右将军,令他剿匪,就是想要探一探他的才能。他的表现很令姜拂玉满意,所以在征北之战时,姜拂玉给他这个机会,去北方替他的哥哥卢泳思一雪前耻。
姜拂玉比年前更加忙碌,前线作战,后方粮草军什么都要跟得上,保证战备无忧。
姜拂玉召见了谢鎏,让他将研制出来的新药交给御医,想办法大量研制,送入军中。
也不知道姜拂玉对谢鎏说了什么,他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脚都是软的。
姜瑶想要去扶他,他却摆手道:“没事,只是紧张得忍不住发抖……”
他说道:“封建皇权,太吓人了!”
姜瑶问他:“你害怕母皇吗?”
谢鎏点头,“那当然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是陛下呀,我要是说错话,她会砍我头的……”
姜瑶表示认同,“其实,我当年也怕她……”
姜瑶曾经也害怕姜拂玉,在某一段时间内,她甚至不敢抬头凝视她的眼睛。
好像也就只有这一世跟随林愫回宫后,她对姜拂玉的恐惧才渐渐消退。
姜拂玉忙完军备事宜,已经开春了。
姜瑶放完年假,东仪宫小课堂再次开学。
小屁孩们全部长了一岁,课程进度也愈发加紧。
除了学文以外,也都要开始学武,每天下午都要到外宫的跑马场去练习骑马射箭。
学业一下子增加了不少。
从基本功练起,全部人每日被武学老师安排扎马步。
苏培风在文学上天赋还行,一学武就变成废物,扎马步几天,她被折腾得受不了了,每天开始装病,今天肚子疼,明天就是发烧,反正就是去不了练武场。
反倒是上官寒觉得练武不用脑子,比学文简单多了。
在学武这方面,姜瑶表现出来出奇的勤奋,学武可以锻炼身体,将来如果遭遇什么意外,也可以自保。
她不仅自己努力,还主动扛起监督自己的同窗的责任,每天负责把不愿意习武苏培风给拉起来,一起去练武场。
谢兰修早就在谢家的安排之下开始文武兼修,基本功比其他同窗扎实,他们还在扎马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老师因材施教提前练习骑射,学习在战马上拉弓。
姜瑶每日的生活变成了上午听太傅讲课,下午在练武场扎马步,看着谢兰修骑马从远处掠过,雪白衣角猎猎,弯弓搭剑,百步之外中穿圆靶红心。
小郎君场上驰骋,飒爽英姿,如此赏心悦目,姜瑶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以至于训练的时候居然完全没有感觉到累。
直到当她夜里沐浴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四肢肿痛到难以抬起。
瘫在床上一点也起不来。
小猫慢悠悠地迈着猫步,悄悄地从屋外跳进来。
自从姜瑶开始习武之后,它已经很久没有接受主人的爱抚了。
姜瑶掀了下眼皮,看着小猫在床前舔着爪子,朝她抛着媚眼。
姜瑶才懒得理它,她就好像996累了一天回家的男人,根本就立不起来。
小猫咪还不死心,想要跳上床,姜瑶可不惯着它,直接抓起它一把丢开。
小猫疑惑:所以爱会消失的对吗?
姜拂玉把前线军务处理完后,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中,忽觉最近书房内安静了不少。
林愫在的时候,总是絮絮叨叨跟她汇报姜瑶的很多事,说姜瑶把墨水蘸脸上了,姜瑶和夫子顶嘴了,姜瑶把书房弄垮,被他提溜去罚站……姜拂玉忽然发现,林愫不在的时候,姜瑶似乎一下子变得乖巧了起来,她不会弄出一堆事情让她娘擦屁股。
姜拂玉之前还以为,林愫不在,她可以趁机和姜瑶培养感情。
可是当林愫真的长时间离京,留他们两人相处,姜拂玉才发现,姜瑶即便会和她亲近,会按时陪她用膳,陪她批阅奏折,但是她不会像林愫在时,肆无忌惮地向她撒娇。
林愫不在,她甚至会收敛起自己的所有锋芒,做个乖巧的孩子。
或许,只有在最亲的人身边,知道自己有底气,才会肆无忌惮地闹腾,犯错。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替自己兜底,有人会包容她的任性与肆无忌惮。
姜拂玉忽然明白自己和林愫的区别,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或许在姜瑶心里,她永远比不上林愫。
姜瑶不认为自己在母亲面前,有无理取闹的资本。
姜拂玉情不自禁想到,上一世,她究竟是怎么对待姜瑶的?
是不是上一世,姜瑶一直都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她?
北境的春天来得迟,当山峦长出碧草之时,上京城已经到了雨水纷繁的夏季。
这一年姜瑶的生辰到来之际,前线送来了几封战报,陈述北境最近的军情。
林愫领兵已经攻破距离孤台城六十里外的夏镇,截获匈奴战马三千,俘虏近万,算得上是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大捷。
林愫用实力反驳了姜瑶的质疑——他不是纸上谈兵的功夫,他真的能上战场,会打仗。
随着战报传来的包裹里,还有着林愫送来的给姜拂玉和姜瑶的礼物。
他给姜拂玉的礼物,是琉璃瓶中装上了一捧泥土。这是夏镇的泥土。
无需其他珠宝妆奁,他只将这一捧土,送到姜拂玉面前,寓意着他收复的第一座城池,江山就是最好的礼物。
但对于他的女儿——林愫可没有那么敷衍。
他带给姜瑶的礼物可就多了。
那是他送给姜瑶的生辰礼,里面带有浓郁北境特色的棉绒披风,小毡帽,裙子,边境的胡琴,全都是他在北境看到的新奇有趣的玩意,打包了满满的一大袋,穿的玩的,应有尽有。
过了年以后姜瑶也在长高,林愫或许预料了姜瑶的长大,给她带来的北境人穿的小裙子全都比她原来的身形要大一些。
姜瑶换上送来的裙子,在铜镜前照照,发现居然出奇地合身。
她穿着裙子,拆开林愫随着礼物送给她的信。
北境的夜空,比上京城的要明亮。
银汉当空,笼罩四野。
在带领大军围困夏镇的夜里,林愫摩挲着宣纸,写下这封信。
告知她荒原上的大雪,还有边城的景色,攻破夏镇之后,将士在军中燕饮,烤着羊肉唱着歌。
信到末尾,他说今年很遗憾无法陪她过生辰,让她再等等,再等等,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了。
可是姜瑶心想,几个月已经过去了,林愫才攻下了第一城,他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林愫行军谨慎,更多采用围困、消耗的战术,逼迫城内的胡人将领投降,保留战力。
他最后的目标,是危阳城。
姜瑶当然知道林愫是个鸽子精,明明拖延得要死,却还要跟她说快了。
但是他在前线打仗,姜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挥舞着麒麟臂,回信道。
“阅。”
边境上,在主帐之中看到那个大大的阅字的林愫忍不住笑出声来。
中军参谋正巧来朝他汇报军务,见他在笑,忍不住问:“都督何事如此高兴?”
林愫笑着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们家那个小祖宗生气了……”
千里迢迢送来的信,却只回了一个字,看来她气得还不轻。
他还能怎么办,只能写信哄她。
一来一回,鸿雁传书持续了一年又一年。
姜瑶十一岁这年春天,林愫终于发力,一月之间攻破了危阳城附近的五座城池。
至此,朔州十九城已经收回了十八城,屯兵危阳城外二十里,收复山河,指日可待。
只是,在千里之外的东仪宫小学堂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上官寒的父亲上官究,病入膏骨,上官寒母亲传信上京城,希望儿子能快些归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在宫中学习两年有余, 十四岁的上官寒已经没有了刚入宫时的胆怯。
他眉间的朱砂痣愈发明艳,五官也逐渐立体,他的样貌偏向于柔和, 男女莫辨,生得一副观音像。
上官寒离开的时候,伍卓看着空荡荡的书院叹息。
几个小孩一起翘了整天的课, 约在在城外长亭古道送别。
江南传来的家书中,上官寒父亲病重,家中叔伯争吵,形势紧急,上官寒回去要面对的事情很多,且不轻松。在几位同窗面前, 上官寒强撑着微笑。
姜瑶心想,大概是将上官寒送进京城之后没了后顾之忧,他爹少操心的事情变少了,比上一世多活了一些时日,但终究是熬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临别前, 谢兰修将一把短刀送给他, 这是随身携带的护身武器,上官寒平时练得最好的, 就是刀法。
谢兰修说道:“阿寒此次南下,家族宗亲想必会有所为难, 还望君谨慎行事。”
上官寒收起短刀,拱手道:“多谢兰修哥。”
他转身看向一边的姜瑶, 犹豫片刻, 还是开口:“阿昭,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的目光中有着欲言又止, “我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母皇已经传令给江陵官衙,若他们胆敢为难你,你就去衙门,找人帮忙。”
姜瑶知道上官家是什么情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的人为利益什么都可以做出来的,江南毕竟太遥远了,总有朝廷手伸不到的地方。
而且上官家家业太大了,大到地方官衙都有所忌惮。姜瑶还是担心有意外发生。
于是她大手一挥,直接说道:“我把禾青给你,让禾青和你一起去江南。”
这些年禾青一直在姜瑶身边,恪尽职守。
眨眼禾青已经二十出头,姜瑶总觉得不能让他一生都跟在自己身边,所以她让和禾青去保护上官寒,若是他能够办好差事,那姜瑶就能借此封赏,把他放到禁军中去担任统领。
姜瑶对上官寒十分仗义,将一部分储君印绶给了禾青,如果出事,禾青可以凭此调动州兵。
等上官家安定下来,她再将禾青调回来。
禾青背着包袱走上来,对上官寒道:“主子,属下将护送你下江南。”
上官寒哑声,“多谢。”
上马之前,他频频回望姜瑶,“阿昭,我会想你的。”
姜瑶抬手道:“快走吧,你娘也想你,山高水远,我们等你回来!”
五月,姜瑶的生辰就要到了。
前线战报连续几个月都没有进展。
南陈大军围困在危阳城下,林愫让人切断了危阳附近的高地,想要消耗殆尽危阳内的物资,然后用挖地道,招降等多种方法,逼胡人统帅投降。
可是围困战哪有那么简单,危阳难攻,且城内仓廪充盈,边军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总之,林愫的意思是,今年姜瑶的生辰,他又鸽了。
生辰之后,姜瑶就要已经是十二岁了。
自从林愫出征起,姜瑶已经将近三年没有见过林愫了。
每年过节、生辰、攻破城池,林愫都会从给姜瑶准备礼物。
他哄小女孩的花样多,近来,林愫给她送的礼物变成已经从单纯的裙子、玩具,变成了北境的玛瑙,珠宝。
今年得知姜瑶开始学习骑射,林愫让人给她送了一匹良驹,这匹良驹是他亲手挑的,性情温驯。
已经快十二岁的姜瑶看着镜子中自己逐渐长开的容颜,情不自禁地想,林愫再不回来,她都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他有没有被晒黑?他的皮肤有没有被风沙吹得粗糙?
他回来以后,姜瑶以她现在的美貌,是不是能轻松把他给比下去?
宫中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姜瑶生辰宴时,却忽然耽搁了下来。
五月初,太后病逝。
作为姜氏血脉,姜瑶和苏培风听闻消息当日就被换上白衣,拉去守灵。
事实上,她和苏培风对太后这个外祖母都没有什么感情。
苏培风这个亲外孙女都没见过太后几次,更别说姜瑶这个半路捡来的外孙了。
去的路上,她们俩个大眼瞪小眼,觉得这样不行。
但是孝为国本,太后是她们的长辈,姜瑶在古代活了那么多年,深谙孝悌仁义那一套,无论她们和太后的关系好坏,她们都得表现出对太后离去的机制哀痛。
所以去到灵堂前,姜瑶出了个馊主意,跑去厨房炒了半天的小米椒,结果一不小心玩过了头,流的眼泪都带着辣味。
幸而最后的效果不错,姐妹两个在众大臣面前哭得昏天动地,给大家表演了一场行为艺术。
大臣连带着女帝和诸位公主都只是守灵三天,她们在灵堂里一跪就是七天,直到头七夜后,太后下葬。
史官见她们两人如此有孝心,不禁动容,给她俩在史书上加了一笔:储君、阳城公主之女甚孝,姊妹二人伏倒太后棺前,嚎啕不止,泪如黄河之水,声如震天之雷,绵延三日,不绝于耳,闻者莫不悲痛。
哭灵也是体力活,嚎啕几天后,到姜瑶眼睛都肿了,眼泪也干了,看东西都快出重影。等到回到东仪宫后,没有去守灵的谢兰修贴心地给她们俩个都准备的冰袋敷敷。
宫中出了白事,姜瑶的生辰也被低调处理。
不过有些事情,是不能少的。
从姜瑶回宫之后过的第一个生辰开始,她每一年过生辰,都要去半山寺,祈福消灾。
林愫出征以后,便是姜拂玉独自带着姜瑶前往,风雨无阻。
今年姜瑶生辰时下了点小雨,半山寺烟雨朦胧,天边云忽然而至,青砖白瓦掩藏在弥漫的雾气中,草木葱郁,苔痕碧绿。
姜拂玉和姜瑶穿着青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走在山间小道上。
她们出门低调,没有用帝王的仪仗,就好像寻常的贵妇人带着自己的女儿,虔心拜佛。
雨时山道湿滑,半山寺人烟稀少,长长山路,只有她们二人和部分随从。
姜瑶踩在水上,走在姜拂玉身边。
姜拂玉有些恍惚,她记得第一次带姜瑶来半山寺的时候,姜瑶才比她的腰高一点点,现在她已经长到她的肩膀上了,养孩子的时候,真的很同意感觉到时间流逝。
再过个几年,等她十五、十六,是不是就要和她一样高了。
看着姜瑶的身影,姜拂玉忍不住喊道:“阿昭……”
前面就是半山寺,三年前她供奉长命灯的地方。三年的长命灯,足以让她恢复所有丢失的记忆。
姜瑶回头:“嗯?”
“没什么,”姜拂玉摇摇头,笑了,“就是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供奉长命灯的事,她没有告知姜瑶和林愫。她遵守着林愫的承诺,不再提起前世。
那些回忆,对于她、姜瑶、林愫来说都是痛苦的。正因为痛苦,她不能任由林愫、姜瑶来承担,而她什么都不管。
她必须想起来。
姜拂玉摸了摸姜瑶的脑袋,“我记得几年前第一次和你来半山寺,你才那么点大,力气小,走上路的时候,歇了好几次,你爹想把你扛上去,但是被你拒绝了……”